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从六月的尾巴来到了七月。
梅延峰也带着玉奴赶了多日的路,自那天子脚下的皇城,不远千里的来到这位处最南面,民风最为朴实的一方小镇。
因顾及到她身子骨虚弱,三日的路程就硬是走了近十日才算走到。中途换了多家客栈与数辆马车,此刻乘坐的这辆,便是一早新雇的。
梅延峰撩起车帘,往外探了一眼后,放下车帘。
眼看就要到达目的地,梅延峰一早就卸去了彼此的妆容,恢复了容貌。低眸去看肩上的女子,便不再是那张普通的小脸,而是一张惊为天人,堪比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绝色姿容。
只此刻这张绝色的小脸上正青白的毫无血色,黛眉微蹙,阖着眸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怎样。梅延峰眉头一直皱着未松,他声音极低地道:“再有两刻钟的路程,便到了。”
话落许久,车厢内一直没有回声。他也不在意,静静盯了一阵后,先是伸过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后才替她拉了拉肩上的斗篷,臂间将她搂得更紧。
之后,一路不再出声。
马车离开相对繁荣的小镇街道,驶上一条泥土小径,越往里去,气更清鲜、山野之味亦越浓。所过之处可见秧田庄稼、山涧小溪、花果树瀑与崇山峻岭。
倚山傍水、钟灵毓秀,是个不可多得的休养生息的好去处。
山脚下稀稀疏疏坐落着几十户人家,马车行到其中一户与其他门户相比,要显得异常破敝陈旧的人家前,停了下来。
这户人家姓翁,是一对年过半百的夫妻。家中人丁单薄,独子英年早逝,儿媳妇不堪凄苦守寡,在丈夫下葬不久后便跑回了娘家,至今没再回来,早已改嫁了他人。
翁家无权无势,也无个像样的男丁支撑门户,老实巴交的两个老人家,在村里一向都有些受欺负。
出了这样的丑事,翁家本是占理的一方,抱着孙儿鼓足了勇气上门讨说法。奈何先是这儿媳妇铁了心的不肯再回来,后又有亲家一家不讲理恃强凌弱,迫不得已之下,老两口只有再抱着孙儿打道回府。
自那以后,老两口许是也死了心,再没登过亲家的门,含辛茹苦的抚养弱孙至今,也算是将一个嗷嗷待哺的奶娃娃,养成如今正三岁,喜爱满院子撒丫子乱跑的小幼童。
梅延峰与这老两口相识实属偶然,还需得从两年前说起。那时他游历山水至此镇,街道上被白发苍颜、双目浑浊含泪的翁老伯撞到。他本不是个好管闲事之人,只见他一副魂不守舍、哀戚绝望的模样,心生恻隐,便问了一问。
这一问,便得知翁老伯不足一岁的弱孙命在旦夕,村子里的郎中已是回天乏术,翁老伯这才赶到镇上请大夫。只不知为何,这镇上的大夫轻易不肯进山去看病,只让翁老伯将患儿带来诊治。翁老伯哪里能肯,他那弱孙那样体弱,路上再一颠簸,怕是医馆未到,气儿便已断了。再三苦求哀求碰了数次钉子后,翁老伯正是绝望,便撞上了梅延峰。
梅延峰不敢自称仁善之者,但也绝非铁石心肠的冷血之人,在听了翁老伯诉苦之后,便决定进山去看看。
到了翁家,走近床边一瞧,方知自己猜测不错,果然是受凉后引起的发烧。又接过之前郎中留下的几包草药看了一眼,知道是郎中开错药方才导致患儿久病不好后,他先是严肃的叮嘱翁老伯将此药停用,随后二话不说的便去了后山。现拔了几株草药回来,让翁老娘拿去煎水给患儿服用。
当日傍晚病情便开始好转,孙儿身上的烧也不烫了,呆滞的两眼也渐渐开始灵活转动了。老两口喜极而泣,连日来的阴霾总算是散了,自心里的将梅延峰当作是恩人对待。
梅延峰只在翁家宿了一晚,次日不顾二老再三挽留,便淡然告辞离去。
时隔两年,当梅延峰再次出现在老两口面前时,老两口一眼就认出了他,再一次喜极而泣。又激动地将孙儿招来,让他给恩人磕头,告诉他这是他的恩人。
年仅三岁的柱子瞪圆了眼睛瞧着这位面生俊朗的男子,只见他怀里抱着个女人,那女人只露出半截芽色的裙角与一缕乌浓的青丝,其他部位都严严实实藏在雨过天青色的斗篷底下。在祖父祖母的拥护下,他们进了房去。
翁老娘见恩人抱着怀里的女人进了屋都不肯撒手,便斟酌着问了一句。听是身子负了伤,翁老娘堆着笑意的脸便倏然一变,郑重道:“恩人先在此坐下歇歇喝口茶,老婆子我这就去拾掇客房。”
梅延峰道了声谢。
翁家虽穷,但胜在干净整洁。不一会儿的功夫,翁老娘便将客房里的床单被褥换了个干净。虽也是陈旧之物,但总是一尘不染的,并不会失了礼数。
梅延峰便抱着她去了客房,将她小心的安置在了床上。
在床前守了一阵后,他拿来包袱,取出一副药,便去了灶房。
待到玉奴醒来时,已过正午。
翁老娘做了桌好菜招待恩人,床上躺着的那位她也没忘,开饭之前便留了一份温在灶上,这会儿见她醒来正好送进来。
翁老娘离开后,房里便只剩他二人。梅延峰走至床边,动作小心地扶她靠坐在床头后,递了杯温水给她润嗓。
“睡了这许久,肚子可饿了?”他这般问道。
玉奴强忍着心悸抿下几口温水后,将水杯送回到他手心里,她才蹙着细眉,轻轻地摇头道:“早起吃得不少,倒不怎样饿。”她边答话,边睁着美眸四下一打量,转眸看着他问,“这是哪里?”
梅延峰便答:“算是梅某故交家里,是一对年过半百的老夫妻,都是敦实良善之人,你只管在此安心养病,切勿忧心。”
玉奴捏紧了攥在手心里的帕子,乌浓的长发铺了一背,她低着眸儿,声气儿仍是细弱如蚊吟:“梅公子大恩,玉奴没齿难忘。”她说着,又慢慢抬起眸儿来,里面蕴着晶莹的水光,声音恳恳切切地,“今后公子发话,只要是玉奴能做到的,玉奴便绝无二话。”
“此言过重了。”梅延峰语态宽和地道,“说来也是我害了你,当日便不该将你带进魏府,若不然你也不必遭此大难。今日救你出来,称不上什么大恩大德,权当梅某的一点小小的弥补好了。”
“这怨不着梅公子。”玉奴道,声儿轻轻,目光渐渐有些涣散,“这是玉奴的命,逃不掉的。”
担心她忧思过度,郁结于心,到时伤及根本。梅延峰便只有撇开话题道:“便是不饿,也应用上几口,完事后才好服药。”
玉奴便应了一声,收拾好心绪。
当夜,梅延峰照旧与她同宿一间房。
连日来都是如此,玉奴自一开始的心慌无措,到了如今的能渐渐坦然接受、面对。
房内的油灯吹熄了,一瞬间变得很暗,什么也瞧不清楚。适应了一阵才又渐渐有些轮廓,借着窗外淡淡的月光,玉奴侧着身子,素手轻轻放在时不时就抽痛一下的心口处,隔着一道帐子,盯着躺在地上的那个身影怔怔的出神。
在她被关进地牢的第二日,以为等待自己的唯有一死,正满心绝望之际,梅公子与萧大人便结伴下来看她。在听得那一个计划后,她几乎想也未想,便点头同意了。
在那样一种临到死亡边缘、万般痛苦的情况下,还有什么比活命更重要?那个人那般的狠心绝情,待她如同杀父仇敌一般,她若是再对他抱有一丁点的奢望幻想,那就是死了也是活该,不值得任何人同情怜悯。
这都是她在地牢里服药之前的所思所想。
只或许这世间从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她以为自己假死醒来能见到的弟弟,却在醒来后一直没有再见到。得知了因果后,她便说不出话来,她没有资格怨梅公子,她只是怨这老天,怨他为何不长眼,偏要向着那恶人,也不肯眷顾她姐弟这一次。
在离京之前,她曾有过多次机会可以回去,但最终她都没有选择回去,而是跟着梅公子离京,一路跋山涉水的来到这陌生之所。说她自私也好,对待亲弟弟狠心无情也罢,总归她的内心深处是不想回去,不想才出了虎口,又亲自把自己推入火坑,重蹈覆辙。
她闭了闭眼,两行清泪无声的滑落,千疮百孔的心顿时揪成了一团。
梅公子告诉她,小锦无事,那人已知道了真相,知道了殷丽妃并非她所害的,想来他不会再迁怒到小锦身上。只是,她与他相隔的这样远,要她真正的放下心不再有所牵挂,那是万万不能办到的。
事到如今,她只有企盼梅公子早日想出对策,等到时机成熟的那一日,再好将弟弟接到身边来。
梅延峰与玉奴就这般在村子里住了下来。
对外一致称是夫妻,上京路上遇到了劫匪,洗劫一空后,二人只有暂时投奔翁家。正好玉奴身上有伤,借着养伤的名头,在故交家里调养也是合乎情理。
这对年轻小两口在翁家住下的头两日,总有村子里的人过来说话,表面上是寻翁家老两口说话,实际不过是前来凑热闹,瞧瞧这对样貌不凡的青年夫妻罢了。
翁家老两口虽不太清楚恩人到底发生了何事,但也知不好多问。又见常年冷清的院子里陡然来了这样多的人,心里并非不知道这些人打的主意,无非就是觉着稀罕,前来凑热闹罢了。
他二人一向谨小慎微,不是个好张扬的性子,为避免给恩人招来麻烦,便只有把两年前柱子生病那一事告诉给了众人知道。这事当时村里的人也略有耳闻,今听他二老这样一讲,众人也就明白过来,敢情这对青年夫妻是翁家的恩人。
此后,家里倒是消停了下来,再少有人一窝蜂的上门凑热闹。
只每当恩人在田地里帮着操持农务时,仍会引来不少的目光,三五成群的凑在远处对他一阵评头论足,无非就是称赞他不仅品貌非凡、温和有礼,就是下地干活也算利索,只可惜早已讨了娘子,若不然……
不少家中有女的皆在心间叹气惋惜着。
自地里出来,回家路上,不出所料,又一次引起骚.动。
有那胆大泼辣的,直接围堵住他,搔首弄姿地走上前用言语调戏他;也有那胆小矜持的,只敢藏在帘布后头,借着一条细窄的小缝儿,偷偷.窥探着即便是戴着草帽、满身是汗、布衣染土,也难掩英俊的心上之人。只看一眼,便两颊羞红,芳心乱颤。
梅延峰早已见怪不怪,他也不恼,只把在山里采摘的一筐野果随手散了几个后,便在翁家二老的掩护之下,得以脱身。
养了半月,玉奴的身子也好了泰半,能够下地走动,做些不费力的家事了。她正在灶房切菜,坐在院里树下玩泥巴的柱子便甩着小胖手跑了进来。
“婶婶,叔叔他们回来了!”
玉奴切菜的动作一顿,转头就轻捏了捏他圆圆的小脸蛋,含笑道:“快去净手。”
柱子一想马上就有好吃的,便颠着圆丢丢的小屁股跑去净手了。
翁老娘进了灶房一看,拉着她的手,少不得又要埋怨她不听话:“都说了小娘子莫要管这灶房之事,怎就偏是不听!小娘子能给我老婆子看孙子已是感激不尽,怎好再让小娘子做这粗糙之事。快快进房歇着去罢,身上的伤可还未好全,仔细又引的重起来。”
玉奴知道她老人家固执,心中也想去看看梅大哥,便笑了一笑,依言出了灶房。
梅延峰放下锄头箩筐走进客房,摘下草帽,正欲脱衣,门外便传来一道细碎的脚步声。须臾,一名虽荆钗布裙,却仍显花容月貌的美貌女子款步进来,玉面上浮着令人心醉的笑颜,梅延峰几乎看得痴了。
玉奴面颊微烫,走近了才似嗔似恼地轻轻咬唇唤他:“梅大哥。”
自住在翁家的第二日起,她便被他要求着这般唤他了。
“今日身上可还疼的厉害?”梅延峰收回目光,淡笑着问她。
玉奴抬眸看着他明显比之前黑上两分的俊脸,照实回道:“时不时的还是会抽痛一两下,但总是轻松了不少,没有之前那样疼了。”
梅延峰便颔首:“总会好的。”
玉奴便轻轻“嗯”了一声,替他倒了一杯凉茶出来:“梅大哥先坐下吃杯凉茶,歇一歇。”随后转身走到盆架边,舀入几瓢井水,浸透了帕子绞干后,回到他身前,仔细地擦拭着他面上的汗渍与泥土。
他一个风流潇洒的游子,今日能为了自己放下身份去做这些粗活,她心中总是有些感动的。
灌下几杯凉茶后,歇的也差不多了,梅延峰示意她不用再打扇了,起身要出去冲凉。
玉奴便放下团扇,转身正欲去准备他的换洗衣物,不想突然一阵头晕,她扶着圆桌,险些晕了过去。
茶具晃得叮铃响,梅延峰未走多远,听见动静便转身看去,就见她大半个身子倒在圆桌上,惊得脸色顿时一变。
走进房捉过她的手腕一把脉,他脸色就不由渐渐复杂起来。之前在京,他便觉她脉象有异,今日看来,当日的猜测准确无误。只那时日子尚浅,他还存着侥幸的心理,而今看来……
他暗自叹息,不知这于她而言是好是坏。
他把这事告诉了她。
玉奴听后,久久无法出声。
就在梅延峰摸不准她的心意时,她含着眼泪,突然抓住他的手臂哀求道:“梅大哥,我不要他,求你让他离开罢。”
梅延峰怔了一下,问道:“你不后悔?”
玉奴屏住了呼吸,低眸看了眼自己还很平坦的腹部,硬着心肠摇头道:“不……我不后悔。”
梅延峰并不信,他道:“你身上的伤还未好尽,若这个时候再服落子汤只怕会加重伤势,得不偿失。左右日子还早,给你五日的时间,你再好生考虑考虑,莫要给自己留下遗憾。”
玉奴怔怔的,点头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