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四妃位置均已分封他人, 倘若赐给卢嫣的位分太低,她在后宫行走则多有不便, 若位分太高, 以她的出身来说,恐怕压不住那些比她位分低的妃嫔。
此事还需与太后私下再议一议,也好想出对策,应对钦天监那群人的危言耸听。
萧乾和缓面色,他走下丹陛, 明黄衣摆擦过泛着阳光的琉璃地面,干净澄澈的地面仿若漾着一汪池水, 清透池水倒映出宫中万景。
他稳步走至谢嫣跟前, 萧辰的面容更是清晰如斯。
确实如当初杜皇后所言,他像极了自己。非要说他是周协之子,连萧乾都无法轻信。
萧乾正凝神窥视他模样, 泰和殿外隐隐传来争执争吵的动静,侍卫似乎拦下意图擅闯那位泰和殿的人:“贵妃娘娘,陛下正与大臣议事, 您不能进去!”
胡贵妃早已在宫中横行多年,习惯到连自己都忘记她曾经的出身。以往她受陛下专宠, 一介没落官家之女又如何?还不是压过那些世家贵女,在后宫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
杜皇后因与晋帝旧事并不受陛下宠爱,每月初一十五的行房也只是例行公事。
陛下还未去晋国为质前,一眼相中她,胡贵妃从他还是太子起便一直深沐恩泽。她进入泰和殿素来不需左右侍人通报, 陛下曾对她说过,宫里唯有她才有此殊荣,也唯有她可以在他跟前使小性子。
他本贵为太子,却身陷囹圄沦为质子,跟着他前去的几个侧妃不堪忍受羞辱,要么委身嫁与晋人,要么日日埋怨他懦弱无能,也只有她始终不离不弃跟在他身旁。
她毁他嫡长子面貌,他不治她的罪。她害宫里有身子的宫女妃子小产,他也一律纵容。可如今他另有新欢,便将过往的恩爱誓言抛诸脑后,弃她如敝履。
胡贵妃掀开挡在身前的侍卫,暴喝道:“放肆!谁敢拦本宫!”
她一路闯进泰和殿,太后皇后俱在,一旁还站着几个臣子。
胡贵妃今日方听说那个贱婢治好杂种的脸,便急不可耐赶了过来。
她发鬓凌乱,面容狰狞,全无当初教坊初遇时的单纯清丽,满身都浸淫着后宫女子的心机与俗艳之气,萧乾目露憎恶:“你可知闯入泰和殿是什么罪?”
胡贵妃妒火中烧,已是不辨自己的处境,她嘶声质问:“陛下先前从不阻我擅闯,为何今日这般冷酷无情?还不是因为你喜欢……”
“够了!”她这些年变得愈发猜忌多疑,脸上全是嫉色,偏偏妆容又描得粗俗浓艳不堪,如此失态,已叫萧乾厌恶至极,他喝止胡贵妃,“你不识规矩多年,今次朕再也不能容你。”
“不容臣妾的缘由,不过是因为皇后和卢嫣的妖言惑住了陛下!卢嫣说治好他的脸便是事实么?他的脸除了左脸颊尚且完好,其余的地方全被伤疤覆盖,怎能恢复如初?依臣妾之见,卢嫣只怕是替他削骨,将他弄成与陛下相似的样子,以此来欺瞒陛下的!臣妾不顾陛下威严来此,是为了陛下好!”
一旦萧辰重获自由与地位,胡贵妃谋害皇子的罪名便坐了实,杜皇后虽对萧辰再无感情可言,但能扯胡贵妃这个眼中钉下水,必然大快人心。
谢嫣绝不能放任胡贵妃再伤害算计萧辰,遂向萧乾禀明:“贵妃娘娘实属无稽之谈,削骨也只有古书上偶尔提过,世上无人敢试。且不说被削骨之人会承受不住痛楚死去,如果奴婢能学会此法,娘娘只怕不再是宫中容颜最美之人。再者,小七困于冷宫多年,期间从未踏出冷宫一步,娘娘到底是从何处知晓他左颊无损?”
谢嫣字字句句戳中胡贵妃言辞里的纰漏之处,堵得她气息不稳,胸口起伏。因一时无理可辩驳,胡贵妃只能求萧乾开恩。
“陛下!臣妾绝无私心!卢嫣她这是信口雌黄诬陷臣妾!陛下一定要明鉴!”
杜皇后为她锋芒所压,忍气吞声多年,今日她擅闯泰和殿铸下大错,不趁此等机会扳倒她,凭她从教坊里学来勾/引男人的纯熟手腕,今后翻身复宠绝不艰难。
杜皇后哀哀拽住十四公主的手跪下,她不住抹着眼泪:“当年臣妾也是真心守着陛下,不愿随那些侧妃逃走另谋出路。不想被那奸贼盯上……然而事后臣妾已服下汤药,永绝后患。可陛下偏偏不信,明明是贵妃害了小七,陛下却百般护着她,不听臣妾的解释。陛下登基多年,皇子公主中夭折者甚多,臣妾早查出与胡贵妃有关,可是担心陛下责备,便深藏心中不敢直说。”
“十四公主和十五皇子是臣妾豁出命生下的,贵妃暗中动过多少次手脚,她自己心知肚明。”
皇室子嗣越多,即便是遇到兵荒马乱的年代,也有皇子继承大统,带领齐国重新走向繁盛。后宫若有毒妇算计皇嗣,算计陛下多年无所出,太后绝不心慈手软姑息。
胡贵妃是教坊出来的艺妓,陛下为娶她,安排她拜胡氏家主为父,这才能一跃贵妃高位。
想她从皇后爬到太后耗费了多少光阴心血,胡贵妃却能一步登天,更是仗着宠爱三天两头不入太后宫请安。娇纵也就罢了,竟还多次毒害皇嗣,简直罪大恶极。
“胡贵妃作恶多端,陛下若执意袒护,哀家今日就是撞死在泰和殿,也要为先祖惩戒这个下贱胚子!”
太后一眼既出,满殿顿时陷入一片死寂,诸人踩着琉璃地面倒映出的人影,拂去袖口尘土三三两两跪拜下来,颤颤阻止:“太后息怒!”
一朝沦为众矢之的,连待她宠溺的陛下都有了厌色,胡贵妃心中且惊且惧:“陛下!臣妾冤枉!那些皇嗣都是她们照顾不周才夭折,怎能推到臣妾头上。”
谢嫣闻言含笑扭头看她:“娘娘送进太后偏殿的膳食,奴婢一直收着,下的药尽管无色无味,却还是能用银簪验出有毒,娘娘可是非要见到那些膳食才能死心?”
胡贵妃指着她鼻尖怒骂:“休得含血喷人!本宫何时送过膳食?”
她越争辩反而越描越黑,到最后只得口口声声称自己冤枉。
证据都摆在明面上,当着这么多双眼睛,黑白立见。
这个昔日明艳,现今唯有狠毒的女子,完完全全消磨掉萧乾的耐心。她犯下错事都与他哭诉,言说自己并非处于恶意,萧乾信她为人,因此未着手计较,可她却辜负他的信任,损他子嗣,为祸宫中。
再不能留一个毒妇做他的枕边人。
萧乾唤左右宫人拖她下去:“胡氏不守宫规,擅弄六宫之权,祸害皇子血脉,天理难容。即日起废去贵妃之位,关押于冷宫,彻查后再听从发落。”
胡贵妃双脚毫无章法狂蹬地面,发钗歪斜,雾鬟散乱,近乎啼血挣扎道:“我不要去冷宫!死也不要去!”
看着胡贵妃被人拖出去,萧乾伸出一只手搀扶杜皇后起来:“这些年委屈了你。”
“臣妾不委屈,”杜皇后搭上他掌心,“陛下赐予臣妾十四和十五,臣妾深感陛下恩德。”
她只记得自己膝下十四十五这对双胞胎,全然将长子萧辰忘却。
萧辰沉默寡言跪坐于地,他捏住袍角的指节微微发白,嘴角暗暗撩起一丝绝情笑意。
借着宽袖掩饰,谢嫣张开五指罩住他冰凉手背。
萧辰手背一抖,星子般的眼眸朝她回望过来,谢嫣冲他露出个笑,还残留着他印记的绯红唇瓣轻启:“不要难过,萧辰还有姐姐。”
他还有姐姐,只有她便已足够,外人于他而言,是死是活,厌他弃他又有何干系?有姐姐的地方,就永远是他的家。
萧辰上玉牒的定在四月初四,萧乾和杜皇后待他不上心,太后遂提议将靠近东宫的重华殿拨给他。
谢嫣照顾他多年,按资历地位便升至重华殿掌事宫女。
她这几日忙昏了头,重华殿上下都需打点,安排宫人洒扫宫殿,安排宫人担任一等二等职务,一番忙碌下来。
傍晚回到内室,还有黏人的萧辰抱着她撒娇:“别叫那些人进来伺候,殿里有姐姐和萧辰两个人便好。”
谢嫣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想累死我?”
他摇头:“姐姐只需等萧辰及冠就好,宫里的活都没交给我做。”
谢嫣翘起唇角,她不自觉地回抱住他:“姐姐老了,也快做不动这些活计。”
“姐姐哪里老,”萧辰扬起双手揉着她雪白的脸颊,“姐姐在萧辰眼里永远是最好看的。”
谢嫣牙关酸软,听了他几辈子的肉麻情话还是招架不住。她当先败下阵,认命地由他在她额上抿了一口。
心口甜得仿佛快要溢出蜜汁,他吻上她额心的那一瞬,左胸的心腔滚烫难言,她隐隐觉察出自己对他的态度终于有了可喜变化。
重华殿里的一切安稳下来,三月底却迎来一群贸然到访的不速之客。
杜皇后领着十四公主萧珠儿光临重华殿,既是他的母后来看他,碍于宫里的多双眼珠,萧辰也不得不亲自迎接。
杜皇后扶着正位上的黄花梨扶手坐下,谢嫣于是唤殿中伺候宫女斟茶。
她呷一口茶水,眼瞳上眄瞧了谢嫣一眼:“十几年不见,你都已这般大……七殿下这些年多亏你照顾。”
谢嫣屈身:“娘娘折煞奴婢。”
“你便领着退下罢,”杜皇后放下茶盏颔首,“本宫有话和七殿下说。”
谢嫣自然知道她要说些什么,遂阖上隔扇留他们母子三人叙话。
面板上亦提到萧辰成功恢复皇子身份后,与杜皇后促膝长谈的情形。
杜皇后千里迢迢从中宫来至重华殿,并不是要关怀这个孤苦伶仃的长子,而是带着十四公主前来说教他。
萧乾早有攻打晋国之意,通常率大军远征,须由太子担任,以此来鼓舞士气。
眼下太子并未分封,但太子从中宫皇后膝下挑选,是齐国开国以来的规矩。
萧辰虽然是嫡长,然而他不被杜皇后亲自教导。在杜皇后心目中,待他既不亲厚,也不太看得起他,便一心希望十五皇子萧息能承太子之位。
十四公主与胞弟从小一起长大,对这个凭空冒出的兄长更是憎恶,撺掇杜皇后逼他放弃太子之位。
挂帅亲征通常由下任太子担任,她们巴望着萧辰先揽下此难,等败军还朝后再推脱不受太子之位,拱手让给十五皇子。
杜皇后振振有词:“小七,你并非受正统教养长大,同你弟弟相比,你上没有谋略,下无武艺,若接下太子的重担,只怕会遭人暗算。等你弟弟登基,定会赐你一生荣华富贵,以报你的恩情。”
原世界里,萧辰耗费数月时间参透军阵图,竟一举灭掉晋国二分之一的国土。
杜皇后若真是替他着想,怎会舍得令毫无文韬武略的他,挂帅去送死!
谢嫣翻阅完剧情介绍,恰逢杜皇后与他商议完毕步出宫殿,十四公主不甘不愿道:“推选他挂帅,倒是让他白出了这个风头。”
杜皇后笑着打趣:“多半是败仗,还朝回来少不得要身负重伤,太子之位迟早是你弟弟的,就是你兄长也不能抢。”
萧珠儿神色尤为鄙夷,因小七与她一母同胞,她也不敢骂得太难听:“他哪里算珠儿的兄长?”
她们母女二人说说笑笑踏上步辇回宫,谢嫣提起裙摆急急跑进殿里。
萧辰合衣躺在地上,眼睛凝视上方燕梁,见她进来,才从地上爬起身。
谢嫣正要开解他几句,他却疲惫地靠在她大腿上:“从头到尾,萧辰只有姐姐。”
看他慢慢闭眼睡去,谢嫣理着他鬓发:“姐姐不走,一直陪着萧辰。”
数日后,萧乾将萧辰的身份昭告天下,说他乃皇后杜氏早年走失的孩子,意外被人从边疆一户书香世家的府邸中寻回,特下旨恢复其七皇子的身份。
同原世界进程一致,萧乾禁不住太后唠叨,用“萧七”这个名字给他上了玉牒。
晋国这些年韬光养晦,许是各方面恢复得差不多,驻扎边疆的将士又开始骚扰齐国边境百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萧乾忍了十几年,期间齐晋大大小小小战役数不胜数,是时候决一死战,做个了结。萧乾打算借此一举灭掉晋国,他选出最勇猛大将组成二十万大军,等到择人挂帅时,他却一度犯了难。
萧乾不属意萧七做太子,他敌视厌恶他十六年,忽然被人告知真相,说他这十六年施与萧七的责罚皆是谬误,于情于理,他都无法欣然接受。
既希望萧七能领兵出征死在战场上,了结自己的心结,又不愿他获此殊荣一步登天。这种复杂的情感,或许只有同样经历过万般沧桑的卢嫣能体味。
满朝大臣均劝他以祖宗礼法为重,切莫以小代长乱了纲常。萧乾隐忍腹中怒火,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帅印授予萧七,在他耳边低语道:“若你能立头等军功,朕会亲赐你太子之位。若你无力抵挡……自请永不入东宫。”
萧辰不甚在乎接过他递来的帅印,与萧乾极其相似的眉眼透着股麻木的冷意。
不做太子又何妨,不做太子,他便不需被压着娶那些表里不一的世家小姐,无人管他,他就能和心心念念姐姐厮守一生。
萧辰得了圣旨回到重华殿,满殿皆无姐姐身影,他焦躁不已逼问宫人,才知她被太后召见。
随手将圣旨往小几上一扔,萧辰换下朝服一路朝着太后宫赶去。
他借着请安看望太后的名义,疾行至太后内殿,左右侍人打起帘子,他微弯下脖颈抬手进入。
太后靠在榻上笑意盎然对谢嫣道:“陛下这几日意要纳你为妃,同你爹卢医正说起,他倒极其满意。”
谢嫣浑身犹如被雷电劈中,她不可置信道:“陛下要纳奴婢为妃?”
原世界的这个时候,周锦烟已从晋国出发和亲,故而应当被封妃的应是周锦烟。
这死渣男是何时生出这等猥琐心思,要纳她为妃的?
萧乾那张脸,谢嫣看在眼里一直膈应。明明他不是转世的叶之仪,却用着他的皮相夜夜眠花宿柳,处处留情,此番更是对她动了龌龊心思。
谢嫣只认萧辰,除开他其他人再不入眼。
她抵唇笑言:“怕是令陛下和太后失望,奴婢这辈子恐怕都不能嫁人。”
“怎么?”
太后脸色奇差,赐婚若是推拒,本就会受惩,何况她今日拒的还是萧乾。
谢嫣拔下太后额上银针,整理齐整收好,“奴婢不能生养,所以到了年纪也懒得出宫嫁人,”她诚恳跪下,“奴婢有负皇恩,求陛下太后降罪。”
太后惊讶,拽起她来回察看:“你怎会不能生养?难不成是这些年拖累了身子?”
“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奴婢生母身子不好,奴婢也就体虚。还望陛下和太后收回成命,莫因奴婢辱了皇室体面。
太后闭眼握了握她的手,妃嫔不能为皇室开枝散叶,便也没了用处,纳嫣丫头为妃一事算是不作数,明日就必须回绝陛下,绝了他的心思。
谢嫣话音方落,月洞门外忽然传来太监的唱喏声,她抬头一看,竟是萧辰。
萧辰积攒万千星辉的双眸深深盯着她,一刻也不愿移开。
谢嫣咳了一声。
在太后殿公然眉来眼去,熊孩子你是想叫太后看出来么?
略坐片刻,谢嫣跟从萧辰回重华殿。
一入殿中,便避开众多耳目。他倏地伸出手拽住她衣袖,嗓音缱绻:“姐姐……萧辰知道姐姐是故意对太后那样说的。”
谢嫣摸着他头颔首,总算长了点心,真是孺子可教也。
他发誓般对她许诺:“这次出征,我定为了姐姐好好打,等挣了功勋回来,就娶姐姐,姐姐一定要等着我,万万不能屈从萧乾那个淫贼。”
“你这嘴!”谢嫣掐住他嘴唇,“叫旁人听见,报到陛下跟前,不治你的罪才怪!以后不许再胡说!”
他乖顺顿首。
萧辰率大军出征那日,还将周锦烟顺手打包带回晋国,谢嫣亲自送他到城门外,等他骑着骏马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视线中,才转身离开。
每隔半月,谢嫣都能收到他托亲信寄来的书信。
起初内容倒还正经,注明起居饮食,杀了多少敌人,末尾还矜持地问了谢嫣的近况。
谢嫣也一五一十与他道明,这么一日日下来,也渐渐找回上个世界与他相处的感觉。
似是察觉她态度越来越暧昧,萧辰索性也不再假装矜持。
十六七的少年郎真是血气方刚的好年纪,稍有一点爱慕心思,便止不住要表露出来。
于是他的书信,一瞬从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汇报近况,转变为打情骂俏的情书。
譬如:
“我见姐姐多妩媚,料姐姐见我应如是。”
“今日饮尽军中新挤出的鹿血,夜里口干舌燥之余,甚想姐姐。”
……
谢嫣面无表情一概回敬:“不正经!回宫后休想叫我侍夜!”
她听萧辰说,两军停滞不前,谁也不肯先出兵。为羞辱周协,几位主将做主将周锦烟推入他帐中做侍墨婢女。
他自然对她没什么好眼色,虽然小时候与她交好,但那也是刻意做给谢嫣看的。
从前讨厌她,现在也不外乎这样。
两人一来一往传了半年书信,他忽然有一日开始不再给她写信。
谢嫣猜测,此时大抵是两军交战最激烈的时候,他日夜参谋军策阵法图,也没功夫再给她写信。
谢嫣未烦他叫他分心,也就不再着人给他送去。
河道八月出了汛情,大军前几个月传来捷报,萧辰顶下几位大将联合反对的压力,指挥五万大军突袭晋国大营,一路势如破竹,斩杀晋国大帅,花费一个月时间占领晋国大半领土。
周协迫不得已割让半个国土,又将在齐国为质多年的嫡公主周锦烟,献给齐帝萧乾为妃。
胡贵妃被废,贵妃这个位置便空下来,赏给一个和亲公主总比赏给一个世家嫡女要好,萧乾接了他的降书。
晋国被他们齐国打成这样,迟早都是要覆灭在齐国手上,眼下河道发生汛情,一时需要人力去整治疏通,必须急召大军回京。
齐国大军驻扎的营地四面皆被水包围,等水流退去,也要等上三日。
萧辰远眺山坡下汹涌洪水,一口饮尽囊袋里的酒。
没有她的岁月里,他已学会与酒为伴。
周锦烟身着嫁衣,头戴凤冠立在他身后,怯怯道:“小七哥哥。”
萧辰扬手将酒囊掷入洪水里,扭头就走。
周锦烟哆哆嗦嗦叫住他:“小七哥哥,你切莫被卢嫣蒙在鼓里,烟烟对你说的都是真的。”
周锦烟喜欢他却也敬畏他,她小时候身边除了玉芝,再无人愿与她交好。宫女嘲讽她是晋人,平日多有苛待,也只有他愿意阻止那些人欺负她。
她本就对他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小七哥哥当初带她回晋国时,容貌绝伦的少年郎身披银亮铠甲坐在骏马上,他神情冷淡漠然,低头看她时竟让她隐隐有种压迫感。
直到他用熟悉音色叫她出来,周锦烟才艰难地认出了他。她从天之骄女沦为阶下囚,在冷宫里饱受欺凌,极其渴望自己未来的夫君能护住她一世无虞。
小七哥哥第一次杀人时,这种念头在她心中显然愈加强烈。
当初送她来齐国受难的将士们,个个被他用一柄长缨枪挑落下马,他们混着碎肉的鲜血糊上他纤长眼睫,却依然不能叫他露出一丝惧意。
这才是真正的英雄。
他眼中兴味更浓,铺天盖地的血/腥色将他瞳孔染成骇人赤色,和着眼睑处的一点泪痣,越发妖冶凄绝。
他耍弄手里的红樱枪,单手舞出个漂亮利落的剑花,最后一个敌人倒下,他背对夕阳提剑走近她。
寒刃上凝着层血雾,他的脸颊也笼着血气。沙场上空鹫鹰低旋,时不时还有几只胆大的落在死人堆里,尖利的嘴破开膛肚,蚕食躯壳里的内脏。
周锦烟自知,他变成这样是她一手造成的。
她被那几名大将逼着做了他的侍女,虽然他不允她靠近,但只要能远远瞧他,她就有法子勾得他的心。
周锦烟偶然截下他送出军帐的家书,她道他父皇母后皆不喜他,小七哥哥亦与他们没什么感情,这家书却又能寄给谁呢!
她迟疑着打开,信里的内容骇得她险些惊呼出声。
他竟然、竟然喜欢的是卢嫣那个老女人!
他竟然对将他养大的姐姐动了心!
震惊过后,更多的却是悲凉。他宁可肖想一个老女人,也不愿看她一眼。
周锦烟偷偷趁他不在帐中,将卢嫣给他写的书信全部烧毁。他日日等着从京中送来的信笺,渐渐也不再写。
萧辰率军出征的第一日,天边撩起阵阵热浪,阳光照得他面容雪白。
他与敌方将领当先交手,敌将看清他面容后啐了声:“呸!你长得和他一模一样!休得打着他儿子的名号欺瞒本将!你就是萧乾那个窝囊废!”
萧辰不觉自己与萧乾有多相似,他是他,萧乾是萧乾,两者怎能相提并论?
然而自从入营以来,他听过的类似之言不绝于耳。
敌将说过,镇守边疆的老兵也这样说,那几位更是日日挂在嘴上。
“七殿下的风姿神似当年的陛下,想必也如陛下那般神勇。”
神勇?如果真是神勇,怎会觊觎他的姐姐?
不能提姐姐,一提她萧辰心中便愈发心凉。
她半年多不曾回应过他,仿佛一夜指尖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下雪泥鸿爪。
他害怕她出了事,然而更怕萧乾不顾一切独占她。
萧辰闲暇听信使说宫中并无嫁娶之事,才略微放下心。
然而他自我麻醉的美梦终是破碎,一位驻守边疆多年的同袍老将看着他湿了双眼,“七殿下与陛下太过相似,老朽一时错认,还望殿下不要怪罪……”
一时错认……
萧辰猛然回忆起他与姐姐交心的那个夜里,她本奋力在他身下挣扎,待他面具脱落,她一改悲愤神色,竟抱着他的后背哭倒在他怀里。
萧辰瞬间茫然。
他不敢忘,她起初分明爱慕的是小像上的那人。
他不敢忘,她起初分明待他只有兄妹之情。
他不敢忘,她片刻前还责备他举止放荡轻浮,可是见了他完好的容貌后,却态度陡转。
回忆起她在殿上面见萧乾,泪光隐隐的眼眸里露出动容与依恋,回忆起半年前她突然对他的迁就与宠溺。
她为何突然不愿给他写信,真相已昭然若揭。
萧辰发了疯将手里酒壶惯到桌案上。
姐姐你骗我!
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你一直在骗我!
你喜欢根本就是萧乾!却口口声声骗我说喜欢的是我!
你喜欢的,究竟是萧辰,还是神似萧乾的萧辰?
你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替萧乾赎罪!什么要嫁与我,什么喜欢萧辰!全是假的!
你同这些俗人一样,都是将我当成萧乾的替身!
偏偏周锦烟还火上浇油:“卢嫣她怎会对你有意?在她十七岁那年,烟烟就见她画过男人的像。小七哥哥,那时你还只是个七岁的小孩子。”
两军交战,萧辰率五万军队被敌人十万大军围困,他似饮了血的孤狼,提着红樱枪杀出重围。
当箭羽精准射入敌人眼珠,当浸过盐水的剑尖刺入敌人心口,当剑戟从敌人肚腹里带出血汪汪的肠子,血液于铠甲上尽情泼洒,目睹战场残破四肢,目睹手臂糊上的白花花脑浆,他仿佛重获新生。
眼角泪痣饮尽敌人血浆,变得更加血红。暴戾之气从眉心蔓延至眼角,他眼眸狠虐,挥剑利落斩下晋国元帅的首级。
敌帅虎目瞪如铜铃,翕动着干裂嘴唇吐出两个字:怪物。
萧辰高坐马上,似欣赏美人一般,施施然在他颈上划开一道小口。
鲜红血珠从伤口汩汩流出,他加重手中力道割深这个伤口。
他在他剑下挣扎求饶,他愉悦地挑起眉毛:“晚了。”
他一身狰狞回到帐中,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替他擦去脏污。
最后还是他自己去河里洗净身子,身上的血腥气绕体三日方绝。
萧辰自梦中惊醒,定定神才发觉已快至京城。
周锦烟走下花轿对他低语:“小七哥哥,我们都是同病相怜的人,为何不联手毁掉这个欺我们瞒我们的世道?”
心里的那个声音已被他彻底从牢笼里释放出来,他此刻只感到浑身舒软。
萧辰眉目漾起和煦笑意,牢牢看她如花面容:“我也正有此意。”
卸下兵器,觐见受封。
萧辰唇畔染笑,温和看着冲他使眼色的杜皇后,亲手接下萧乾授予的太子印鉴。
在她怒火中烧的神色里,他歪头翘起唇角:“儿臣谢父皇恩典。”
萧辰的寝宫即刻从重华殿迁往东宫。
萧辰今日方回宫,谢嫣打算好好犒劳他。
他背对她卸下铠甲,身上的血腥似乎从骨血里散发而出,熏得谢嫣不禁皱起眉头。
谢嫣踮脚替他擦干额角的汗,问道:“你一直没给我回信,要不是大水退去,你顺利班师回朝,我险些以为出了事。”
他这一仗打了一年半,去年六月去的前线,回来时又是年关。
萧辰皮肤泛起蜜色光泽,身量已比谢嫣高出一个头,他忽然捏住她手腕,笑吟吟问:“我受伤了,姐姐会心疼么?”
谢嫣嗔怪他:“怎么会不想,你可是我一手带大的。”
萧辰脸色立变,他扔开她的手,眼底溢出滔天恨意,“想我?呵!你居然会想我?”
谢嫣:“!”
萧辰将她逼到墙边,他指尖爱怜又眷恋地慢慢划过她秀丽轮廓,语气却残忍冷酷:“你想的究竟是我,还是我这张脸?”
谢嫣登时反映过来,她晃着他逼问:“你这一年半里发生了什么?”
他厌恶地推开谢嫣,用最陌生的眼光端详她:“卢嫣,你还要装可怜到什么时候?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喜欢的只是我这张神似萧乾的脸!”
他从腰带里拔出一柄匕首,剑尖抵住眼角泪痣,他低绵嗓音语带诱惑:“来啊,先毁了这张让你神魂颠倒的脸,看看你是不是还对我真心一片!”
他神志近乎癫狂,一声声逼她动手:“割下我的面皮,这张脸永永远远都属于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盗版清清清清清明小可爱的地雷,么么哒~
谢嫣:我是个背锅侠,心里好苦,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