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进忠忽然站起身子,光着脚在堂内走来走去,满手的油抹在了身上,他忽然扭头的问道:“这个时节,汉中都下了雪了,那关中呢,不也得下雪吗?”
“当然,那边更冷,这么大的雪,估摸着进关中的路都被封了。”那将军兴奋的说道。
刘进忠狠狠的点点头,说:“看来青石关的官兵撤退是因为吃粮,估摸着应该是撤往了汉阴一带,甚至撤往了湖广。”
这段时日,刘进忠派人进汉中侦查,发现汉中因为闯军胡乱征发民力的缘故,土地撂荒严重,百姓顶多能自给自足,根本没法供养那么多的士卒,而关中与汉中之间,诸如子午谷、斜谷都是转运困难,关中也是缺粮食,汉中军的补给多是从襄阳方向,利用汉水运输,因此若是汉中军后撤就粮,也应该是往东面汉阴乃至郧阳方向去。
“真是老天给老子机会啊,这要是兵发汉中,夺了南郑,哈哈,那老子也能封王了!”刘进忠兴奋的大叫道。
那将军看刘进忠这般没有形状的样子,心中暗暗好笑,田见秀被灭了后,张献忠大肆封赏,几个追随他的老弟兄和两个还活着的义子都是封了王,一下就封了六个王,而刘进忠虽然立下功劳,但资历太浅,就封了个侯,一直想着立功封王,也因此不断的试探看看能不能进占汉中,既能为大西王朝多一道屏藩,也能立下大功。
“皇上可是三令五申,万万不能妄动兵马北伐呀。”那将军小心的说道。
刘进忠哈哈一笑,说:“你呀,还是不了解咱们皇上,啥叫妄动兵马,打败了才叫妄动兵马呢,打赢了,那就是大功一件。”
“那要是打输了呢?”那将军小心的问道。
刘进忠脸色微变,但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拍拍那将军的胸膛,说:“放心吧,打输了就是死一些人罢了,咱手底下有的是人,死了就死了,能瞒着就瞒着,瞒不住大不了挨皇上一顿骂罢了。”
陕西,青石关。
天色将明,灰色的天幕下不断有雪花落下,落在地上的雪迅速变成了雨水,雪花夹杂着寒风灌进了巴库的脖子,让他觉得一阵透心凉。
巴库裹紧了羊皮披风,缩了缩脖子,走上了城墙,看到守夜的士兵正搂着长矛,站在那里打鼾,他从怀中掏出酒壶,倒了一点在那家伙的脖子上,那把总立刻醒来了,看到巴库,连连告罪,巴库瞪了他一眼,说:“你站在风口睡觉,会冻死的!”
那把总挠挠头,看了看天,说:“大人,是卑职该死!”
巴库对身后的两个士卒说道:“去查一下册子,今天晚上的值夜顺序,这个家伙不应该这个时辰还站在城头上,找到那个没有上城墙的,用蘸盐水的鞭子抽打十鞭子!”
把总庆幸自己刚才无人接班的时候没有直接下城墙,巴库却没有理会把总,在这个小堡子里,把总是能数得着的精干军官,巴库需要他,而不是打了鞭子让他在床上躺十天。
巴库向外面看去,底下的青石关满满都是跃动的火花,有几间房子在燃烧,火焰舔着夜空,照亮了大片的空间,围绕着火焰是肆意狂舞的男人,那是献贼的兵马。
四十天前,巴库在主帅徐白云那里听到了诱敌深入的方案,首先就是放松青石关的防守,待献贼大军进了汉中关门打狗,却又不能做的太过了,青石关上必须有人。
巴库毅然决然的接下了这个任务,在他的心中,兄长巴罗一直是眼前的一座山,想要跨过去并非那么容易,如今他只是汉中军的一个千总,这个官衔若是在其他军,凭借他的背景可以掌管一营兵,但是汉中军营伍太少,又分来了太多讲武堂的军官,他一个千总只能管一个大队人马,而独守青石关则是一个机会,如果成功,就被保举为游击。
计划开始后,巴库带人在青石关坚守了两日,为附近百姓逃往南郑争取了时间,然后就退到了山上的小堡子,这原本是青石关巡司衙门的地盘,是朝廷设立稽查汉中与蜀地之间的私盐买卖的,矗立在半山腰,里面有水井,甚至还有两门许久不用的佛郎机炮,巴库带人退进来的时候,身边只剩不到四百人,但就是这四百人打退了刘进忠的七八次围攻,因为堡子距离官道有半里多,手头也没有什么火力能威胁到官道,索性派遣两千人围困,自顾自的率领兵马北上攻伐南郑去了。
“外面有动静!”巴库忽然说道。
把总静心一听,果然听到了动静,他随手打开女墙后的弹药箱子,取出一枚震天雷,用烟嘴点燃,冲着声音发出的地方扔了出去。
轰隆!
一声爆炸,橘色的火光刹那间照亮了一片空地,把十几个大西军的士卒的身形给照了出来,借着这个光景,几个士卒开铳,巴库又扔了个火把,把那些士卒射倒了一半。
巴库一脚踹在把总的屁股上,骂咧咧的说道:“能用火把干的事儿,不要用震天雷,那东西很贵!”
把总揉了揉屁股,嘟囔道:“又不是花你的钱。”
“带几个人出去,看看他们干了什么。”巴库命令道,看那把总扭动着肥硕的屁股下了城墙,开门而出,仍然是心有余愤,这个把总是延绥军出身,再往前追溯应该是北府军团几个主力营的老兵,这类家伙向来是大手大脚,把北府军团的豪阔劲头带到了这里来。
不多时,那把总抓了三个俘虏回来,把总说:“这些士卒不是来偷袭的,是想割些死在堡子下的牲口肉回去飨食。”
“他们应该不缺粮吧。”巴库诧异问道。
把总咧嘴一笑,说:“大人,这些是闯逆的降卒,在献贼营中,老营兵是亲娘养的,川地的士卒是后娘养的,这些闯逆的降兵啥也不是,估计是许久没有吃肉了。”
“外面死了的牲口很多吗?”巴库问道。
把总拍拍身边的士卒的屁股,那人解开鹿皮袋子,掏出一根冻硬的马后座,足有几十斤重,巴库割下一点,塞进嘴里,确定没有腐坏,说:“你多带些人,出去弄一些回来,让弟兄们也开开荤!”
“好咧。”把总带人去办了。
巴库心里清楚,他与徐白云、杜文焕约定的是年前打回来,解困青石关,但天公不作美,这般雨雪交加的天气,很难说可以按期行军,如今马上要过年了,堡子里的这些士卒至少得捞些肉吃。
大巴山中,杜文焕踩着泥泞的山路,催促着身边的士卒加快行进的速度,他与徐白云制定的计划一开始非常顺利,献贼中那个叫做刘进忠的蠢货果然派兵扣关,两日破了青石关,围攻南郑去了,这个时候,杜文焕就应该率领一个山地营翻过大巴山,在青石关与巴库一道,堵住敌人的退路,但是又是连着几日的大雪拖延了下来。
可是如今拖延不得了,因为汉中发生了变故,南郑是守下来了,褒城却因为县官的愚蠢,被献贼偷袭沦陷,献贼抢掠了三日,押送着财货和丁口返回四川,杜文焕瞬间有一种玩脱了的感觉,这要是让献贼把丁口带回去,陷城失地的罪名扣下来,估计自己这个汉中军副帅的职位也保不住,更不要提加官进爵的事情了。
“再快些,再快些!”杜文焕大声命令道。
三个时辰后,正式下午,杜文焕率领的两千多人从山中出来,却发现比约定的位置向北了一个山口,把青石关和巴库所在的堡子落在了南面近三里,杜文焕立刻传令:“让巴库去夺青石关,我们挡住路口!”
随着命令传递下去,山地营的士卒开始列开阵型,三个步兵大队前二后一,呈现品字形列阵,直接堵住了整个官道,而在后面则是一支五百人的骑兵策应,肩抗背驮运来的两门轻炮则安排在了靠右侧的山坡上。
“妈的,等老子打败了这些混蛋,倒要看看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两千人就敢堵老子退路,该死!”刘进忠骂咧咧的说道,催马上了一个能看清敌方阵型的高处,在他身后是一个纵列七八里的队伍,除了万余兵马,便是抢夺来的粮食、丁壮和财货,
在青石关被巴库挡了两日,刘进忠觉得汉中军获得了足够的时间调集兵马、安排城防,索性只派遣了副将进了汉中抢掠,却不曾想,褒城直接被打下了,刘进忠带上后队进了汉中支援,想要打下最繁华的南郑,但围攻了十几日,未曾成行,汉中军的主力却是从汉阴方向来了,刘进忠只能后撤,却被杜文焕堵住了退路。
“上,先派三千人马,老子倒要看看这是怎么一种乌龟壳!”刘进忠也只是听说过北府步阵犀利,却未曾亲身感受过,当即命令道。
第一波士卒很快列阵上前,黑压压的一片,但是汉中军的阵列仍旧是笔直不懂,盔甲和矛锋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倒是自己家的兵马,很快出现了混乱,好像黑潮之中跃动了浪花一样。
刘进忠敏锐的看到阵列中泥土四溅,出现了两条血肉胡同,他张望着,果然在山坡上出现了两门火炮,刘进忠诧异问道:“他们怎么会有大炮?”
刘进忠对于大炮的理解除了守城的红夷大炮,就是与平贼军对阵的时候见过的野战炮,但无论哪种火炮都需要大量的牛马拖拽,而眼前这这支兵马是翻山越岭出来的,怎么也会有大炮呢。
“管不了那么多了,让老营兵上,一定要把这支兵马打散了!”刘进忠眼瞧着后路被断,不管不顾的催促着,不断差遣人马上前,但官道两侧都是山坡,严重限制了兵力的展开,虽然刘进忠拥有兵力优势,但能驱赶到阵前的不过就是千余人,很多时候,尚未接近方阵,就被火炮打垮了地形。
连续几日的进攻只是让官道上多了两千余尸体罢了,最终徐白云率领的主力从南郑赶来,直接把刘进忠的大军完全包围。
炮击,进攻,血战,继而是劝降,刘进忠的兵马在死亡与寒夜的双重打击下快速的崩溃着,最后他被手下人绑了送到了徐白云的面前,彻底结束了青石关一战。
“杀了他,为褒城的百姓报仇!”杜文焕见到刘进忠跪在地上,怒火冲天的喊道。
徐白云微微摇头,他心里清楚,杜文焕不光是为了报仇,还是为了减少罪过,自从北府进入边墙之后,一路攻城拔寨,还未曾被人打下过城池呢。
“你我陷地失民,已经是万死难恕,如今之计,唯有取下夔州,才算戴罪立功!”徐白云冷着脸,压低声音,吼道。
杜文焕咬咬牙,一脚把刘进忠踹翻在地,一把长刀抵在了他的心口,杜文焕问:“想死,还是想活!”
刘进忠哪曾想还有活命的机会,连忙求饶:“求大人给条活路啊,小人想活!”
“想活就听老子的话,不仅保你活,还能赏你良田美宅,一生富贵!”杜文焕虎着脸说道,拉扯这刘进忠出去。
半日之后,一直四千人的队伍从青石关南下,这支兵马是杜文焕从汉中军挑选出来的精卒,扮作刘进忠的兵马,一副打了败仗的样子,一路南下,绕过南江城,直奔巴州,到了巴州,杜文焕让刘进忠把军中大小将佐召集到了衙门大堂,还未曾发难,就听闻有天使来。
杜文焕给巴库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暂缓动手,不多时,一行人走了进来,为首是个脸色白皙,身材修长的太监,手中的拂尘一甩,取出一封圣旨,尖细的声音喊道:“新宁侯接旨。”
刘进忠被巴库的短刀抵着后背,动弹不得,小心的说:“是叫小人呢,小人就是新宁侯。”
说罢,刘进忠跪了下去,一群人都是跟着下跪,杜文焕等人也是不例外,太监便开始朗声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咱老子叫你不要往汉中去,你强要往汉中去,如今折了许多兵马!驴球子,入你妈妈毛,钦此!”
巴库听着太监一本正经的宣读着这粗鄙不堪的圣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而其他大西官将似乎习惯了一般,连连谢恩,那太监喝问:“兀那汉子,安敢对我大西天子不敬!”
杜文焕跳起来,一脚把太监踹在地上,高声断喝:“就对你不敬了,你能怎么样!什么狗屁东西,什么狗屁圣旨!”
说罢,一道把这太监的脑袋斩下来,杜文焕提起太监的脑袋,喝道:“本官乃是大明固原总兵杜文焕,尔等叛逆,还不束手就擒!”
一声断喝,堂外跑进了近百汉子,手中刀矛如林,气势汹汹,刘进忠跑过去,对着自己属下拳打脚踢,喊道:“都把兵刃放下,衣甲解开,不要反抗,如今王师到了,老子带你们反正,不再当贼了!”
有刘进忠这般劝,众人也就不敢再动,杜文焕道:“你们所有人把剩下的人都杀了,也省的有人存了二心,巴库,把那狗屁圣旨拿过来!”
众人皆是上前,把剩余的太监和礼官斩杀在当场,杜文焕接过圣旨,看了一眼,刚才那太监宣读的内容竟然是一字不差,而且一切格式都煞有其事的和大明的圣旨一般无二,刘进忠凑过来,说:“张献忠这人心思极为乖戾,他的话就是圣旨,一字不能改,改了就要杀头!”
杜文焕反过圣旨,用毛笔蘸了蘸地上的血,写下了几个大字——老子就往汉中去,还要投官军,入你妈妈毛!然后把毛笔给了刘进忠,说:“你们都把名字签上,不会写字的按手印,本官差遣人把这圣旨送回去!”
刘进忠等人都是大惊失色,却也不得不从,心道这下彻底回不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