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玫在贺家住着的时候,二姐明璐也带着孩子来凑热闹。
当然孩子是司水生的,男孩儿,才两个月,明璐喜得什么似的,也对孩子万分紧张,时常让孩子在自己眼皮底下,除了奶娘和自己的两个得力大丫头,谁都不许接近孩子。
司水虽然是当娘的,却也只能时时跟在明璐身后看看孩子,明璐不让她多抱孩子,更不让她喂孩子一口奶。她要养在自己身边,当然不想让这孩子跟生母太过亲近。
象贺大太太,同样是把小四弟养在身边,四姨娘是连看一眼都不让看的。
所以明璐能做到这样也已经不错了,子存母亡的妾室有多少,外面随便问问就知道了。
这些事儿,当初就分析给司水听过,她十分看得开,说孩子跟着主母就是孩子的造化。
可如今,她显然不那么想了。
那天,在简夫子的小院里,明玫见到了久违的封刀。依然是个肌肉帅哥,只是脸色黑瘦了许多,经过战场的洗礼,人也显得端穆沉凝。
他说是来贺家见昔日的兄弟的,正好遇到。但明玫知道,他是专程来看她的。
多好一哥儿们呢,因为霍辰烨的介意,弄得见个面都有些偷偷摸摸的意思了。
世道何其不公,男人可以大大方方把自己的女人领到老婆面前,老婆就只能在这种偏僻小院见自己共过生死的兄弟了。明玫再次默默在心里骂他娘。
封刀送给明玫一把尺半长的“扇子”,说是从北辰将官手里得来的,然后细细教着明玫使用。
那是茧丝一样软又结实的材料做的扇面,扇骨也是精钢打造的。明玫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一只手使着相当吃力。
扇尾有精巧的圆柄状装饰。
实际上,那是一种弓弩暗器。
这种东西,武将带着明明更有用,放在她这种内宅女人手里,为防那什么万一,真是浪费。
两人站在一处,封刀演示着给明玫看。
明玫想起封刀的死心眼儿,忍不住凑近他,压着嗓子道:“封刀,战场上刀箭无眼,你可不要死拼。能顺便立功当然好,但保命更重要,不管是装死还是逃跑,一定要活着知道不?”
这种话若简夫子听到了,定然重新评估她的道德水准。所以明玫完全没打算让他听去半个字,就是站在旁边的梨花和两个小丫头,她也不好意思让她们听到。
只是这话说得太过直白,封刀也吓了一跳,飞快扫了明玫一眼,嘴上也没敢答话。只打开那扇子尾端的圆柄盖指给明玫看:“小小姐,这里拧得越紧越有威力。”
明玫就伸手拧了拧那处的弹簧,很硬的机簧。嘴里一边又悄声道:“还有,不管是长官还是谁,谁的命也不比你的重要,别又为了保谁就把自己往上搭。”
封刀这次倒是看着明玫笑了笑,白白的牙齿十分的耀眼,整张脸都生动璀璨起来。不过他还是没有接话,把扇上那圆柄盖子合上,说:“这样就是装好了,小小姐试试看。”
明玫接过扇子,就道:“我当你答应了啊。答应了就得做到知道不。”
就听院门口传来一声轻笑。
抬头一看,是司水走了过来。
这丫头生了孩子,浑身都散发着成熟女人的韵味儿,更美更诱人了。不象她,同样是生了孩子,这身板还是廋弱没看头。
身上穿着绸缎,头上好几件金饰,脸色也红润。她这个样子,日子过得不错吧。
不过她不喜欢司水那样的眼神,她含笑看着她和封刀,笑容里那种意味深长的了然的味道,让明玫觉得很不舒服。好像她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似的。
明玫觉得这丫头现在有点儿神神叨叨的,不象原来那个嫩弱温顺又爱哭的司水了。
封刀下意识地就退开了两步。明玫也已经意识到可能刚才自己和封刀说小话,凑得离封刀太近了一点儿。
可那又如何?
“小姐。”司水柔柔地笑着叫道。
明玫点点头。
封刀也被司水的眼睛看得十分不自在,想了想那扇子小小姐已经会装了,用的话只是按动一下机关就行,便将扇子装回那狭长的匣子里,说有事向明玫告辞了。
司水就拉着明玫,向她哭诉了自己母子分离的苦。
她挺得焦恩赞的宠,只是怀了身子后,明璐把她挪进正院重点关照,自然有新人替换暖床。
现在她也明白,便是焦恩赞仍肯宠她,那宠也毫无用处,孩子才是她将来唯一的指望。
单是说这些也还好,可说着说着,司水低声对明玫道:“那天我听我们奶奶嘀咕,说她天天吃药,却也一直怀不上身子。怀疑是小姐让贾太医给的药不好使,纯为了赚她的感激的。”
呃?
明玫脸色一肃,打量了司水一会儿,寻思着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告密让她们姐妹生隙?于她有什么好处?
自己对她无所求,所以不需要她的感激,这点儿明璐定然是明白的。所以这话,很可能是司水编出来的。
“司水,你做了姨娘,要听主子奶奶的话,在背后乱说闲话是不对的。”
司水便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半天才道:“司水说的是实话,司水不敢哄骗小姐。司水是有事想求小姐,求小姐成全。”
“你说。”这么明显又粗糙的手段,能生了孩子滋润活到现在,看来明璐是真没打她的主意,没准还在那内院里护着她呢。
“听说素点儿嫁时,小姐陪了许多嫁妆,都说小姐对丫头好,跟嫁闺女似的,让司水真是羡慕极了。那天跟我们爷说了,他说若我有那么些银子产业傍身,就让儿子养在我身边,不叫我们母子分离,他另找丫头给奶奶生孩子养在跟前。”
她说着,看着明玫,又哭起来:“小姐能不能帮帮司水,司水以前伺侯小姐,也是尽心尽力的。司水比素点服侍的时间更长,也更用心,小姐能不能给司水补份嫁妆,补份象素点那样的嫁妆。小姐若让司水如了愿,司水给小姐做长生牌位天天跪拜,下辈子做牛做马依然服侍小姐。等孩子长大了,我让他附息还小姐的银子,让他替小姐养老,让他也做牛做马报答小姐的恩情……”
嫁素点,并没有花费太多银子,只不过样样周全而已,只不知外面传成什么样了。
“司水,单就情份来说,你和别的丫头自然不同。可此一时彼一时,当初你嫁时,我也没有那心力和能力,连自己以后的日子都不知如何过呢。何况你并不算嫁,只是把我的丫头给了二姐姐而已。如今你是二姐姐跟前的姨娘,我怎么能帮着你不帮自家姐姐。”
如果司水嫁去别处,需要银子,她如何会不帮?当初没给她更多银子,就是不想让她仗着有银子跟主母对上。何况这个孩子是明璐心心念念想要的,当初司水也答应得好好的,叫她如何帮。焦恩赞已经好几年没能撒种成功了,如今有这么一个,明璐如何肯放手。
“司水,如果你愿意,我跟二姐说说,给你找个男人嫁了,我愿意帮扶你些银子,你去生自己的孩子,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你觉得如何?”
司水诧异地看着明玫,半天才道:“我这样的人,就算爷肯放我,还不就是找个下人,努力做活,也不见得能过上象样的日子罢了。如今好歹吃穿不愁,身边有丫头婆子跟着。小姐怎么这般狠心,宁愿司水三餐不济,越混越不如人么?”
还是喜欢在高门贵府里呆着,还是喜欢衣食无忧的生活,司水这点倒是一点儿没变。
儿时的挨饿受冻经历是给她留下多深的阴影啊,那么多受过穷困的人,大概都没有她执著。也许是因为比别人长得漂亮些,让她一直觉得比别人多些筹码吧。
“……给你置办比素点还多的嫁妆,也不愿意么?”明玫轻声问道。
司水惊喜地看着她,“小姐,你愿意帮司水是吧?我就知道你会帮我,小姐肯给司水补嫁妆就好,司水有子傍身,何须另嫁……”
还有什么可说的。
最后明玫也没有答应帮她,司水哭倒在地。她看明玫起身要走,就在身后幽幽道:“司水偶然听说,当初从西北回来时,小汤山遇险,小姐是和封护卫在荒山野外一起呆了几日夜的?司水原本还不信,看今日小姐跟封护卫,这般亲热,还有礼物相赠,不由也信了几分。”
明玫抱着那长匣子止步,看着司水道:“你信或不信,都不重要。司水,只是你变成这样,我只觉得难受……”
司水性子软弱,被欺负了只会哭,当初她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司水。可如今她们竟然变成了这样,她连她都敢要挟了……
回霍府后司茶看明玫压根没提过要把她和谭劲往一块儿凑的话,便知道明玫对谭劲不满意。她于是得空也把谭劲儿使劲儿往坏了想。
可是这种事儿,最怕想来想去,越想,她心里越是觉得有股子奇奇怪怪说不清楚的滋味。
于是她便跟明玫直说了,“……若是他也有意,奴婢是愿意的,求小姐做主。这样,以后奴婢还可以留在府里,留在小姐身边伺侯。”
明玫知道她说的都是真心话。司茶二十三了,这么大的姑娘家,动回心也不容易。
“我正在查他,看他只是听从主子命令才接近你的,还是他自己也对你有意。若是也有意,我就替你作主。”
“什么听主子的命令?”司茶诧异。
“他是世子爷的私人护卫。”
若是两人成了,就让司茶安心过自己的日子,绝不会让她再在身边做管事儿的了。
不是府卫,却充当府卫跟着她。没有世子爷的命,他如何做得到。司茶一听就明白了,她一张脸气得通红,相当激动:“小姐,他是故意的,他肯定是故意的。这么说他从一开始就是故意的?奴婢就说嘛,奴婢坐个马车,为什么忽然脚软,没准就是他使的坏。”
司茶又羞又急,气得掉了泪。
然后,这丫头就拿了把扫帚去外院找谭劲了。
找到之后,一言不发直接开打,让完全没有提防的谭劲还真挨了几下。
然后司茶质问他,那天她差点摔下马车,是不是他故意用什么打了她的麻筋?
那谭劲听说事情败露,虽然不知道是怎么败露的,倒也老实认了,只说自己并无恶意,只是开个玩笑。
把人大姑娘给抱了,是玩笑么?司茶咬着牙把扫帚舞得更利落了。
谭劲也不躲闪了,站着不动让她抽了一顿。
明玫听说后,直赞好丫头。
“他没说是想找机会亲近你?”
“那么多人呢,他敢说我抽死他。”
这件事儿之后,司茶就从当初那些候选人中重新挑了一个出来,让明玫直接安排他们见面,大家当面说清一锤定音,看谁还能破坏。
明玫当然觉得这太过儿戏,迟迟不动。
而霍辰烨却当着府里许多人的面儿替那谭劲给司茶认了错,说不该那么逗一个姑娘家玩,被她抽也是活该。
世子爷亲自道错,虽然是替手下说的。这也是不小的面子了,算是又替司茶在内宅找回了些场子来。
然后霍辰烨私下也对明玫承认了自己有交待的事儿:“我没别的意思,是真觉得他俩合适,让谭劲悄悄接触接触。谭劲一身好本事,到现在还没娶,那挑剔劲儿可想而知,先给司茶提了,倒怕最后谭劲不同意,岂不难看。”
他说,那谭劲本来也不算十分上心,毕竟他跟司茶又不认识。不过被打之后,他念叨过好几回,说这姑娘泼辣直爽,他很喜欢,想求明玫把司茶配给他。
明玫不置可否。
然后司茶但有事出府,那谭劲定然跟随。为此司茶没少揍他。可他总站在那里任她打,说他皮糙肉厚打不疼,倒让她小心伤了手,还保证以后再不碰她一指头,让她放心。
后来一来二去的,司茶便对明玫说:“……那谭劲,象是个好人。”
好人成好事。
明玫一样为她准备嫁妆,放还身契。当然司茶比素点她们服侍的时间更长,吃过更多苦头,明玫便私下里多给了些物件和压箱银子。
她只当把司茶嫁了出去。
霍辰烨原本以为自己帮到了明玫,总算留住了她最喜欢的丫头,谁知后来却见明玫完全没有叫司茶回来服侍的意思。
他问了明玫,明玫明确地告诉他:“我把身契放还了,我身边不缺丫头。”
“可这个丫头和别的丫头一样吗?你不是最喜欢使唤她吗?”
明玫轻轻搅着杯里的羊奶,淡淡道:“我慢慢改了这习惯。”
霍辰烨觉得不对,司茶出嫁后,明玫郁郁了好些天,她明明舍不得。后来他从谭劲那里,听到了司茶不会再进怡心苑服侍的原因。
“……少奶奶说了,万一她和世子爷您闹翻了,我又是您的人,到时司茶该听她这主子的,还是该听自己男人的?她不要让司茶到时候两头受气。”
这是明玫很早就给司茶说过的,也没有不要霍辰烨知道的意思。她真怕到时候,会让从前的主仆情份找不回来。
看看司水,为了孩子,什么都敢做了。
司茶有了男人,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她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霍辰烨才明白明玫的意思。她要和他划清界限,嫁给他护卫的人,她这里便不再用了,不管她多喜欢那个丫头。
她就那么知道,他会和她闹矛盾,并且还是很大的,会让司茶都受到牵连的矛盾?
霍辰烨回屋的时候,明玫一个人在内室坐着,看见他进来,就开着玩笑道:“咦,看看这是谁家的帅锅回来了,没事儿帅得这么绝无仅有的可以么?”
霍辰烨没有说话,默默坐到了椅子上。
外面夏雨进来给他上茶。
明玫便也没有继续多说话,只对门口站着的夏雪道:“让奶娘抱六一过来。”
很快室内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明玫象没看到霍辰烨不快的神态一样,自顾逗着六一:“小六一,你说,你帅还是他帅?”
刚吃完奶的小六一吐个泡泡。
“噢,知道了,你说你帅得冒泡是吧?”说着自己笑起来,“小东西,你要不要这么自恋啊?”然后扭头对霍辰烨说:“刚喂完奶,我抱他去院子里走一走消消食。”
然后母子俩出去了。
留霍辰烨一个人在那里僵坐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