这位刚刚从“交通事故”恢复过来的男人姓周,名江,浙江绍兴人,现在在西湖大世界游艺场工作,因为他负责戏目上演的安排,所以杭戏班和绍戏班里的人往往尊称他一声“周老师”。
这位周老师在听到元素的问话后,诧异地回头看了一眼,脸色古怪地问道:“现在是民国十三年,你不知道吗?”
民国十三年!
14年!
那是,赵辛死的那一年……
元素只觉耳边轰地一声,眼前一片晕眩,几乎要站不住脚。她忍不住抬手扶了扶额角,虚弱地补问了一句:“那今天是几号?”
“农历廿月十三啊。”周江越发奇怪,索性转过车头,仔仔细细地看了元素一眼。看到她衣衫单薄,脸色白得吓人,不由担忧道:“你……没事吧?要不要我送你去附
近的药堂看看医生?”
元素拢住身上的防晒纱衣,朝周江感激地笑了一下,“能麻烦你送我去火车站吗?”
周江面露难色:“火车站离这里要个把钟头的功夫。”
他说着低头从衣襟里摸出一枚怀表看了一眼,有点惭愧地说道:“我待会还得去上班。”
元素像是失了魂一样,自言自语道:“是了,回去又有什么用呢。我也改变不了什么。再说了,过完了二月二的‘龙抬头’,他离开山东的老宅了……”
周江既然已经跟元素搭了话,实在是不好意思把她地扔下,不管不顾。万一他一走,她晕倒了怎么办?可他的时间的确没剩下多少,再拖一会估计该迟到了。因此周江很是为难,他的右手把住刹车,捏住又放开,几次欲言又止。
元素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收敛好满腹的失魂落魄,冲周江勉强笑了一下:“那……能麻烦你送我去大世界游艺场吗?”
这里是西湖,湖对面山上的塔是雷锋塔了,那么大世界游艺场应该离这里很近。而且,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雷峰塔应该也是今年塌的。
周江听到她的话后,惊讶地“啊”了一声。
元素问:“怎么了?”
周江看了她一眼,正巧湖上晨风拂来,元素的长裙和外披的轻纱被风吹得紧紧贴在身上,女性柔美的曲线纤毫毕现,长裙是紫中带点朱红的颜色,衣料里头似乎织进了金子,晨光落下来的时候,像是流动的朝霞。
周江忍不住将脸一红,忙不迭地别开眼睛。
他举拳凑近嘴旁,咳了一声,道:“我是觉得好巧……哈哈,我正好在大世界工作。”
民国十三年的马路建设着实堪忧,自行车一路颠簸过去,屁股底下的座位又没有安铺衬垫,等颠到大世界戏院门口,元素的屁股已经麻了半边。
“到了。”周江轻嘱一声,停下车。感觉元素从车上跳下去了,才踢下脚撑,弯腰把车锁了。
元素抱着胳膊打量这座早有耳闻,却一直没有机会来的游艺场。
听说是个军阀带头建的,杭戏演得很好。可等她从吕家后逃出来没两年,杭州沦陷了,这座戏院也在硝烟中被一把战火烧了个干净。
这里究竟算平行时空还是镜像空间呢?一般从元世界的裂缝是无法直接进入平行时空的,而镜像空间是海市蜃楼一样的存在。
元素正出神地想着,忽然听到周江问:“你是打算来看电影还是来听戏的?这么早过来,表演的人还没来全,没有什么看头的。”
元素怔了一下,望着第三层挑出的外墙,明明是西式风格的外墙,偏偏在半环形的阳台扶手上摆放了一盆半米高的红腊梅。
她想起赵辛,他总喜欢在书房里插一枝枝干虬曲的腊梅花。
“没关系,我可以等。”
她将视线从那盆腊梅上收回来,低声说道。
大世界游艺场有电影场,有戏台,剧院,溜冰场,说书院,只要买上一张通票,各个场地任由你逛。
元素在买票的时候遇上了难题。她身上没有这个年代通用的钞票,偏偏门卫格外铁面无私,半点都不看脸。最后她只好把手上那条细金链子撸下来,换了一张通票。
进得门内,一楼十分空阔,有许多摊位,因为时间尚早,很多摊位还未出摊。再往里,是一个旱冰场,此刻也没有半个人。周江在这里和元素告别——他得去工作了。
旱冰场外靠柱子的地方摆了一圈暗棕色的椅子,连成一长排,两头各放一樽彩绘的落地花瓶,花瓶里的绿植高过人顶,绿叶繁茂。
四周的墙上开有小窗,嵌着彩色的玻璃。太阳升起来,阳光从玻璃透进来,在地上留下一块块几何形的七彩光斑。有一道绿色的光从后头打过来,正好照在椅子旁的绿植上,那满树绿夭夭的长叶子,跟活了一样。
元素坐在那棵绿植下头,闭上眼睛,细碎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到耳边,却有一种静谧的感觉。不知从哪里淌出钢琴的乐声。
她忍不住从随身空间里取出口琴,凑到嘴边,给钢琴伴奏。
吹到有些忘情的时候,忽有一道口琴声插了进来。
她停下吹奏,凝神细听。
那口琴的声音很微弱,像是从很偏僻的角落里传出来的。
尽管如此,在听清了前三个音符后,她的心好似被一杆无形的称给吊起来了一般,悬在半空中,忽然有风从她耳畔轻拂而过——
她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太大,椅子叱地一声往侧边移出,撞在花瓶上。
花瓶晃了两下,轰地一声砸在地上,在空旷的空间里发出刺耳的碎裂之声。
这声音惊动了游艺场内的保安,保安从外头追进来,一面小跑一面问:“怎么回事……”
摔碎了瓶口的花瓶咕噜噜滚到他脚边,旱冰场外,空无一人。
元素顺着楼梯往上跑,一扇黑漆金环的大门拦住她的去路,她想也不想伸手推开。
一门之隔,像是隔绝了两个世界。门内是一个巨大的化妆间,里头人有人在带头套,有人在画脸谱,还有人只隔着一层透光的布幔,衣服才换到一半。
原本化妆间里到处都是窃窃私语,甚至还有人在吊嗓子,热闹得不得了,元素突兀地出现在这里,竟将一群毫无防备的人吓得集体静默了两秒。
“你……你找谁?”
终于有人问。
元素在人群里扫了几眼,问:“你们这里,刚刚是谁在吹口琴?”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挨着肩膀,凑着头,互相问过几句之后,稀稀拉拉地答:“我们这里没人会那洋乐器。”
元素有些泄气,却还是不肯死心。她实在难以相信,刚刚是自己幻听。
“可我听见了。”
里面立刻有几个人劝她:“你想听洋乐器,应该上楼去。今天楼上不仅有西洋演奏,还有西洋戏法哩。”
另一个人道:“那叫魔术,什么戏法呀真是。”
元素听他们这样说,疑心起来:难道是我的耳朵出了问题?其实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
她有些失落地转身,顺手帮里面的人把门带上。
约莫估计她走远了,化妆间终于有一个人大喘了一口气,朝坐在最角落里的人小声而恭敬地问道:“三爷,刚不是你在吹口琴吗?”
化妆镜里映出一个身穿黑色戏袍,紫金披风的男人。男人脸上带着川剧中表演“变脸”时要用的面具。这面具与传统的川剧面具有很大不同,或者说,有点中西结合的味道——面具上,是一张邪恶而扭曲的恶魔脸。
被唤作三爷的男人并未回答。他抬起左手,轻轻地搁到妆台边上,尾指从红色的颜料盒里揩出一小团红泥,正欲往面具的唇上擦去,那门又被人撞开了。
三爷的手顿了一下,他微微侧过脸,面具上那两只黑漆漆的眸子直直望着大门的方向,好像他能透过面具看到什么似的。
门外的人走了进来,脚步很轻,离他越来越近。
整个屋子的人好像一时间都哑了一般,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元素身上。
她在男人隔壁的化妆台前停下脚步,一手扶在高背椅上,用一种听似平淡的语气说道:“这位先生,能麻烦你摘下面具让我看下脸吗?”
“为什么?”
整个化妆间的人几乎同时屏住了呼吸。其实他们也从来没见过三爷真容。他好像自打进了戏班,没摘下面具过。
元素说:“你的背影看起来特别像我的一个故人。”
“声音像吗?”三爷问。
他的声音特别嘶哑,简直像吞过炭毁了声带的人一般。
元素无法说违心的话,这人的声音的确跟赵辛半点都不像。她只好摇摇头,道:“声音不像。”
“那我不是你认识的人。”
元素还想说点什么,忽然看见大门对面的小门打开,周江火急火燎地冲出来,一径儿跑到三爷旁边,拱手作揖道:“三爷,您可得帮帮我。那个白俄罗斯的魔术师忽然罢演了,可张大帅早早便预定了今晚要带他的四姨太来看魔术庆生,这可如何是好啊。”
他一口气不带喘儿,好不容易把话说完,这才从眼角余光里瞥见元素,登时惊道:“你怎么……你怎么到后台来了?”
没等到元素回来,那三爷便甚为冷淡地说道:“我也不会表演魔术。”
周江知道他不会魔术,但他那一手出神入化的戏法能拿出来充充数,救救急也好啊。
他做好做歹,说得口干舌燥,三爷只拿背影回答他。
周江想到张大帅那个随时拔枪的爆炭脾气,顿时心生绝望,深感前途不保。
正惶然无计之时,身旁的女人忽然说了一句话。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不由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什么?”
元素瞥了三爷一眼,“我会变魔术。”(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