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行人又在密林中穿行了一个多小时,来到了一座山下。周亚迪放缓了脚步,扶着身边的树喘了一会儿,指了指不远处说:“去拿枪。”
他的几个手下顺着那个方向摸了过去,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每人背着一支M-16回来了。我看看那些枪说:“要干仗吗?”
周亚迪皱着眉头说:“前面可能会遭遇边境巡逻队,武器差了可打不过。”
我心头一沉,但还是接过了一支枪,又有人丢给我几个压满子弹的*。握在手里的枪冰凉沉重,我默默地祈求着千万不要碰到边境的巡逻战士。不然,在关键时刻,我只能将枪口对准周亚迪,那么整个计划一定会受损。我若死了则罢,万一我活下来,风声走漏了,整个计划都会泡汤。更重要的是,那会将刘亚男和程建邦置于无比危险的境地。
“怎么了?”周亚迪敏感地侧过头问我。
“没事,没玩过这个。”我晃晃手中的M-16。
紧张的情绪随着与国境线距离的缩短,慢慢地消散了,我集中精神将注意力放在每个人的动作上,确保自己站的位置能随时掌控局面。
“看到那几棵特别高的树了吗?”周亚迪悄声说。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是有几棵树格外高,于是点点头。
“那就是边境。”
我目测了一下,顶多五百米的距离了。“别慌,慢慢走。”我话音没落就听嗒嗒嗒几声枪响从左侧传来,我头皮一麻,赶忙抓紧枪朝那个方向望去。分辨了一下,那枪声好像与我们无关,一定是附近还有别的人。
我一把拽着周亚迪俯低身子快速朝前奔去。谁知周亚迪的那几个手下慌了神,端起枪对着开枪的地方开始胡放。这一下整个林中枪声此起彼伏,我顾不上训斥那几个菜鸟,拖着周亚迪只顾往前蹿。只要过了边境,只要别让我和巡逻的战士交火,什么都无所谓。
刚才远处打枪的那些人发现了这边还有人,一边开着枪一边朝我们的位置赶来。很快,身后周亚迪的那几个手下已经有人中枪倒地。这丛林地面上的腐殖质极厚,每一脚踩下去都是虚的,时而还会有树根和草根的羁绊,带着个周亚迪,加上暮色笼罩,视线不好,刚跑了不到五十米,我们就连着摔了几个大跟头。
这时周亚迪的两个手下跟了上来,只顾自己跑,在与我们只差一步的时候,有人一个跟头摔在我和周亚迪身上。我脚下一滑,手下一松就栽倒在地,谁知身边是一个斜坡,我的身体失了控,朝坡下滚去。我不知后面追来的是巡逻战士还是其他偷越境者,不敢贸然开枪,低沉着对周亚迪吼了声:“迪哥快跑。”眼下只希望能和周亚迪分开,越远越好,那样一旦来人是巡逻队,我就算跑不掉也不用开枪。
这斜坡有七八米长,我控制不住地往下滚,连着撞了两次树根,在落底的瞬间,我的头不知撞到了什么,“嘭”的一声,眼前一黑,蒙眬间又听到一连串枪声,心中又惊又急,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人在触摸我的颈动脉。我一激灵睁开了眼,见一个黑影蹲在我身边,四周满是凌乱的脚步声和枪声。我稍微一动就觉得浑身上下到处都在疼,忍不住*了一声。
“别动!”那人低声呵斥着,一把将我的身体翻过去,把一副冰凉的手铐铐在我的手上。
我扭过头辨认了一会儿,铐住我的竟是一个武警战士。不等我多想,又是几声枪响,一颗子弹从我和那个战士之间“嗖”地飞了过去。那个战士端起枪对着前方扣动了扳机,枪连响了三声,只听到短促的“嗒”的一声,那战士骂了句“靠”,将枪背到身后,摸出了手枪。
我知道他的子弹打光了,而敌人正从四面朝我们这里围来。他单枪匹马是顶不住那些亡命徒的,我一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一边对他说:“同志,把手铐给我打开,我掩护你,你赶紧撤。”
“别动!”那战士举起手枪朝前方开了几枪,看到了我手边落下的M-16自动步枪,一把抄起来对着四周就是一梭子。我听到有几个人中枪倒地,可来人显然不只那几人,有更密集的脚步声往这边逼近过来。“快点儿,来不及了。”我催促道。这时候已经顾不得什么任务不任务了,这样下去这个战士凶多吉少,我可不愿意看到自己人倒在自己的面前。我低声喊他:“同志,我也是警察!”
不知道他是没听清,还是听过太多偷渡分子的谎言,他没搭理我,瞅准两米开外的一块巨石,一个前滚翻滚了过去,用那块巨石当掩护,继续与四周围来的人对射。
没打几下,那把枪的子弹也打光了。我扭动着身子往他的身边滚动,我必须尽快让他相信我不是敌人。
他拿着手枪看着四周的人越围越近,整个人开始颤抖,像个被野兽围住的绝望的孩子,喉咙里时而发出几声呜咽声,我看他都快哭出来了。他又朝前开了一枪后,取下了*。这时,我也爬到了他的身边,正好看到他手里的*只剩下一发子弹。
看到我出现在他身边,他快速将*插好,双手握着枪对准了我的头,枪口随着他的双手不住地颤抖。看着他那双在暮色中噙满眼泪的眼睛,我屏住了呼吸,生怕他手一哆嗦扣动扳机,把那颗子弹射进我的头。我尽量平静地说:“同志,别冲动,打开我的手铐,我掩护你,你听我说,我跟你一样……”
我还没说完,他大喊了一声,掉转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开了枪。他的头上喷出一股血雾,就那么瞪着眼、歪着头栽倒在我的面前。我用力闭上眼,咬牙压抑着几乎要从胸腔喷涌而出的心痛,跪在地上,用额头在石板上一下又一下地磕着。
四周的枪声停了,几道强光照在我的脸上,那些人窸窸窣窣地走了过来将我围住,一人上前在我脖子上一脚将我踹翻在地。强光照得我睁不开眼,那人揪着我的头发凑近看了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在此刻显得格外刺耳,犹如指甲抓玻璃的声音:“是不是秦川啊?”
我心头一惊,转过脸避过强光定睛一看,竟然是胡经。“真的是秦川,这么巧?”胡经招呼四周的人说,“大家快来看,这就是我老跟你们提起的秦川。”
人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争先恐后地凑近看我,像是在动物园围观什么奇怪动物一样,对着我指指点点。一人唰地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揪着我的头发,将我的喉咙整个露了出来,抄起匕首对准我的脖子就要捅。胡经嬉笑着说:“你真敢捅他?知不知道他很能打的?”
那人阴笑着说:“哥,你别吓我,你看我手抖得刀都抓不住。”他假装发抖,锋利的匕首很快在我的脖子上划了几道口子。
胡经四下看了看:“带回去,今年咱们吃肉还是喝粥可就全仰仗他了。妈的,那本皇历谁给我买的?一点儿都不准,还说我今天不宜出行,差点儿漏了这么大一块肉。”胡经扭脸看了一眼那个武警战士的遗体,啐了一口唾沫,“呸,便宜他了,老规矩。”回头见我在瞪他,猛地往后一撤,抬起胳膊护着脸说:“我操你妈的别把我瞪骨折了。”
拿着匕首的那人看了看地上的武警战士,面露难色:“哥,要不算了吧,每次弄完好几天吃不下饭。”
胡经白了那人一眼:“你知道这秦川为什么那么能打不?因为人家迪哥老教导,说做事要讲规矩,既然定了规矩就要办到。”
那人应了一声,竟然上前拿着匕首开始割那个战士的头。“我操你妈的!”我大喝了一声,飞起一脚正踹到胡经的腰眼上。胡经哼都没哼一声,“嗵”的一声被我踹得栽倒在几米外的土坡上,半天没爬起来。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我一头撞到正对面一人的面门上,只听一声骨节的断裂声后,那人直挺挺地朝后仰着倒在地上,整个鼻梁已经被我一头顶得粉碎,血顿时糊了满脸。
我刚站稳,就见一人抓着一支枪的枪管,抡圆了朝我的头砸来。我就势一低头,只听头顶“呜”的一声,算是躲了过去。后腰却重重地挨了一脚,那一脚踹得很结实,我整个身子跟着飞出一米多远,就觉得整个内脏像是被一只巨手攥在手心揉捏一般,痛得无法呼吸。
胡经歪扭着被人扶起来,一把夺过手下的枪拉了下枪栓,一手扶着腰吃力地走了过来,把枪口对准了我的脸。我忍着疼,静静地笑着看他。他端着枪,胸脯因为剧烈的呼吸,快速地起伏着。
我躺在地上,望了一眼金三角方向的天空,心说:宁志,如果今天我在这里倒下,只能说抱歉,我尽力了。
我收回远眺的目光,轻蔑地看着胡经:“开枪,不然你早晚得被我打死,你记住,是活活打死。”
“我操你妈的!”胡经想了想还是没开枪,抄起枪,在我身上、头上连着砸了几*。
我用肩膀擦了擦从头上淌进眼睛的血,轻描淡写地说:“哎呀,好疼。”
“哥,有话回去说,一会儿该来人了。”一个手下拉拉胡经说。
胡经把枪丢还给手下,双手扶着腰说:“走。”
“哥,那……还割吗?”那人看了一眼武警战士的遗体说。
胡经看了看前面,咬着牙说:“割!”
他们将那个战士的头颅用衣服包好,挂在我的胸前。鲜血很快顺着衣服淌出,浸透了我和我脚下的路。我抑制不住喉咙一阵阵发出的只有我自己能听到的呜咽声,想要哭,却始终没有一滴眼泪流出。
当他们带着我跨越国境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块界碑。碑上的国徽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暗暗的红光,我忍不住停下来观望,却被身后的人在腰上踹了一脚。
双手反铐在背后,胸前挂着战士头颅的我,脚下一空,一个趔趄一头撞到界碑上。当我站起身时,那块碑上多了几块新鲜的血渍,有我的,也有那个战士的。我看着碑壁上的血慢慢地往下淌,缓缓爬起来的时候,将口袋里的手机丢在了界碑下,拖着沉重的双腿,越过了国境。
2
出了国境没多久,就遇到了来接胡经的几辆车。他们把我的腿也绑住,塞进了后备厢。在那黑暗颠簸的空间里,我努力想整理下大脑,却怎么也静不下来。怀中那颗战士的头颅像是沉沉地坠在我的心头,也许是眼泪都流到了心里吧,除了悲伤,我竟然忘记了愤怒。
我无心去计算时间,也无力去判断方向,甚至连接下来会面对的是什么都懒得关心。不知过了多久,车停了下来。当后备厢被打开时,刺眼的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两个喽啰捏着鼻子把我拽出车,我努力护着怀中的那颗头颅,让自己背朝地狠狠地摔到地上。
他们将我带进一个围墙很高的院子,院里是一栋三层的小楼,看起来建成时间不长。一人上前指着我胸前战士的头颅,问胡经:“哥,路上忘了扔了,现在怎么处理?”
胡经回过头皱着眉头,“扔远点儿去。”又指指我说,“把他冲冲干净,太招苍蝇了。”说完进了那座小楼。
我被喽啰们拖到后院的一个机井旁的水渠里,他们打开抽水机,冰凉刺骨的井水几乎将我冲走,一人急忙拿来一把铁锹将我拦住。
冰凉的井水瞬间将我激醒。我是战士,我的任务是战斗,不是在悲伤中绝望地死去。
看我冲得差不多了,他们又把我拖出水渠。我甩了甩头上的水,冰冷的刺激还是有用的,我想起刚遭遇胡经时,他说今年吃肉还是喝粥就靠我了。这也正是他没有杀我的原因,哪怕腰差点儿被我踹断,也忍着没有杀我。从他的这些表现来看,我对他有很大的价值。
我对胡经的价值是什么呢?
他们把我拖进院子西侧的一间库房,结结实实地绑在了一把破椅子上。胡经打着哈欠走进来,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我累了,你也累了,我们好好聊一会儿,聊好了都能睡一觉。”他的眼神落在我被反铐的双手上,那副手铐还是那个战士给我戴上的。胡经说:“把手铐打开,两只手分开绑,别让他两只手凑在一块儿。”
胡经的手下很快拿着钥匙回来,将手铐打开丢在一边,把我的双手分开重新绑紧。
“你那么怕我?”我看着身上的绳索说。
“怕!”他瞪圆了眼睛,“当然怕,这两年没找到你,我连觉都睡不好。”
周亚迪曾说过胡经派人在内地找我的事,看来周亚迪没有骗我。我笑了笑说:“那你怎么不给我写信?”
胡经愣了一下,哈哈笑起来,“你走得那么急,连个地址也不给我留……”他走了过来脸色一变,揪住我的头发恶狠狠地说,“你他妈少跟我废话,告诉我那个配方在哪儿,别让大家都不痛快。”
我心里一惊,刘亚男有配方的事他怎么也知道?原来我的价值在这里。我心里也有了底,笑得更开心了:“怎么现在不做生意了,改抢了?”
胡经“哼”了一声:“我这个人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我知道你瞧不上我,昨天幸亏我赶得及,不然还真被周亚迪抢了先。”
“你消息可真灵通。”我试探地想套套他的话,“我有配方你知道,周亚迪找我你也知道。”
“呵呵,这里的事还真没什么是我不知道的。”胡经似乎很得意,看来他应该安插了不少眼线。
我盯着他的眼睛说:“哦?既然那么厉害,你干吗还问我配方的事?不如你告诉我好了。”
胡经嘴角抽搐了几下,说:“两年不见,你这嘴上的工夫见长。”
我想我没有必要硬撑,也没有必要和他兜圈子,这么下去少不了又得受罪,如果能和他合作的话也没什么不好。我说:“配方不在我这儿,不过你要是想和我合作,那就对我客气点儿,我是来做生意的,不然你除了我这条命,什么也落不着……不对,你会多几个仇家。”
“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这个人不可靠,我信不过你。”胡经认真地说,“你教教我,信不过怎么合作?”说到这儿他笑了,“无所谓,有了配方固然好,要是注定我得不着,我也认了。你告诉我,配方在哪儿?”
等我逐渐清醒下来,仔细斟酌眼下的情形时,他这样的反应让我不知如何是好。按照约定,明天就是跟刘亚男和程建邦会面的日子,不知道他们见不到我会做出怎样的决定,不知道他们的行踪是否在周亚迪或胡经的监视内,也不知道那份配方取得是否顺利。
在踏上这片充满罪恶的土地时,我的精神就开始莫名地恍惚。一半是因为伤痛,另一半是因为回忆。仿佛掉进了一条时光隧道回到了曾经,我以为可以去弥补些什么,去争取些什么,到了这里却发现连灵魂都像是被什么束缚了起来。
或许是觉得无力吧。两年前,我以为拼了自己一条命换回的情报,能够让这里的一切不复存在。当看到那个年轻的战士为了不落到毒贩手里而选择自尽时,当发现胡经等人依然无法无天地干着杀人越货的勾当时,当我的血再次流出时,那种无力的虚脱感几乎把我打倒。突如其来的厌倦感让我想放弃,我想要回去,彻底摆脱这蔓延着无尽罪恶的金三角。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徐卫东在延安问我这句话时的眼神,闪电一样在我的脑海里掠过。同时想起来的,还有我们此次行动不被组织承认。
我想我找到了真正束缚我的绳索,其实就是这个“不被组织承认”。上一次,我背负着光荣的任务和使命,为祖国和人民的安康而战。这一次,引领我走回来的,是个人的情感,不管结果会怎样,我申请任务的初衷,是要了却自己的遗憾。
我终于明白师出有名有多么重要,那是一种无形也无穷的力量。一旦失去了这种力量,一遇到凶险,意志力就会莫名地薄弱。我低头看了看满身的绳索,不禁苦笑起来,我没有时间去整理心绪,我必须独自面对。
胡经见我不吭声,从裤袋里摸出一样东西,竟然是我在界碑那里丢掉的手机。我的心头又是一沉,这手机有两个系统,用来和总部联络的系统需要密码才能开启,当初丢掉它,就是担心这部手机一旦落入敌人手里会不安全,谁知他居然捡了回来。
胡经应该不懂怎么切换系统,但它落入别人手里,终究还是不踏实。胡经一边摆弄着手机,一边观察着我的脸色。
我说:“那是我的东西。”
胡经不屑地“哼”了一声:“我最后问你一次,配方在哪儿?”
我灵机一动,说:“我给周亚迪了。”
胡经愣住了,一手扶着腰,围着我慢慢地走了一圈,最后站在我身后说:“看来你非要惹我生气。”他对站在一旁的手下打了个响指,那人会意地点点头出了门。胡经说:“我知道你厉害,不怕疼,所以我打算让你爽一下,你试试我的配方,试过之后,你作为第一个客户,一定会想帮我改进的。”
“你什么意思?”听他的意思是要强迫我吸食毒品了,回想起曾经见过的瘾君子的模样,我不寒而栗。
“你怕了?”胡经睁大了眼睛,似是想在我脸上找到什么。
“把电话给我。”事已至此,我只能试着和程建邦联系,把我的现况告诉他,让他和刘亚男商议对策。我能忍受痛苦,笑对死亡,唯独不敢尝试对抗毒品,那是一种生不如死、完全丧失尊严的煎熬。
胡经看了看手中的电话,说:“不用,你就告诉我你们约好的时间和地点就可以了,其他的事情我自己来办。”
我看着站在对面得意扬扬的胡经,恨不得冲上去把他打得稀烂,可眼下我连动一下都难。这时,一人拿着一支盛满液体的注射器走了进来。胡经拿过注射器,张开嘴伸出舌头,从针管里推了一点儿到嘴里,咂了咂嘴:“真小气,这么尊贵的客人才给加这么点儿料……不过算了,第一次量小点儿好,不然不健康。”
胡经举着注射器冲我走了过来,我的心脏随着他接近的脚步怦怦乱跳,呼吸越来越重,我说:“你是想自己知道,还是想整间屋子的人都知道?”
“你猜猜看。”胡经伸出一根手指按在我的胳膊上找血管,嘟囔着,“没洗干净。”
情急之下,我编了一个地址,把时间往后推迟了一天。这样即便等胡经赶去,刘亚男和程建邦也已经离开了,也为自己争取了两天时间。事情到这一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胡经扭头对身后一个手下说:“记住了吗?”那人点了点头。胡经蹲下身子,把针头对准我的血管说:“那就吃了这一顿,要是后天我白跑一趟,再请你吃第二顿。”
针头刺入了我的静脉,只觉胳膊一凉,一阵麻痒蹿了上来。我挣扎着骂道:“胡经,我操你妈。”就觉得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越来越快,胸腔像是无法容纳那狂跳的心脏,就快要爆炸似的,浑身的肌肉跟着失控地抽搐起来。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刚才喝下肚里的水一股股地从口中涌出,呛到了气管里。那些绑在身上的绳子像是越收越紧,一根根勒进了我的肉里,让我无法呼吸,更无法咳嗽。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身子一挺,将整张椅子掀翻,重重地摔到地上,不省人事。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已是深夜。我保持着跌倒时的姿势和绑着我的椅子一同倒在地上,半张脸贴着地面,淌出的口水将脸下的尘土浸湿,变成了黏黏的泥水,压在身下的胳膊完全没了知觉。
两个喽啰坐在门口的藤椅上,抽着烟正闲聊。我不动声色地用下巴把最近的一股绳子慢慢地挑了起来,猛地张大嘴将那股绳子咬住,用牙齿慢慢地咬着。我必须自救,不然一定会死在这里。胡经这么对我,是没打算在我这里给他自己留一点儿后路,就算配方真的在我手里,他得到了也会毫不犹豫地把我解决掉。他比我清楚,一旦我活着离开,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我把嘴里绳索脱落的碎末混着牙床和嘴唇磨破流出的血一起咽下肚里,只为不留下一点儿痕迹,不发出一点儿声响。我想这是我最后的机会,如果被他们发现,一定会换另外一个禁锢我的方式,很可能是用药物,也可能是打断我的手脚。
不多时就感觉到两腮的酸痛,毕竟这绳子不是酱肉。我含着绳子,张开嘴休息了一下继续咬,这一次真切地感觉到嘴里的刺痛。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周亚迪始终要比胡经稍逊一筹。
周亚迪想要的太多,他不想人恨他,他愿意让别人尊敬他、崇拜他,所以,我在他身边才有生存的空间。以他的身世和所受的教育,有这样的做派也不足为奇。
而胡经只要人怕他,他根本不在乎别人是不是恨他。只要他觉得谁不对,他不会像周亚迪那样花时间和精力去琢磨,而是直接出手捏死。两年前,如果我在胡经身边,恐怕早已被他杀了。宁志居然能成为他的心腹,以至于他死后,胡经歇斯底里地为他报仇,不远万里冒着巨大的风险跑去内地查我、找我。
当与胡经接触这短暂的一天多时间后,我更加无法想象宁志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在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想起他,我心中又是一阵痛楚。突然嘴里“嘣”的一下,浑身一松,我心中一阵狂喜,绳子终于断了。
我摸着手边的绳子,挨个儿揪动,终于揪到一根活动的,慢慢往外抽,刚被我咬断的绳头一点点地被揪了下去。我盯着门口的那两个人,手嘴并用,慢慢将绳索解开,将身体下压着的那条早已失去知觉的胳膊腾出,瞬间那条胳膊犹如千万只虫蚁啃噬一般麻痒难忍,我几乎能听到血液重新流过每一条毛细血管时发出的哗哗声。
等到我侧躺在那里,将浑身的关节活动开后,门口的那两个看守懒洋洋地软在竹椅上打盹。所幸这是深夜,人最犯困的时候,外面除了虫鸣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在我听来,我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所发出的声响,都显得格外清晰。而这间屋内,只有地上的那把椅子和一堆绳子,没有任何能让我拿在手里防身的东西。屋外是什么情况现在还不得而知,按照胡经的性格,绝不会在任何时候放松警惕的。
我蹲在地上,一点点地朝门口挪去。现在的情况对我来说,如果能侥幸逃脱固然好,就算被发现,拼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也是胜利。
那两个人发出阵阵鼾声,看来是睡着了。我蹲在他们身后朝院内张望,每个墙角都有一盏瓦数不低的电灯,从四个角度照射着整个院子,算不上灯火通明,但有个风吹草动还是不难看到的。唯独看不到有站岗的,难道胡经安排的都是暗哨?
那两个人的手里、腰里都是空的,既没有枪也没有刀,这倒出乎我的意料。可是这里距离我能看得到的院墙至少有十五米的距离,而且院墙接近三米高,就算冲过去,也没法爬那么高。我想了半天还是找不到能安全离开的办法,不觉有些心慌,加上连着两天没吃没喝,还被胡经注射了毒品,身上冒出一阵虚汗。
我回过头借着微弱的光线观察这间屋子,联系起白天见到的样子,我所在的这边应该是一排房子,都没有窗户,说明平时这里不是住人的,八成是存放东西的。最后我的眼睛被右边墙上的一块东西吸引了,仔细看那里有一道门,大概是用不着了,所以封了起来。说是封住,其实就是把门一关,刷墙的时候一起刷成了白色。
不管怎样,这两个人不能活。我打定主意后,先挪到其中一人身后,双手从那人脖子两边伸过去,在他的额头和下巴找准方向后,猛地一把抓住使尽全力一扭,只听到一声清脆的骨节断裂声,那人的两只手顿时垂了下来。我见另外一人还在酣睡,赶紧摸了一遍这人的口袋,除了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外一无所获。我将烟和打火机装进口袋,慢慢地摸到另一人身后,用同样的方法结果了他。同样,他的身上也没什么有用的东西。
我平稳了一下呼吸,退回到屋里,轻手轻脚地走到那扇被封的门前,见是一个普通的弹锁,而且锁头正好朝着我这边。我轻轻扭了一下,发现是可以扭动的。我慢慢扭动锁头,扭到尽头时,晃了晃门,把耳朵贴到门上听,没发现另一面有什么动静。我加大了力度继续晃,晃一晃,听一听,听一听,晃一晃,那扇门渐渐被我打开,一股浓重的汽油味扑面而来。
3
我不敢用打火机照亮,只能将门拉开,侧着身子钻了进去。适应了半天光线后,发现黑暗中竟然停着一辆越野车,墙角堆着一些修车的工具、废旧的配件和几个油桶。我顺着墙摸到最里面,同样的位置有同样的一扇门,那么这里应该是个车库。我心中一喜,既然是车库,就一定有出口。
隐约一股熟悉的酸味飘来,左边位置上还有一道门,这道门没有上锁,确认没有窗户纸后,我摸出打火机点亮一看,竟然是成堆的毒品,看样子足有两三百公斤。
我差点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胡经,看来你这辈子注定要死在我手里。我不来,你风生水起;我一来,你轻则破财,重则丧命。
我摸回车库,将那辆车仔细检查后,大致确定车可以开,顺着墙上摸了一圈,终于摸到了一扇铁门。我不知道外面是什么,但不管外面多凶险,都比在这里等死强。我拉开车门坐上去,转动插在上面的钥匙,仪表显示正常。如果一会儿能够正常启动,那就彻底完美,如果实在打不着火,那只能劳烦我的这双腿了。
我摸索着墙角的那堆油桶,靠鼻子找到一桶汽油,把它们在隔壁屋的那堆毒品上洒了个透,然后跑回车库摸到铁门的铁闩,慢慢地拨开。此时,我已经不太在意动静大会惊醒其他人了,只要我点起火来,整个院子必将一片混乱,那时候就算大摇大摆也能逃出这个院子。
当门打开后,新鲜的空气迎面扑来,我来不及享受这份惬意,扭头跑到隔壁屋,将燃着火苗的打火机凑到那堆毒品上。火苗“呼”的一声蹿到屋顶,我躲闪得有点儿慢,以至于闻到了自己的头发和睫毛被烧焦的味道。
我跑回车内发动车子,引擎的轰鸣就好似自由的赞歌,我兴奋得忍不住浑身颤抖,手心里全是汗地挂上了倒挡。这时听到院内有人大声地呼喊起来,我将车倒出车库,一条歪歪扭扭的小路出现在面前。我顾不得分辨哪边才是正确的方向,一脚油门朝着远方狂奔而去。
在将要拐进一个急弯前,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胡经的那个院子,已经成了一片火海。想象着胡经发现这一切都是我的杰作后那咬牙切齿的模样,一种痛快淋漓的感觉让我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没高兴多久就发现这条路在丛林中慢慢地越来越窄,越来越颠簸,到最后整条路在林间彻底消失。问题的关键在于我根本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要去哪里,看着面前这片无尽的丛林,不知道何去何从。我打开后备厢,翻了半天也没找到一样能用的东西。我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胡经的人随时都会追来。如果之前他还会因为那个配方留我一条命的话,那么现在落入他的手里,他一定会毫不犹豫把我杀之而后快。
我围着车转了一圈,暮色中看不清林中的地势,心想,这时如果洪林在就好了,他对这边丛林里的地势特别熟,总是在里面开着车如履平地。不论怎样,往北是没错的,如果幸运的话,我甚至可以赶上与刘亚男和程建邦的约会。
我把车头掉转到朝北的方向,用车灯照亮前方,下了车往向北的丛林里走了几步,借着车灯向前眺望了一会儿,看上去似乎勉强可以通过。我回到车上,小心翼翼地将车启动,擦过路边的几丛灌木,车轮轧上了厚厚的腐殖质覆盖而显得虚浮的地面,缓缓向北驶去。
车子像一只笨拙的狗熊一样在灌木横生的丛林里爬行了一个小时,才走出不到两公里的样子,只听“嘭”的一声巨响,方向盘应声朝一边偏去。我暗暗咒骂了一句,下车一看,果然爆了胎。
弃车后,我又往前走了不到五十米,迈出的左脚下猛然一空。我忙一把拽住手边的树枝,谁知另外一只脚跟着一滑,手中那几根树枝无法承受我的体重,全部断了。我的身体随着几块碎石朝下滑去,慌乱中我伸手想抓住些什么,抓到的却全是锋利的岩石。
我一边往崖底滑,一边伸出一条胳膊尽力护住头,足足滑了二十多米,脚下才踩到地面。在巨大惯性的作用下,我无可奈何地朝前栽去,正扑到一堆石块上,整个身体才停了下来。我扭头啐了一口嘴里的泥土,浑身像是被撕裂成好几块一般疼痛。刚才滑落时,崖上凸出的岩石和荆棘条在我身上割出数十道伤口,我活动了一下四肢,庆幸没有伤到骨头。我咬牙忍着疼慢慢地翻过身,躺在那堆石块上,大口地喘息。
仰头借着微弱的天光朝上一看,才发现那竟是一座崖壁,头顶不觉冒出一股冷汗。幸亏车爆了胎,不然连车带人从这里栽下来,肯定车毁人亡。
现在没法回头了,即便爬上去也不知道往哪里去。这里应该还没有逃离胡经的地盘,就算离开了他的控制范围,也不知是不是会走进另一个毒枭的地盘。更要命的是,我不知道胡经是不是已经追来,他的手下装备精良,而我手无寸铁,又满身是伤,极有可能再次成为他的俘虏。
我四下张望了一下,一边聆听周围的动静,一边检查着身上的伤口。口子太多,已经不知从哪里包扎才好,幸运的是没有流血不止的伤口。我扶着石块慢慢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腰和肩膀,突然发现眼前的景物有些眼熟。不远处几间破旧的房屋,一看就废弃了很久,屋顶还敞着几个洞,没有一堵墙是完整的。再远些是一大片一人多高的杂草,若不是那若隐若现的田埂,根本看不出那是一片废弃的农田。
我在记忆中搜索着这个场景,心脏开始跟着擂鼓般跳动,太阳穴突突地几乎要爆炸似的难受。如果我没有记错,我身下这堆石块正是两年前我亲手堆起来的,而这堆石块下,正是我朝思暮想的战友——宁志的遗体。
我忙伸手将自己的嘴捂住,忍着将要从喉咙喷涌而出的呐喊,夺眶而出的泪水顺着脸庞流下,冲刷着我身上带血的伤口。泪水流过的那些伤口,疼痛变得如此清晰,一丝一毫都无法隐藏地牵扯着我的心脏。
那一刻,我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苦闷和悲伤,跪倒在宁志的坟前,任由眼泪潮水般涌出,忘记了身上的伤痛,忘记了这里是危机四伏的金三角。
宁志,我知道是你正在天上看着我,庇护着我,指引着我回到这里。
你知道我不会把你丢在这里。那么,我亲爱的兄弟,请让我放一把火将这罪恶的地方化为灰烬,让熊熊的火光照亮我带你回家的路。
来之前,这里是我的目标。当无意中回到这里,这里成为我的坐标。有了这个坐标,我可以找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我擦干眼泪,在宁志的坟头添了几把土,退开几步,立正站好,敬了一个军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