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医生坐在监控室的转椅上,手里拿着金尖钢笔,低头在速写本上细细地勾画出一张人脸,然后在旁边写上了“元素”两字草书。
那张人脸是他刚刚在女人后背看到的刺青。非常写实,如果不是用手检查过,他几乎要以为那刺青是印到皮肤上的照片。男人的五官细致,眉眼分明,连眸间的神采都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刺青能达到这样的地步,简直是见所未见。
元素是那个女人的名字。
为了找到她,他很是费了一番功夫。
事情还要从七年以前说起。七年以前,他在德国攻读医科硕士。医科硕士的课业紧张,学校要求之严格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那几乎是他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时光。学业上的压力令他几近崩溃,父亲公司的股票大幅下跌,最后不得不以低价将公司卖给了竞争对手。
家中破产之后,他的个人经济立刻遭遇有史以来最为严重的寒霜,连每个月跟女友上高档餐厅吃饭都要小心翼翼地掐着次数。他穷尽心思省下钱来只为能像以往一样在女友面前假装阔绰。
可是没有用。该分开的人始终都要分开。
三个月后,女友约他在一家法国餐馆吃了最后一顿饭。她的左手轻轻地叠在小腹上,美丽的脸庞上笼罩着母性的光辉。
她说:“萧何,我们分手吧。”
切鹅肝的刀子一顿。
他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拈起餐巾一角擦掉嘴角的残渍。他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笑,心里却痛得在滴血。
三年的感情,他们已经成为最熟知彼此的人。她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他便能心领神会。他看着对方的眼睛,想要确认她是说笑还是认真的。
许久,他开口,话语里充满了苦涩:“给我一个理由。”
她说:“萧何,我怀孕了。孩子不是你的。而我想要和孩子的父亲结婚。”
他垂眸,目光落到她放在洁白桌布上的右手。中指上那颗猫眼石戒指像刀子一样扎入他的心房。
半年以前,一个姓蒋的家族财团收购了本市的某家珠宝上市公司,资源整合完毕后,在本市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珠宝展览。
他陪女友参观的时候,曾经见过这枚戒指。那样柔和纯净的蜜黄色,像是地中海岸的阳光,珠宝表面光润的弧度令他想起橄榄油。据说这枚戒指还是18世纪某位英国贵妇人的私藏,历史没在上头留下尘埃,只留下了沉淀的美,直击人心,动人心魄。
摆在展柜里的小小矿石,价格之昂贵,令人瞠目结舌。可不知为何,女友跟他提起分手的时候,他居然已经想不起戒指的价格几何了。他只记得,那样的身价,哪怕他家未倒之时,他也无法轻易担付。
可女友眼中狂热的渴望深深地刺痛了他。
似乎是从那时开始,他心中便有了不好的预感。令他的惴惴不安的预感,终于在那一天得以实现。
可是他不愿意放手。
这一年来,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几乎要将他彻底击倒了——苦心沥血的论文被导师一遍一遍地打回来,他的医学抱负被斥为彻头彻尾的幻想;家里的情况一日比一日窘迫,父亲年纪大了,经历了那样的打击之后,迫切地希望他能放弃学医,回到家中重振家业——可他家已经败了,又有仇敌打压,他没有这样的信心让死灰复燃。
那个时候,他唯一还抓在手里的,只有这份在黑暗中带给他无数欢愉的感情了。可连这点快乐,也即将离他而去。
他的手抓紧了桌布,手背上青筋暴起,语气里却蕴藏着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似锦,你孩子的父亲,还是我?”
女友叹了口气,深情而忧伤地说道:“萧何,我自然是你的。”
那之后的很多年,他一直都想不通,自己当时怎么会为了那么一句虚伪的,而甘愿选择折断自己的脊梁骨,卑躬屈膝,低到尘埃地挽留她留下来呢?
一定是太空虚了,所以才会茫然到不知所措,不得不抓紧身边最后一根稻草。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色小方绒盒,放到桌子中央。
“似锦,你如果想要这个孩子,我们把它生下来。你的孩子是我的孩子,我愿意像一个真正的父亲那样疼它。”他强挤出一丝笑容,“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而你是有选择的余地的。你可以选择和你的人在一起,不是吗?”
女人提着包包从座位上站起来,抱歉道:“对不起,萧何。我的确是有选择的余地。我的选择一直都是——自己。”
她走了,而他的自尊被摔在地上,打得粉碎。
桌上的盒子里躺着一枚铂金钻戒,钻石不大,还不到3克拉。那一刻他有一种冲动,想要冲到餐厅下的河畔,把戒指带盒子一起丢到冰冷的河水里。可到了最后,他还是没有那么做。
日子最艰难的时候,他曾经将戒指拿出去典当过。发迹以后,他又千辛万苦地赎了回来。这枚戒指从此用一条铂金链子穿着,他一直贴身佩戴,连洗澡都很少取下来。
毕竟这是耻辱的墓志铭。既然是陪葬之物,当然得一直带在身边。
他发迹的经过不必详谈,那是一段玄幻而奇妙的经历,大概没有多少人能有他那样的际遇。
被分手的那天夜里,他在宿舍楼的天台上准备自杀的时候,遇见了命运的转折点。一个女人凭空出现在天台上,此为他打开的新世界的大门。
她说:“你是世所罕见的天才,如果你相信我,那跟我走。我可以帮助你实现医学上的抱负。”
然后她便给了他一张黑色的名片,名片上印着漂亮的烫金字体。
那时他虽然已经被逼到了角落里,已经开始有些自暴自弃的打算,却还是没有草率下决定。直到次年,他拿到了硕士学位,才从抽屉里找出那张名片,坐上了回国的飞机。
回国后,又经历了重重阻碍,直到他开发出自己的异能,拥有了能够在某些异度次元间穿梭的能力,才终于成为那个组织里的核心成员,但这个核心也仅仅只不过是在组织中层里的核心罢了。
现在,他需要一个契机,一点功劳,帮助他更上一层楼。
而这个契机落在这个叫作元素的女人身上。
三年以前,他偶然间进入一个叫作【桃花源】的异度次元,在里头发现了一只饕餮。
与他们身处的这个叫作【元世界】的时空平行存在的,还有许多如同拼图碎片一般散落着的异度次元。有些异度次元的时间线与元世界的时间线平行,有些次元的时间线则比【元世界】的时间线落后了许多。也许还有许多其他更为奇特的异度次元等待发现。
这些都不是他关注的重点。
他见到饕餮这种生物的那瞬间,完全被它迷住了。这种生物在他们那个世界里,只存在于神话当中,可他居然见到了活生生的实体。更为重要的是,他发现这种生物居然可以在人形与兽形之间切换,只是这种切换很少发生,似乎需要某种特定条件的刺激。
他又做了一些实验,很快发现这种切换大多出现在饕餮的发`情`期。饕餮在发`情`期切换到人形后,体内的基因会变得无限趋近于人类,这也意味着,如果饕餮在这个时期与人类女性`交姌,很有可能跨越生殖隔离,产下跨物种的后代。
他的心中燃起熊熊烈火,几乎迫不及待要见到这种跨物种的后代究竟是何模样了。
如果饕餮和人类真地能产生后代,且这种后代兼具了人类的智商和饕餮的能力,那该是怎样一种超越了人类的存在?
如果他能驯养他们,甚至批量生产他们,那他岂不是等同于拥有了一样无往不利的武器?
可在进一步的实验当中他再次遇到了困难——这只饕餮不知是还未成年的缘故,还是由于人类女性的荷尔蒙无法吸引它,它对人类女性的兴致缺缺。他只好研究催`情`剂。可药剂依然无法达成他想要的效果。
直到三个月前,他再次进入【桃花源】看这只饕餮的时候,在饕餮的住处发现了一套人类女人的衣裙。
这个【桃花源】简直是陶渊明笔下的那一个。这里的居民自先秦伊始开始避世,后来由于次元动荡,他们竟彻底地与【元世界】隔绝开来。千百年过去了,这里始终维持着先秦时代的风俗和习惯,连衣物也不曾改变。
所以这样现代化的衣服,绝对不可能是【桃花源】的居民所能拥有的。
那么,只可能是外头的人带进来的。
这只饕餮对那套衣服特殊的迷恋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心中萌生出一个猜想:难道衣服的主人对这只饕餮而言,有什么特别的吗?
光凭一套衣服,想找到衣服的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可他还是把这根针捞到了。前前后后,他一共带了三个女人进桃花源,都不是他要找的那个,直到最后定位到这个叫作元素的女人身上,在party上远远望到她的第一眼,他知道,这回绝不会错了。
确认目标以后,他开始动手收集这个女人的信息。奇怪的是,在几乎动用了所有的关系后,他依旧查不到这个女人五年前,也是她在鹿城落户以前的生平资料。哪怕是她在鹿城落户以后,所能收集到的资料也少得可怜。
他只知道这个女人三年前进了鹿城的猎人协会,正式成为一名次元猎人。她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厉害的异能,但是据说打架非常在行,不少骠壮汉子都曾是她的手下败将。还有,她虽然表面上兢兢业业,十分循规蹈矩的模样,但私底下也常背着鹿城猎人协会的会长搞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她跟蒋氏财团的千金是好友,与一些灰色势力也有接触。
有点神秘。他摸不清她背后究竟牵涉到何方势力。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已经瞄准了猎物,一定会下手的。
整整一个月的筹划,他终于将人带进了他的堡垒。目前看来,实验进行得似乎很顺利。
其实实验的过程中,他作为实验者,本该站在试管外头全程监控,但他自诩是个绅士,在那种情况下,多少还是要给女士留些私密和尊严。
想到也许再过不久,他便能得到想要的实验结果,他不由心情大好,甚至哼着小夜曲,用脚尖在地上打起节拍来。转椅随着脚尖的动作转回监控屏幕前——
“什么?!”
他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手里的绝版钢笔掉落在地,昂贵的笔尖应声而断,在雪白的瓷砖上落下几点黑墨。
试管里的两个实验体,凭空消失了。(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