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有鸣的故事曲折到就像是电影一样。
如果不是做了二十多年的父女,他们彼此相知,她几乎要以为蒋有鸣是在编故事。
“我爸是个赌鬼,滥赌成性,输光了家里的钱,就去借高利贷,接着赌。因为还不上高利贷,放贷的人扬言说要砍掉他三根手指。他害怕,就丢下我和我妈,连夜跑了。我妈为了躲那些讨债的人,带着我偷渡到香港做黑工。”
他们落脚在鱼龙混杂,帮派遍地的九龙湾,蜗居在三平见方的小屋里,以为这是新生活的开始,没想到只是落入另一个火坑里。
他妈一开始在服装厂工作,但一个女人拉扯着孩子,实在生活得太过艰难。从家乡逃到遥远的南方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不久她就向现实屈服了。凭借着美貌,她成为一个帮派老大的情人。
那年他刚刚九岁。
靠着这点关系,他终于有学可上。他一直平顺地上完小学,成绩很好,那个帮派老大看他有读书的天分,曾经笑着说他是块读书的料子,要是他肯改姓当他的儿子,他就送他出国念书。
这句玩笑一般的许诺就想驴子前面的胡萝卜一样,是鞭策他前进的唯一动力。
看多了黑暗的东西,想成为人上人的想法更加强烈。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母亲会死。
是替那个帮派老大挡刀死的。
她死在遥远的异乡,尸首是分为两部分被抬回来的——她被人砍到了脖子,帮派老大和他的手下搬尸体的时候,头忽然就掉下来了。
那个时候他正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跟着老师朗诵英语课文,对已经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
那个帮派老大是干的是走私的勾当,一夜暴富的特质使得人心分外浮躁。他在第一把交椅上坐得久了,底下新进的人难免有些不服的心思。
而这一次的分赃不均成了□□,最终引发了一场内乱。久居高位,使他得意忘形,等到冲突爆发时,才知人心背离,他已经没有能力控制局势。
在那场乱斗中他也受了伤,只好派手下来学校接他。
可惜战火很快就烧到学校里来了。
那些持刀的恶徒闯进校园里,像捉兔子一样把他从教室里提出去,五花大绑,用不知从哪里招来的臭袜子堵住他的嘴。
他们商量着怎么利用他把帮派老大引出来。
其中一个人用刀子拍打他的脸,充满恶意地说道:“小子,长得可真嫩啊。那个老鬼是不是连你也一起睡过了,啊?哈哈哈。”
“诶,别说,他妈长得还真挺靓的。”
“对!”另一个人接声道,“是个好女人。居然敢替那老鬼挡刀。可惜了。要是早点让老子遇上,老子肯定娶她!”
说话的人怪笑着捏了捏他的脸:“要是真这样,现在我就是你爸爸了!来,快叫爸爸!”
“哈哈哈……”
屈辱,恐惧,震惊,悲伤,仇恨。
所有的情绪在一瞬间爆发开来。他感到头轻脚重,脑子一片混沌,身体冷热交替,几乎昏过去。
最后,他听到了枪声。
那个帮派老大明知有危险,还是来救他了。
他醒过来的时候,听见他对他说:“小鸣,幸亏你没事,要不然我怎么有脸去见你妈?”
营救他的那场恶斗折损了他这边一半的人手。他身边只剩下三个人了。
三个月后,其中一个小弟成了叛徒。他们被人追杀,像老鼠一样在整个香港里东躲**。其间他们睡过地下道,吃过垃圾桶里捡来的变质泡面,像条癞皮狗一样活着——
直到,再也活不下去。
那个帮派老大几乎被逼到自杀。一米八五,虎背熊腰的汉子硬生生瘦得脱了形。
那时他们躲在船坞边的棚户里,每天都在等一艘船靠岸。
那个帮派老大告诉他,要带他去菲律宾。那里他有朋友。
他们等了半个多月,一天半夜,他起夜□□,半睡半醒间,隐隐约约听见轮船的汽笛声。
那艘能够载着他们逃出生天的船终于泊岸。
天明后,船重新出海,十天后,一片热带岛屿出现在他眼前。
那些深深浅浅的绿色,似乎昭示了勃勃的生机。
他们在菲律宾住下来,两年过去后,那个帮派老大有一天忽然问他:“你想不想重回香港?”
他想了想,说:“我只想过去把我妈的尸骨带过来。”
帮派老大忽然激动起来,他红着脸,粗着脖子,摇晃着他单薄的肩膀问他:“你就不想回去给你妈报仇吗?你就不想回去夺回被夺走的一切?!”
他拂开他的手,冷冷道:“我只想活着,像样地活着。”
“哈?”帮派老大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以为怎样才算像样的活着?现在这样就算吗?你这个小鬼,根本什么都不懂!”
他没理会他,以为他只是喝了酒以后发疯。
可是半夜醒来时,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脚被绳子捆住,他才终于认识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他被那个帮派老大卖了。
被那个曾经说过要代替他妈照看他一辈子的男人卖了。
他本来以为买他的是倒卖人体器官的团伙,可是等船只驳岸,他才发现自己又想错了。
他即将遇到的事情,比被分尸,取出肾脏还要可怕一百倍——因为,他才是那把屠刀。
少年时的他只知道,自己进了一个十分可怕的组织。他每天的工作就是不断地参加各种严酷的训练,在训练以后举起雪亮的刀子,把那些长得像人的,或者完全不像人的生物开膛破腹,然后凭借直觉从血肉里头找出那枚像钻石一样闪亮的晶核,扔给旁边的人。
旁边的人就会立刻用液氮把那枚晶核封存起来。
整个过程必须一气呵成,不能超过三分钟,否则那枚晶核就会融化在血肉里,跟随主人一起死去。
有一次,例行取晶核的时候,躺在手术台上奄奄一息,半人半鱼的女人忽然开口说话。
她说:“我儿子也被抓来了。但他是个半人,他的身上没有你想要的东西,求求你,放他走好不好?”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道,这晶核,我根本就不想要,我不过是一把刀而已。
等到一切结束,他脱掉手套从手术台上走下来,听见旁边的助手用羡慕的语气赞美他灵巧的双手。
“大人,您长了一双跟上帝一模一样的手。”
“再也没有人能像您那样快速而又准确无误地找到这些晶核了。”
他停下脚步,用阴冷的声音对喋喋不休的人说:“你再多说一句话,我就把你的舌头割掉。”
他才十四岁,却已经经历了太多。
他累了,从被人鱼肉到鱼肉他人,这之间的转变,他体会不到一丝快感。
而且他敏锐地感觉到,自己取晶核的天赋很快就会消失。
而消失的那天,就是他的死期。
他必须在天赋消失之前从组织里逃出去。
然后他想起了手术台上的那只人鱼,顺便也想起了她提到的“儿子”。
组织的基地设在日本海域内的一个无名小岛上,一个人类,想要依靠双腿从岛上逃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鱼可以。
在组织里的两年以来,世界为他开启了另一扇大门,他得以接触到普通人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另一个世界。
他知道这世上有许多奇怪的生物,某些生物就是切切实实在人类口口流传的传说和典故里存在过的。他还知道有一个表面上跟人很像的物种,叫作【化人】,他们拥有人类无法企及的力量。
也许是能够帮他逃出去的力量。
进组织以来,他从来都没有反抗过,组织的命令他都严格服从,甚至执行得极为出色,这并不是因为他认可了这个地方。
只是过往的经验教会他,想要活下来,就必须委曲求全,等待时机。
在看到蓝鲸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这个时机终于来临了。
他从蓝鲸身上感到一股十分强大的力量,像是风暴一样席卷了他。如果不是因为组织里的麻醉师给这条美人鱼注射了药物,他怀疑,这只美人鱼几乎可以发动一场海啸。
而后的观察中,他发现,这条美人鱼的智商完全在水平线之下。很天真,也极其容易取信。
他只不过是喂他吃过几次东西,他就完全完全放下了戒心。
在取得这条美人鱼的信任之后,他开始筹划怎么从岛上逃出去,以及逃出去以后能去哪里。等到所有细节都规划完毕,他偷偷地把麻醉师的药物换掉了。
那天夜里,他躺在单人床上,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今晚,就是决定生死的时刻。他想念家乡的一切,漂泊了那么多年,他想回去了。
一阵幽幽的歌声像蛛丝一样从基地里的通道钻过,结成一张蛛网,将所有人都罩在里头。岛上的人陷入狂乱的梦魇里,拿起武器互相厮杀。
他穿着洁白的衬衫,从血沫横飞的通道里走过,一直走到海边的沙滩上。
蓝鲸在浅水里游来游去,放声歌唱。
忽然,他一头扎进海水里,变成一只体型修长的大鱼。
他骑到鱼背上,抱住大鱼的鱼鳍。大鱼游向深海。
他们在海上漂了很多天,直到最后失去了方向。他以为他们会被海上的烈日晒死,然而没有。
他们被出海打捞的渔民救起,然后辗转回到了他的老家,山东。
大人们把他们送到孤儿院,当时孤儿院的院长姓陶,他们的女儿陶岫云后来成了他的妻子。
没有人知道蓝鲸真正的身份,所有人都以为蓝鲸和他真地是兄弟,只不过哥哥智力远超普通人,而弟弟很可怜,是个智障。可是没关系,弟弟俊美的外表也很惹眼。
因为这个原因,陶院长夫妻平时对蓝鲸更多了一些体贴和照顾,陶岫云有什么好东西,每次也总是第一时间想到和蓝鲸分享。
他顺利地考上了省城一中,又顺利地考上了全国屈指可数的大学。生活重新回到正轨,每次回到陶家,看到一家子其乐融融的样子,他心里也十分温暖。可有两个隐忧,一直在他心中徘徊不去——
一个是,陶岫云和蓝鲸的感情越来越好,可他却深知,蓝鲸不是人,他和陶岫云是注定不会有结果的。
另一个则是,当年岛上的人虽然全军覆没了,他也留下了一具伪装成自己的无头尸体,可只要组织一做dna对比,立刻就会发现他根本就没有死。可是过了那么多年,他们竟然一直都没找到他。
他大学第三年的暑假回家,替陶岫云庆祝她终于考上了自己心仪的学校。
那天他们三个人都喝得有点多,蓝鲸醉得一塌糊涂,抱着陶岫云一直流眼泪,说岫岫不要离开我好嘛,我们三个人一直永远在一起好吗?
陶岫云红着脸把蓝鲸架进房里,替他摘掉鞋子,把他扶到床上以后,才红着脸出来。
他坐在陶家小楼楼下的葡萄架里,喝茶解酒。
陶岫云在他对面坐下。他揶揄地看着她,笑着说:“岫岫脸红了。”
她在脸上按了按,又伸手扇了扇,故作镇定道:“有鸣哥哥,我有件事,憋了好久,不知道和谁说,我能和你说吗?”(8中文网 .8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