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嫣低头细细听着长公主的絮絮叨叨, 含笑并不回话。
她越说越是激动,嘴唇都要磨掉一层皮, 钱嬷嬷见状急忙奉上一盏热茶, 温声劝慰,“殿下您且歇会,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长公主拢着青釉瓷杯润润嗓子,她指尖摩挲杯身青色花纹,复轻启朱唇叮嘱:“柳卿卿原先院子里的那些贵重摆设, 你们都撤下去,与其白给她赏玩, 倒不如搁去阿容院子。”
长公主铁了心不给这表小姐做脸, 纵然府里伺候过她的几个下人心存同情,然而这既然是主母的意思,下人也不敢不从, 垂手应喏一声便退下去打扫厢房。
傅君容听着长公主的絮絮叨叨,一时有些心烦。他东张西望瞧着来来往往的侍女,意兴阑珊地从圈椅里直起身子, 又拽着扶臂大力摇晃几下。
傅君容一个人玩得无聊,滚烫双手捧起热气腾腾的手炉子, 他用手炉挡住半张脸,染着霞色的脸庞朝谢嫣偷眼望去。
三个月转瞬即逝,如今正值十月,京城早已下过初雪,屋外均是寒气逼人。也只有在屋子里抱着手炉, 烧起地龙,借着金兽嘴中吐露出的芬芳,才能勉强捱过这寒冷天气。
故而今日嫣嫣穿着十分厚实,傅君容悄然无息眯眼瞧她,颧骨上的霞色更是浓郁。
她穿着件长公主着宫里人替她裁剪的缕金云锻上衣,宫缎狐肷褶子大氅遮住她双肩,只在领口处露出一圈雪白狐狸毛领。碧莹莹的颜色衬得她肤色如同霜雪,连眼底也漆了层淡淡金光。
嫣嫣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黛眉舒展,眼角熠熠生光,颊边落下的几缕鬓发柔软似雾,一姿一容好看得叫他半天都移不开眼。
傅君容冲她挤眉弄眼,他的嫣嫣却毫无察觉,垂首凝视手腕上的红玉髓镯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心中存了半分委屈,正要扯嫣嫣的衣袖唤她看过来,却发觉她袖子下的双手早已冻得通红。
傅君容比对着她红里透紫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的,他的手被炉子烤得滚烫,骨节均匀分明。而她的手背却有些浮肿,指尖凝着淡紫色,看似已忍了很久。
谢嫣正思索怎么给明日便要进门的柳卿卿立个下马威,手里冷透的炉子蓦然被人抽走,她抬眼扭头去看身侧的傅君容,手里竟又被他塞了个更为滚烫的。
“世子……”
他捏着从她手里“偷”过来的手炉子,眨着眼睛竖起食指冲她道:“嘘!这是君容给嫣嫣的!不要告诉他们!免得被这些贼人抢去!”
谢嫣掂量掂量手里份量颇足的手炉子,这炉子比她原先那个足足肥上一圈,炉子里头还存着半炉银炭,被他大掌握了不少功夫,捂得极其热烫。
炉子将谢嫣掌心寒气顿时驱逐殆尽,她定定望着他怀里那个冷透的炉子,傅君容却伸手紧紧一揽:“君容热,要借嫣嫣的凉快凉快。”
他平日得到好吃好玩的都惦记着她,甚至跟随乔寒在花园里捉到只青蛙,也要炖了给她补补身子。
谢嫣心口一软,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好。”
傅君容咧开嘴,霎时露出一抹满意的傻笑。
柳卿卿第二日随定国公车驾入府,谢嫣为此特地早起一个时辰。
何嬷嬷并几个丫头伺候她洗漱,何嬷嬷晓得她的心思,动手格外细致。
那柳氏从前与世子曾有过旧情,又生得不错,此番厚着脸皮上门膈应人,难保她不会存着取而代之的念头。
柳府倾颓至此,柳夫人与柳氏这个大女儿并不亲近,若柳氏是个聪明的姑娘,定会想方设法和定国公府重修旧好,兴许还会插手挑拨太太与世子的关系。
对待这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小蹄子,太太须得拿出正室的气势,压得她翻不了身才是。
何嬷嬷替她抹着头油,嘴上慢悠悠地问:“太太可是要挑出一套正红衣衫出来柳氏就算攀上了世子,她也就是个做妾的命,一辈子都穿不了正红色。”
这个世界的人对纳妾看得并不重,莫说顾念亡妻的安阳侯,就是尊贵如长公主,亦默许定国公在外头养上几个无伤大雅的外宅。
旁人纳妾与谢嫣无关,可傅君容但凡有一点念头,谢嫣定不会姑息。
柳卿卿已经够不要脸,倘若傅君容还要犯.贱凑上去,谢嫣哪怕完不成任务,也要送这对狗男女和原男主三个辣鸡浸黄泉!
“不用正红,”谢嫣挥手阻止何嬷嬷,“若用了正红,反倒显得我太看得起她,就随意挑个素淡的颜色,头面用最好的便是。”
“也是,柳氏不过一个出身不好又势利的表小姐,太太何须将她放在眼里,放下身段与这种油皮子斗,省得这厮蹬鼻子上脸。”
何嬷嬷在安阳侯府一待就是几十年,惩治过犯事的下人,与中饱私囊的账房先生当街对骂过,并非心慈手软之辈。
谢嫣听得发笑,遂拿起玉梳把玩打发时间。
定国公宠爱柳卿卿这个外甥女,心疼之余,他一度忘却当初柳卿卿是怎么嫌弃的傅君容,深知柳卿卿在府里住得多有不快,命府里大房二房女眷全部出来相迎。
长公主恨透这个冷酷无情的柳卿卿,乍听定国公的话,她气急败坏将内屋里能摔的东西皆摔了个干净彻底。
长公主死活不肯出面给柳卿卿撑面子,定国公哄不动她,转头遣人来谢嫣与傅君容的院子通传,叮咛他们夫妇二人必须赶往前院迎客。
傅君容赖在床榻里不愿起床:“嫣嫣,你陪君容好不好……君容不想去前院。”
“你可不能不去,”谢嫣扒开他身上裹成一团的被子,托住他后颈扶他起床,“那个柳氏……虽然与你没有什么交情,好歹也是你表妹。”
他眯眼埋进谢嫣肩窝里,两臂抱娃娃似的缠住她脊背,带着鼻音的语气娇娇软软:“嫣嫣……不要……”
傅君容口鼻中喷薄而出的热气熏得谢嫣耳根发痒,她咳了声:“你去前院转一圈去长公主屋里就行,君容儿是男眷,终归要与柳表妹避嫌……”
傅君容不太乐意地鼓起腮帮,张开双手任方进来的嬷嬷们服侍他起榻:“嗯……就听嫣嫣的。”
等他漱好口,谢嫣挑了枚不算甜的金丝枣塞入他口中:“乖。”
傅君容含下她递过来的蜜饯,湿热舌尖轻轻擦过谢嫣微凉指头,他随手将放在桌上的手炉子,勾到谢嫣怀中,他咂吧嘴里甜滋滋的果子,含糊不清嗔怪嘱咐:“嫣嫣手又凉!嫣嫣不听话!”
傻里傻气的姑爷令旁观的何嬷嬷浑身上下痒得就像生了虱子,她皱眉开口催促:“世子您可快些,别耽误太太。”
勉强应付了好动的傅君容,谢嫣赶到前院,柳卿卿的马车已经转过影壁。
影壁前树影婆娑,马车的影子被高阳拉得斜长,寒风吹散谢嫣裙摆,富丽裙边漾起层层叠叠的花浪,花浪卷起淡香,尽数拂至傅君容足边。
傅君容方才正欲趁乱扯着嫣嫣去娘的院落,不料半途被傅二太太和几个堂妹拦住,傅二太太似笑非笑端详他身侧的嫣嫣,挑眉打趣:“世子妃今日穿着似乎太素了点,会否压不住场子……”
傅君容并不喜欢他这位装腔作势的二婶一家,他几个堂妹总爱背地里嘲笑他是傻子,他哭过几次便也渐渐习惯。
二婶欺负他也就罢了,今次还故意过来寻嫣嫣的麻烦。
傅君容挡住谢嫣,哼着鼻子指着傅二太太做鬼脸:“又不是穿给你们看,君容就爱嫣嫣穿成这样!”
傅二太太还想讽刺几句,他们这边的争吵惊动了定国公,定国公板着脸走过来,照着傅君容后背就是一掌:“怎能对你二婶这般没大没小”
傅君容骤然被责备,跳起来就要发怒。反正也将傅二太太堵了回去,谢嫣干脆拽着他,顶住定国公灼热视线回到影壁。
他此刻满脸委屈蹲在照壁前侯着,嫣嫣不陪他玩耍,他就只能自个儿取乐。
谢嫣裙摆落在他足边,上头绣着的花朵叫傅君容看了半天,也没分出是哪一种花。
他好奇地戳戳她小腿,“嫣嫣这是什么花”
这祖宗才消停一会儿,眼下又蹲下去嬉闹,谢嫣烦躁地拎起他衣领:“起来起来!站有站相,坐要有坐相,叫外人看见你这副泼皮样子,免不了私下搬弄口舌。”
他牵着谢嫣的手乖乖起身,虽是在这里等得心慌,但顾及嫣嫣,仍不敢再耍赖。
柳卿卿便是在此时撩开帘拢,定国公府下人搬来杌子搀她下车,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却暗暗逡巡影壁前诸人。
眸光转至她此世要以命报答的那人身上,柳卿卿猛然瞪大双眼。
她印象中自持身份的乔嫣乃是一如既往的刻板无趣,今日却反常换上一身素得不能再素的常服,半点没有前世那样咄咄逼人。
更令她震惊的,实则是傅君容。
犹记傅君容前世爱她爱得至死方休,他为她抛妻弃母,为她甘愿深陷囚笼。
重生一回,身上那些拜齐胤所赐的伤痕彻底清除,可柳卿卿尘封于心底的记忆,却不曾遗失在岁月中。
她清清楚楚记得他笑吟吟对她说过:“卿卿,你是君容最喜欢的人。”
“那乔嫣呢?她又算什么”她一遍遍抚摸他侧脸,漫不经心笑开。
“卿卿能不能别提她!她就是个不知羞耻的泼妇!”
柳卿卿一瞬不瞬凝视靠在乔嫣身侧的傅君容,他约摸察觉到她热烈的视线,竟偏头回望过来。
柳卿卿捂住嘴巴,泪眼模糊地凝视不远处这个宠了她一世的憨傻青年。
他脸上笑意在瞥见她后,消退得干干净净,甚至蹙起眉攥紧乔嫣衣角。
寒风轻擦过柳卿卿的耳发,他带着鼻音的撒娇嗓音幽幽传入她心头。
“嫣嫣……这不知羞的丫头是谁?怎么比君容还爱哭鼻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今日米花町宝宝的两个地雷o(≧v≦)o
柳卿卿:我觉得我还能再重生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