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似是被煮沸了一样,不停地在我的胸中翻滚,越来越剧烈,越来越沉重。就像有无数条头绪迫切地需要我去理清楚,而我一条也捉不住。
折腾到第一缕阳光透进窗户照在屋内床边的地面上时,我烦躁地将身上的毛毯扯开,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站在窗边,望着远处低低的压在树林上的薄雾,心情由慌乱烦躁变得沉重不堪。我从没有像今天这般静不下心来,哪怕是我的生命悬于一线的时候。时间像是慢得令人无法忍受。
中午的时候,我躺在床上抽烟,苏莉亚跑来用手势告诉我周亚迪在楼下等我。我心中一顿,他不上来,那必然是要带我去其他地方。我这一走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程建邦会和我失去联络的。
看来只能下去试探着问问周亚迪,再找借口上来给他留信息了。我故意脱下一只袜子丢在床上,然后装作急匆匆地跑出屋子。路过阿来门口的时候,本来正蹲在门口抽着烟的阿来赶紧站了起来,眼巴巴地看着我。我走到楼梯口,想了想,对他使了个眼色。他如获至宝地使劲儿点点头,将烟头往脚下一丢踩灭了,快步跟了来。
门外停着一辆越野车,司机正是洪林。我跟周亚迪点头打招呼,对洪林说:“回来了?”他笑笑没说话。周亚迪冲我摆摆手示意我上车,看他的样子似乎心情格外好。我想大概又得到什么好消息了,我问:“迪哥,是不是有消息了?我们去哪儿?”
周亚迪笑着说:“嗯,走吧,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看到我身后跟来的阿来时,笑容僵硬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我在上车时假装突然发现自己少穿了一只袜子,忙对阿来说:“你先上车。”我一边往屋里跑一边对周亚迪说:“刚才跑得急,少穿了一只袜子。”不等他说话,赶紧钻进门上了楼。
我摸出香烟盒,用匕首尖在上面给程建邦刻了一封密信:随周亚迪与胡经会谈。走到窗边仔细看了一圈,确定外面没人后,将烟盒揉成一团丢了下去。
我穿好袜子快步跑下楼,上了车。周亚迪看着阿来说:“只要你认真帮秦川,我不会亏待你的。”
阿来连连点头说:“迪哥,你放心。”
车子转了个弯,从我窗下的那条路驶去。我不由自主地回头看,看到苏莉亚站在那里,一手搭在额前遮挡着阳光朝这边张望,黑色的长发被微风吹得有些凌乱,慢慢地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阿来有些紧张,坐在车里不停地抖腿,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左顾右盼。周亚迪看着我,瞥了阿来一眼,嘴角微微一翘。我伸手在阿来后脑勺拍了一把:“你他妈抖骚呢?”阿来愣在那里,摸着自己的脑袋吃惊地看着我。我指了指他的腿说:“这车里漏电了?”
阿来脸一红:“对不起,秦哥,我有点儿紧张。”
我说:“是不是还有点儿尿急?”
阿来刚“嗯”了一声,后脑就又挨了一下,我说:“要不你回去吧。”
阿来看看倚在座椅上看着车窗外的周亚迪,又扭头看着我说:“秦哥,我错了,再也不会了。”
周亚迪没搭理阿来,径直对我说:“胡经说是给我们送了个礼物,为前两天在林子里追杀我的事赔罪。就是他们的路线,他说第一次合作,线路和时间都由我们选,你怎么看?”
我说:“这次要运多少?”
周亚迪冷冷一笑说:“多下点儿本钱,才能多赚点儿。”
“嗯,让他出一百公斤。”我试探性地说,因为我不知道他所谓的多是多少,在我所了解的贩毒案件中,上百公斤就是特大案件。谁知周亚迪不屑地笑了一下说:“一百?再翻十倍还差不多。”
我愣住了,周亚迪不再说话,继续望向车窗外发呆。
一千公斤!这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是罕见的巨案重案。而这个数量只是金三角的两个毒枭初次面和心不和的合作而已。一旦这种数量的毒品流入中国,将有成千上万的人被其打垮,也就是说,需要有成千上万的家庭来消化这个恶果。所造成的直接或者间接的影响不是我能想象的。
我想象不出一千公斤的毒品堆在地上会有多大一堆,更无法想象换成钱堆在地上会有多大一堆,总之不管是毒品还是钱,堆在那儿都是触目惊心的。突然我有点儿害怕,这个计划一旦失控,那么我必将成为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我是来阻止毒品流入国内的,可现在却撺掇两大毒枭组织了如此巨额的一批毒品堆在仓库中,国内的百姓虎视眈眈。如果我不能控制这批毒品的走势,恐怕就是死一万次也无法洗刷自己的过错。
坐在我一旁的阿来经过刚才的警示,现在看上去十分安静,我心中的慌乱却开始翻江倒海。一支烟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一转头,周亚迪正看着我,说:“不是想跟我做些事吗?这些只是开始,慢慢来,别着急,一口吃不成胖子。”
我接过烟点燃抽了一口,心想,周亚迪大概是“嗅”出了我的慌张,故意说反话安慰我,或者是激我。我笑了笑说:“迪哥,这次送货你派我去吧,我保证把货全部给你带回来。”
周亚迪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只是呆呆地看着车窗外不说一句话。他的平静让我有些按捺不住。这一次我真的怕了,我怕他拒绝我,我怕我对这次运货的事一无所知,我怕那批货通过胡经花费大量金钱和精力费尽心机开辟出的那些通道,悄然避过国内的边防缉毒警的眼睛,涌入祖国的城市乡镇。想起当我把这些告诉程建邦时,他那惊讶的表情……我越发怀疑自己是否太过鲁莽。曾几何时,我已经不是被这件事情主宰的人,而是开始慢慢地主宰起这件事的走向了。
车子停在一个山坳里,两边都是罂粟田。罂粟田应该已经被废弃了,除了一些稀稀拉拉东倒西歪的罂粟枯秆外,荒草丛生。靠山脚的地方有一排低矮的砖石混合材料的平房,有几间连门都没有,黑漆漆的门洞看着像一个干尸张开的嘴巴,门两边窗框残缺的窗户,就像是那干尸的眼窝。
从车上一下来就像跨进了一个蒸笼,闷热得让人喘不上气来,整个人就像烈日下的冰棍,开始融化。周亚迪揪起领口扇着风,抬起头朝四周的山坡看了看,对洪林使了个眼色。洪林点点头,开着车朝另一头驶去。不等我问什么,周亚迪说:“这里没人知道,我让他去接胡经的人。”
我警惕地四下看看说:“有枪吗?”
周亚迪指了指其中一间有门窗的平房说:“进去说。”
房门没上锁,两扇门的锁眼被一截锈迹斑斑的铁丝穿过,简单地拧着。阿来不等周亚迪说话,上前将那铁丝拧开,推开了门。几只黑色的东西扑棱从我们头顶飞过,吓得我们急忙蹲下身子避让。我顺着那黑色的东西看去时,已经不见了踪影。阿来吓得嘴唇发白,哆嗦着说:“蝙……蝙蝠吧。”
我踢了踢那扇破门,故意弄出点儿声响,见没了其他藏身的动物,才迈进那间屋子。适应了一下里面阴暗的光线,发觉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不堪。竟然有一张桌子和几张板凳,墙角有堆东西,用绿色的帆布遮盖着。
周亚迪指了指那个角落说:“枪在那儿。”
我上前掀开帆布,有几箱瓶装水,还有用蜡纸包裹的几把手枪和一堆压满子弹的*。我取出一把检查了一下,将*装好别在后腰,又拿出一把装好子弹递给周亚迪。周亚迪笑着摇摇头:“你在这儿,我还用的着那东西吗?”
阿来看了一眼他,又看看我手里的枪,有些犹豫。我见周亚迪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就知道这里必定很安全。我是见过他害怕的样子,他是个很谨慎的人,有任何不安全的因素都会让他害怕。于是我把两把枪都别在身上,拿了几瓶水放在桌上说:“你们先休息,我去外面看看。”
周亚迪叫住我说:“秦川,放松点儿,没事的,坐下来喝点儿水,外面那么热。”不等我说话,他坐下来冲我摆摆手说:“坐坐坐。”
阿来小心翼翼地拧开一瓶水,毕恭毕敬地递给周亚迪。周亚迪拿起水咕噜咕噜灌了几大口,心旷神怡地“啊”了一声,说:“阿来,如果这次我让你陪秦川一起去运货,你有没有意见?”
阿来紧张地看看我,见我并没有给他意见的意思,拿着一瓶水放也不是、喝也不是,半天才说:“迪哥和秦哥要是看得起我,我没什么说的,我想帮忙做点儿事,不然总是白吃白喝的……”
我知道周亚迪在考虑把我列入运货的人选了。周亚迪对阿来说:“这趟回来,我给你一笔钱,够你和你老婆下半生用的。酒吧你也别开了,走远一点儿过你们的日子去吧。”
阿来激动得膝盖微微打着颤,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我说:“还不谢谢迪哥?”
阿来忙连连对着周亚迪鞠躬:“谢谢迪哥。”
周亚迪笑了笑说:“前提是你能活着回来,这事很危险。”又对我说:“秦川,我真的不想让你去,太危险了。可是不让你去吧,你不甘心,总觉得我不信任你。我真的很为难,其实,让不让你去,我都可能会失去你这个兄弟。”说着他叹了口气,眼神中有些落寞,这种眼神很陌生,我从来没见过。他又说:“那么就去吧,但是你一定得活着回来,豁出去这批货都不要,豁出去这次咱们玩砸了,你也得活着回来。在这上面送命,不值。”他抬起头,眼眶红红地看着我。
我有点儿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感慨迷惑了。或许,他真的需要我跟他去做更大的事;或许,他知道这次凶多吉少,我的利用价值也到此为止。我不确定哪一种才是他真正的想法,不过不重要,只要让我跟着这批货就好。我说:“迪哥,跟了你这么久,我就在等这么个机会,不然跟着你,我也不踏实。”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一身的傲骨。”周亚迪抬头不让我说下去,顿了顿,又对阿来说:“不要给秦川添麻烦,他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也不用回来了。你要是能为他挡子弹,就算残了、死了,只要他没事,我用我周亚迪的名誉向你保证,我送你老婆去澳洲,一辈子衣食无忧。”
阿来慢慢地伸直了一直微微弓着的腰,眼里闪着光说:“迪哥,你放心,我宁可死,我也不会让秦哥有一点儿事,我相信迪哥。”
周亚迪点点头说:“一会儿你们两个,还有洪古,跟着胡经的人一起去中缅边境,我的货都在那儿,六百公斤。阿来,你知不知道六百公斤值多少钱?”
阿来摇摇头。周亚迪又看向我,我说:“我不管值多少钱,我就知道那是迪哥的东西。”
周亚迪说:“见到胡经的货以后,洪古会验,再然后该怎么做怎么做。”
我追问了一句:“要拿回来吗?”
周亚迪说:“能拿就拿回来,不行就全毁了。秦川,你一定要记住,这次,你的命才是最宝贵的。”
听他的语气和表情,我隐约回忆起每次从徐卫东那里接到任务出发前,徐卫东都会一再提醒我,要活着回来。此时见周亚迪不知是因为炎热还是疲劳,无力地坐在那里的样子,我竟然有些恍惚自己到底身在何处、身负何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