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七年三月十日。
黑压压的士兵沿着木纳山东麓展开,背靠着光秃秃的桦树林,稀疏的树杈在寒风的吹拂下发出呜呜的尖啸,地上的雪还有三尺厚,依旧冻的硬邦邦的,太阳远在地平线上,好像迟暮的老人,没有一点生气,阳光洒下,除了让雪粒子反射点光芒,没有一点要融化的样子。
士卒们穿着破旧的羊皮袄子,外面衬着皮甲,在寒风之中冻的脸色发青发紫,远处的苏鲁锭大纛缓缓而来,他们压低了埋怨的声音,静静的看着白马上的一身裘皮的大汗。
林丹汗一身裘皮,戴着熊皮帽子,看起来甚是雄壮,看到面前一排排战士,他神色有些凝重,为了完成这次东征,他把塔什海麾下的土默特部的丁壮抽空,便是他的察哈尔部也执行两帐抽一丁的征发标准,如果不是孙伯纶紧急支援了一批低价的长矛和各种淘汰的破烂甲胄,他也武装不起这近六万人马来。
部落的窘迫让他不得不提前这次出征,存粮已经不足一个月了,这还算上可以宰杀的牲畜,如果不能获得归化城一带的牧地和牛羊,他撑不过这个春天。
然而,东征从一开始便不顺利,先是昨夜一阵邪风吹断了苏鲁锭大纛那手臂粗的旗杆,让高贵的大纛落在肮脏的泥土之中,而今天,他还未给麾下将士打气,便有数百乌鸦在头顶盘旋,不时发出沙哑的聒噪,这些代表着邪恶与灾祸的家伙就是不走,让一向迷信的林丹汗心中更是没了底气。
当点兵完毕,已经是正午时分,吃过一餐后,大军开拔,看着远处汗帐旁挥舞手臂的两位福晋,林丹汗忽然改变了原本的计划,他让虎鲁克寨桑继续率兵前进,只身返回了汗帐。
“大汗,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囊囊大福晋挺着微微隆起的肚腩,温柔的问道,而在她的身边,一直照顾她的窦土门福晋也是面色疑惑。
林丹汗低头沉思许久,说道:“娜木钟,我的计划要改变了,察哈尔部不能前往美岱召。”
囊囊大福晋脸色微变,在战前的军议上,林丹汗已经发出命令,让察哈尔本部牧民晚于军队出发,前往美岱召,作为大军老营。
这本就引起了诸如沙尔呼图克图等人的不满,他们提出察哈尔部只有随军作战,将士有家人在后激励,才会倾力死战,而鄂尔多斯和却图汗的土谢图一部就随军了,察哈尔部不能例外。
但林丹汗却坚持己见,把察哈尔本部放在后面做老营,这个从未与金国八旗正面一战的大汗,面对一次决定命运的决战,终究还是先输了一阵,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而现在,他又怯懦了。
“娜木钟,你两日后出发,到了黑山便不要前进了,向南靠近黄河吧。”林丹汗说道。
两位福晋何等聪慧,便明白了林丹汗的意思,显然他没有必胜把握,在黑山一带的黄河,有一座通往套内的浮桥,还有一处浅滩,可在这个枯水季节涉水过河。
娜木钟握住丈夫的手,说:“大汗,沙尔上师不是已经得到了玛哈噶喇的预示,此战必胜吗?”
林丹汗长出一口气,说道:“我与沙尔上师几十年的交情,他说话做事向来玄虚,从未如此肯定的预示过一场战争的胜负,而且,如果他真的那么神的话,成吉思汗的后裔,如何沦落至斯?”
“我明白了,大汗,如果大军得胜,我会带领部民前往归化城与您相会,如果.......,我会守住渡口,等候您的苏鲁锭。”娜木钟跪在地上,沉声说道。
林丹汗抚摸了她的额头,微微点头,又对窦土门福晋说;“巴特玛,给我们的女儿写封信吧,希望她还会认我这个父汗。”
窦土门微微点头,躬身称是,林丹汗这才翻身上马,又对二人交代道:“缓进慢行,勿让人知!”
林丹汗三步一回头的走了,沿途越过鄂尔多斯人和土谢图人随军的部众、杂役奴隶,塔什海的后军,抵达完全由察哈尔勇士组成的中军,进入篷车之中。
林丹汗沿着大青山南麓向东前进的时候,孙伯纶的大军也已经越过黄河,从君子津渡口出发。
与当年对抗女真八旗时的野战工事加炮台不同,如今的君子津渡口已经筑造了一座周长不过二里的小城,名为云内。
此次出征的目的是从侧翼攻击归化城,以牵制东虏兵力,这是在与林丹汗互相不信任的情况下,达成的唯一的合作,孙伯纶自然不会兴全部兵力,那样会影响套内的发展,孙伯纶很清楚,这一战只是开胃菜,无论结果如何,面对皇太极夏季亲征的大军才是重头戏,孙伯纶甚至还想着,如果能打好,便免去了东虏寇边给华夏大地带来的苦难。
要知道,在历史上崇祯七年的那次东虏寇边中,宣大二镇大败,京师震动,内三关戒严,东虏分四路攻掠宣大,并攻下灵邱,东虏野掠横凶,杀伤军民近百万,掳走近二十万丁壮,荼毒华夏,可谓凶残。
经过三年多的发展,孙伯纶麾下有一个机动步营,两个整编步营,因为火炮产量有限,无法保证每个步营都编制一个炮队,孙伯纶索性把火炮集中起来,组成了一个炮营,而在骑兵方面,自然是两千人规模的铁甲骑兵最为精悍,此外便是隶属彻辰夫人淑济的三千宫帐军,再就是特穆尔和兀良哈各领导的骑兵营,余彦的不死队和船队可组成一个营级单位,再就是由额吉尔统御的土默特新附营。
孙伯纶已经有十个营级单位,还有直属孙伯纶的亲卫队及夜不收大队,可谓是兵强马壮。
而在此次出击归化城中,为了保证机动性,孙伯纶只带了铁甲骑兵和兀良哈的骑营,而步卒方面,只带了一个机动步营外加余彦的千人规模的不死队,加上亲卫队、夜不收和辎重兵,孙伯纶麾下只有八千人左右,但是因为用了近两千匹骆驼和骡子驮负辎重,这支大军显的兵强马壮。
过了浮桥,大军在云内城休整几天,在得到林丹汗出征的确切消息之后,大军开拔,沿着大黑河北上归化城,而夜不收早已经撒出去,目前得到的消息,岳托已经把大黑河以南所有的部落迁到河北,夜不收甚至到了丰州滩一带,除了东虏的侦骑和一些散落牧民,已经无大股敌人。
天气转暖,雪地融化,炮营前进的速度制约了大军进度,孙伯纶并不担心,他需要和林丹汗保持齐头并进,因为双方中间隔着大批敌人,联系并不容易,孙伯纶缓进慢行,一定要保证在东虏与林丹汗决战的同时攻打归化城。
而出发不足三十里,便有一支千人规模的左翼蒙古骑兵在大黑河以北出现,打的便是半渡而击的主意,越往东,这支骑兵规模越大,最后到了三千骑左右才告一段落。
三月十五日,板升。
虽然已经到了辰时,天色已经暗淡,苏鲁锭大纛的枪尖几乎要刺破低垂的乌云,林丹汗站在篷车之上,面朝东方,静静的等待着。
他知道,东虏已经要来了,就在十里之外,纵使视线模糊,林丹汗仍旧可以想象东虏那黑压压的骑兵,就像七年前把自己逐出旧地,就像两年前追杀自己离开河套。
他的面前是一条枯竭的大黑河支流,河床已经完全裸露出来,除了河中央浅浅的水汪,其余都是黑色的泥巴和白色的乱石,林丹汗选择一处高出周围的沙丘作为中军,面对东方的河床因为原本的河水侵蚀出现了近一丈的落差,这个地利足以保证东虏的骑兵冲不进中军,而在他的南侧是塔什海亲率的万余人马,其中多数是鄂尔多斯,而在北面,则是却图汗负责的左翼,那里的士卒穿着复杂,其中有土谢图人,白利土司和藏巴汗支援的援军。
“大汗,东虏来了!”
虎鲁克走到林丹汗面前,高声说道,一时失神的林丹汗向东望去,乌云之中钻出了一面面鲜艳的旗帜,围绕着一顶红色大纛,正缓慢向河边缓缓前进,和东虏打了半辈子交道的林丹汗一眼便认出那个镶红旗的大纛,想来大纛下的那个一身华丽铠甲的家伙,应当是岳托,皇太极的左右手,代善的长子,大金国的兵部尚书,或许那人还有其他的头衔为自己所不知。
林丹汗见大纛越来越近,忍不住握紧了栏杆,心中不免有些激动,那可是满万不可敌的女真人啊,是当初和明国结盟都无法对抗的对手呀。
“大汗,东虏人数怎生如此少?”虎鲁克的声音惊醒了只看大纛的林丹汗,林丹汗这才注意到,以大纛为中心,向两侧展开的敌军,只占据了比己方一半稍大的阵线,这意味着,他们的兵力绝不超过三万人,若再看其阵列纵深,可能只有两万出头。
那么自己就有两倍以上的兵力优势!
林丹汗的脸色好看了一些,见敌军走到河岸边不再向前,林丹汗知道,东虏因为兵力劣势,要先守后攻,这与以往东虏骑兵冲阵,重步兵打开局面的作法背道而驰,林丹汗心中道:“看来那个汉人把他们打怕了,留下一半人守归化城,既然汉人能做到,我,林丹巴图尔,成吉思汗的后裔,肯定也能做到。”
“击鼓,吹号!”林丹汗终于下定了决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