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里是一片轻柔和缓的白光。
元素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尾鱼,上下没有着落,身体无处借力。她在如水的白光里漂浮,旋转,这种失重的感觉十分难受,有好一阵她只觉胸口憋闷恶心,于是只好闭上眼睛,想点其他事情来转移注意力。
可闭上眼睛也不得安宁。
大概是昨晚见到了故人的面孔,她的思绪总是不自觉的飘到过去。这么闭眼片刻的功夫,她的脑子里跟万花筒似的争先滚过无数画面。那些久远的记忆清晰到叫她暗自心惊。
她都不知道,原来自己竟然把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记得那样清楚。
她记得那年赵辛十五岁,刚刚被大伯送入吕家。
吕家是绵延兴荣六百多年的家族,老宅占地之广,堪比一座小城。那一日是赵辛第一次参加吕家的训练,天将暮时,训练结束,他从训练场里出来,在盘曲的穿花小道和一重又一重的垂花门里迷了路。
吕家的宅院是按照奇门八卦阵来排布的,熟悉路径的吕家子弟自然不会迷路。可赵辛一个外姓之人,初来乍到,又不懂收敛锋芒,自然惹得不少本族子弟眼红,有几个商议好了要整治他一番,便给他指了一条岔路。可巧那几人商议之时被闲着四处乱逛的元素听见了。
她大概是无聊久了,竟然起了戏弄人的心思。那天那些少年给赵辛指的路只要多费些脚程和时间能走出去,可元素却刻意引他入了一处死胡同,等赵辛发现时,前后左右已俱是青砖高墙,进退无路。
既然地上走不通,那只好上天了。
赵辛一撩袖子,打算爬墙。
少年时他的个头已经很高,站在同龄人中颇有些鹤立鸡群的感觉。他使出打小学的轻身功夫,在另一面上发踏一脚,身子拔起来,两只手臂长伸,挂住墙头的水泥瓦,劲腰一挺,双足蹬住墙面,正准备爬上去,旁边忽然有人叫了他一声。
“诶,新来的。”
他转过头。右手边的墙头上坐着一个身穿黑锦白狐出锋袄子,红缎百褶裙的少女。
元素还记得他那时看见自己的眼神。
夕阳的余晖映得他整张脸有点发红。他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清晰地倒映出她的影子。她在他眼睛里看见自己的鬓发被晚风吹乱了,花苞髻上簪着的那朵玉簪花像抖动的翎羽,细小的玉色花瓣被风扬起来,又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小雪,带着脉脉的香味儿。
有一片花瓣轻轻地落在他的睫羽上。
他眨了一下眼睛。
那花瓣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她记得自己摘下头上的玉簪花,砸在他鼻头,故作娇态,轻叱了一句:“你直愣愣地瞧什么!”
他却好像受了一记重击,手上一松,登时从墙上跌下去了。
怎么是这样一副呆头鹅一般的模样?
元素瞬间失去耍弄他的心情。她拍拍手从墙上站起来,沿着墙头,张开双臂,走起了“独木桥”。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斜斜地映在地上,有一半落进了少年赵辛的怀里。
等她的影子完全脱离了他的怀抱,他才从地上站起来,像是终于回过神来,慌忙唤住她:“喂,你肯定知道怎么走出去吧?”
她回头看他,红色的辉光映在她脸上,晕上了一层浅浅的胭脂色,像是刚刚喝过酒。
他的脸也有些红,“我叫赵辛,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五岁之前,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没有名字。五岁之后,我有了名字,却依然不知道自己是谁。有人说我是吕家最锋利的一把刀,有人觉得我是怪物,至于你们这些毛头小子,论资排辈,应该叫我一声“姑姑”。
身体在通道里沉沉浮浮的时候,元素迷迷糊糊地想道:我那个时候,究竟是怎样回答他的了?是了,我好像是对他这么说的——傻孩子,我是你的姑姑呀。
那时的赵辛是怎样的反应?
——看似憨直,实则心高气傲的少年先是一愣,继而抿紧了双唇,腮帮一紧,似乎是咬了一下牙根,而后他的脸涨得更红。
哎呦,生气了。元素无所谓地想道,生气了,你还敢咬我不成?
她转过身,正准备迈腿,听到身后的人用一种听似吊儿郎当,实则暗含怒气的语气说道:“你是我姑姑?我还是你七舅姥爷呢。”
元素忍不住笑出声来,睁开眼睛,果然眼前是一条岔道。她朝那条白色的通道游了过去,迎面而来的是绚丽的彩光,逼得人睁不开眼睛。
一开始,她觉得身上像是绑了千丝万线,有人拽住丝线不断地把她往下扯,她得与那股不知名的力量角力,拼命地往相反的方向游。游着游着,忽地身体一轻,紧接着听到一声鹧鸪的叫唤。
她的双脚重新踏上坚实的土地,身上衣服*地,不住地往下滴水。
她环视一周,脚下是一块大石,清澈的溪水从石面上缓缓流过,小溪两岸,桃林夹岸,灼灼其华,一直开到视野的尽头。现在这个空间正是夜晚,月光很亮,鹧鸪藏在岸边的林子里长长短短地叫唤,偶尔还能看到几只黑乎乎的影子从树影里穿过去。
这里想必是那个所谓的桃花源了。也不知道这个竖立着界碑的空间跟武陵人世代相传的【桃花源】有什么关系。
萧何说,界碑附近有一个地下溶洞,他是在那里头发现这只刚刚破壳而出的饕餮。也是说,要找到这只饕餮的蛋壳,她得先找到那个界碑。
她打开随身空间察看那只饕餮的身体状况,发现他身上已经全部结满坚硬如石的鳞片。她把手指探进他的头发里,发现他头皮上也结了一层硬壳状物,她又拨开头发,用手机照着看了一会,硬是没看出那是什么东西。
更为严重的是,元素发现她已经感受不到能够证明这只饕餮还活着的生理现象——心跳,呼吸,脉搏。
他像是彻底地变成了一块石头,如果不是因为透过鳞片,能够感受到他那高烧不退的体温,她几乎要以为他已经死了。
元素又把随身空间封起来,跳到岸边的一棵桃树上,登高远望,只见溪水发源之处草木稀疏,地势嶙峋,地面上的岩石如同犬牙交错。
那种地貌,看起来地下存在溶洞的可能性会更大一点。
元素从树上跳下去。幸亏她换道袍的时候顺带换了一双布鞋,不然这种凹凸不平的山路真心不是高跟鞋能够驾驭的。
大约二十分钟后,她已经接近了目的地。借着清朗的月光,隐约可以看到高低起伏的岩石之中似乎立着一块半风化的石碑。
她从溪水里淌过,刚靠近最外延的岩石时,身体忽然本能地警觉起来。直觉告诉她,这里还有别人。这念头一闪而过,她的身体已经先于意识作出反应,整个人紧贴着岩石蹲下去。
过了一会,果然见到一道灯光从头顶飘过去,来回晃了两下。
她听到两个男人的声音在交谈。
“这地方太邪门了,整个空间完全感受不到一点灵力。他妈的,我的异能根本不能用!”
“嘘,不要那么大声嚷嚷,省得待会招来什么东西。”
“妈的!说起这个来气,咱们都在这里待了三天了,连半个鬼影都没瞧见。你说会长到底是为什么叫咱们镇守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吗?”
听到这句,元素才终于能肯定他们的身份。看来这些人是几个月前跟随殷其姝一起追踪【化人】的猎人了。
她屏住呼吸,接着听下去。
“你是不是傻,这么明显都看不出来?你看不出这个空间不正常吗?你觉得它像什么?”
回答的猎人显然很耿直。他说:“像个鸟不拉屎的盒子。”
他的同伴嘲笑一声:“你不觉得这像个监狱吗?”
他接着说道:“一百多年前,区域的猎人联盟还没成立的时候,咱们这儿,是几大猎人家族鼎立的,建国后,那几大家族相继消失了。相传那些家族还在的时候,为了争夺地盘,巩固势力,经常会将某些空间开辟为监狱,把那些反对他们的人关进去,美其名曰是邀人切磋,实际上大家都心知肚明,那种地方一旦进去了,多半是出不来的。”
“是吗?”那个憨憨的猎人半信半疑道:“我怎么不知道?”
他的同伴“啪”地一声不知把什么东西拍在了他脸上,那响儿,听着怪疼的。
“人傻该多读书。《一个猎人的自我修养》,你值得拥有。”
元素听到这里,已经掌握了一定情报。她暗地里做的这些手脚,并不想让殷其姝发现,因此她需要避开这两个猎人。可是她等了五分钟,那两个家伙居然越聊越起劲,其中一个还说:“诶,你有没有发现这边正好避风啊?不如咱们今晚把帐篷搭在这里吧。”
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忍下去了。
她从地上摸了两枚小石子,握在手心里,悄悄地摸到两人身边,手指一弹,两枚石子咚咚打中二人脖颈后方。那两个人顿时像面条一样软在地上。
元素不再耽搁,打开手电筒在石碑附近扫了一圈,果然发现一块岩石下头藏在一个十分隐秘的入口,狭窄无比,连她这样娇小的身材也才堪堪能够通过。
她钻进去后,又爬了一段,通道才渐渐开阔起来。等到能够站起来行走的时候,她撩起袖子一看,两边胳膊果然都被蹭掉了一层油皮。
真是,怎么这么娇呢。果然人是不能过得□□逸,不然连身体都会退化。
她顺着通道往下走,过不多时,听到淅淅沥沥往下滴水的声音,脚下忽然一湿,冰冷的地下水毫无预兆地漫过了脚脖子,皮肤上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蠕动,黏黏痒痒的感觉。
她浑身一个激灵,手机灯光往下一打,看到几只黑色的蠕虫正顺着她的小腿往上爬。她赶紧用袖子蹭掉了。
然后将手机灯光朝前方晃了一圈,只见岩石地上到处坑坑洼洼,那些下陷的地方蓄满了积水,里头隐约有些黑色的东西在游动,跟她刚刚踩到的这个水洼一样。
遇上这样难行的路,她只好跳着走。跳了一段后,忽然发现脚下的地势陡然低了下去。
她急忙刹住脚,低头看,只见脚下是一个圆锥形的地洞,洞中有积水,因为手机的灯光无法穿透水面,所以也看不出来究竟有多深。只看到黑黢黢的水里,似乎有一个灰白色的东西,时不时会从水底探出冰山一角。
她小小心翼翼地从旁边找了条道儿下去,接近水面一看,顿时大喜,那个东西不是个蛋壳吗?
然而蛋壳漂在水中心,水里还有许多黑色的蠕虫游来游去,她实在下不了舍身救人的决定。要她下水把那蛋壳捞过来,然后被一群蠕虫爬一身?
那实在是有点恶心。
她正为难的时候,忽然感觉随身空间的次元壁被挠了几下。
那只饕餮醒了?
她连忙来开空间,果然看见那只饕餮从病床上翻下来,正慢慢地往出口处爬。她迎过去,双手插`入他腋下,将人拖出来。
这只饕餮死沉死沉的,她拖两步,得歇一会。好不容易才把人整出来,还没来得及匀口气,这只饕餮额头上的鳞片忽然立起来。他用力地挣脱了她的怀抱,朝地洞上方某处扑了过去。
只听哗啦一声,几块碎石滚落,咚咚几声全进了水里。
元素看到那只饕餮似乎在与一条人影扭打,然而他终究是体力不支,落了下风。
元素对自己弄晕人的技术是很自信的,那两个猎人肯定不可能那么早醒过来,那么这个人是……
那个变态,居然使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他竟然真敢把正确的方位告诉韩为肆!
元素从空间里抽出鞭子,刚要上去帮忙,忽见那只饕餮又疾掠回来,抱起她,几个纵跃跳到地洞的另一边。他紧紧地抱住她,龇着牙,喉间发出低沉的吼声,像一头捍卫国土的雄狮。
他吼了两声,地洞里的积水忽然翻滚起来!(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