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公公顿住身形, 勉强喘了几口气,方注意站在不远处的谢嫣, 不由得一怔, 然而只是一刹那,不多时又从容作揖道:“原来初仪郡主也在此处。”
庞少廉眉头微紧:“敢问公公,这是圣上的意思?”
先前宫里的传闻闹得那样沸沸扬扬,连他久居东宫,也有所耳闻。
那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惠妃涂山氏, 颇投圣上喜好,圣上要纳什么样的女子为妃, 或是宠爱谁, 轮不到东宫置喙多言,况且殿下从不关心这些后宫琐事,与惠妃也从无往来。
惠妃的胞姐如今入宫投奔, 打的约摸正是侍奉君王、一朝飞上枝头的主意,后宫里头想要巴结惠妃的不在少数,匀出一个去迎乃是绰绰有余, 为何又要勒令殿下接见一个毫不相干的宠妃胞姐。
从来都是君心难测,庞少廉隐隐推断周帝是对殿下动了某种念头, 他在心底缜密又细致地盘算起来,却还是难以理清思绪。
马公公眯眼尖声笑道:“自然是圣上的意思,不知太子殿下眼下身在何处?可否领着奴才前去通传?”
见马公公态度坚决,甚至端出不见殿下决不罢休的架势,庞少廉只得与谢嫣言罢, 转身拱手沉沉一拜:“属下有要事在身,不能亲自护送郡主回宫,便让几个侍卫送郡主回去,还望郡主莫要责怪。”
方与谢嫣道别,庞少廉不敢耽搁分毫,步履匆匆随马公公一同走远。
直至那两抹身影消失在茫茫宫阙之间,谢嫣渐渐敛了笑。
若说方才周帝敷衍的神色令她尚有些摸不着头脑,可临到这个关头,她还瞧不出周帝的意图,那就是真真正正的傻瓜了。
他只口不提筹备婚嫁之事,独独宣见她一人,以明年有几个黄道吉日的借口轻轻松松打发了她。如此一来一举多得,既不立刻否认拂了太后的脸面,又未令贺云辞心生不满。倘使是以前的梁子嫣,兴许就对他这等善解人意的安排感激涕零……果真是个八面玲珑心思通透的帝王。
他眼下不知又怎么想的,竟有意督促贺云辞与原女主九歌多多走动。九歌还未入宫,周帝只怕私下已经认为,九歌比她更适合嫁与贺云辞为妻。
因暂时寻不出其他能够说通此事的缘由,谢嫣姑且将这个锅狠狠扣到了专擅吹枕头风的九歆头上。
虽然九歆野心勃勃,九歌优柔寡断,又都是颇有几分道行的狐妖,对付起来有些棘手,谢嫣却并不畏惧退缩。
太后早已在福安殿等候多时,听说谢嫣是由东宫几个侍卫送回来的,忙松了口气,坐在主殿上首满面春风道:“云辞这孩子到底还是个有心的,也不枉哀家住在玄光寺里,足足吃了三个月的斋菜。”
崔姑姑擦了擦鬓角,心里对这桩遥遥无期的婚事叹息不已,嘴上却哄道:“太后足智多谋,小郡主天真活泼,怎会不惹人喜欢。”
待见谢嫣入殿,立时将她招至身侧,捏捏她红润脸颊小心翼翼打探:“小丫头同姑祖母好好说一说,圣上为何要宣见你?”
谢嫣依言靠坐一旁,眼中波光流转,带了三分受宠若惊的欢喜,做足小女儿家不胜娇羞的□□,她愣愣望着周遭几个宫女,咬着嘴唇:“我、我……”
太后心知有异,挥手屏退替她捶腿的宫女,拉住她的手耐心劝道:“这下可否实话实说了?”
谢嫣心下一横,似乎不胜羞意地闭上眼,颊边红晕愈发鲜艳欲滴,嗓音颤颤抖抖,像极不堪风雨摧残的花朵:“殿下今日向圣上求娶子嫣,遂宣我过去,随口问了几句……”
太后闻言瞪大双眼,好半天才缓过劲来,深吸口气道:“圣上可有应允?”
“说明年有几个吉日,届时再好好议一议,”谢嫣眉开眼笑,仿佛真心为此感到欢喜,她握紧太后的手,深深凝视她,轻声道,“往后有殿下在,姑祖母大可不必再担心子嫣受人欺负。”
太后心中半是欣慰,半是失落,只一遍遍重复:“好、真好。”
太后今日凤颜大悦,瞧着这庄重肃穆的福安殿也顺眼许多,连连赏了不少人。
谢嫣注视宫里一片欢腾景象,笑眯眯用着手中鸡汤,倒把心怀不轨的周帝完全抛诸于脑后。
将将用过晚膳,谢嫣自去外头散步消食。她沿着小径晃荡许久,忽而嗅出一缕寡淡桂花香,连忙扯住绿莘蔓朱的衣袖问:“这附近可有桂花树?”
绿莘挽起灯笼,目光柔柔淡淡:“有一株,不过长得不太好。”
谢嫣循着气味快步走去,半途风势陡然变大,直至凉意侵袭全身,连夹袄也难以抵挡这彻骨的寒凉,她只得断了兴致,即刻打道回宫。
蔓朱吩咐宫女备下热水,谢嫣拔下发钗散开发髻,前殿忽然有人前来通传,说是有贵客至,太后望她能出去见上一见。
谢嫣隐约能猜出这夜半前来叨扰的贵客所为何人,她眼角弯了弯,随手将发丝绾住,踏着欢快步履穿过抄手游廊。
正殿地龙烧得比往常都要旺些,殿内灯火通明,梁上帐幔朦胧,与这幽静暮色截然相反的,是不时飘出殿外的谈笑声。
一身玉色常服的贺云辞翩然坐在太后下首,眼眸里倒映出的烛火融融,脸庞也似乎浸了一捧橘色软光。
从谢嫣这个角度瞧去,他睫羽微微上翘,脸颊茸毛纤毫毕现,衬着微噙的嘴角,很有几分弱不禁风的无辜意味。
他眼底仿若揉碎万千星辉,此刻笑吟吟凝睇太后,垂眼安安静静聆听,那星辉便顺着他眉眼形状肆意流淌,映照一室华光。
谢嫣被风吹起的裙角轻动,他霎时抬眼看来,瞳仁里的火光格外灼亮,口上却一丝不苟答着:“云辞谨记太后教诲。”
太后甚是满意,指指立在门边的谢嫣:“幼年你还时不时过来哀家这里玩耍,如今约摸早就忘记福安殿的景致,正好时辰还早,便叫嫣丫头陪你四下走走。”
贺云辞从善如流应下,弯眼施施然朝谢嫣一礼:“有劳郡主。”
思量陪他四处转转也是个说辞,谢嫣便引他在殿内敷衍似的兜圈子,所幸宫人极有眼色,顷刻间就散得无影无踪,徒留他们二人在原地大眼瞪着小眼。
谢嫣掂量该怎么开口才不算突兀,只觉脚底忽然一阵发虚,反应过来后,贺云辞已经三两下将她提上陡峭的琉璃瓦。
足下灯火阑珊、宫阙俨然,放眼望去,火光稀疏无章,树影婆娑黯淡,置身于其中,就如同陷入一张不辨方向的蜘蛛网里。
而深陷之中的人,便是渺小又卑微。
谢嫣眼前一阵眩晕,险些站不稳一头栽下去,却被身边人一把纳入怀中。
谢嫣暗暗为自己打气,好容易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干巴巴与贺云辞攀谈:“这么晚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贺云辞伸出双臂牢牢环住她,下巴搁在她头顶上方,远眺天际掩埋在重重暮霭里的连绵山峦:“想早些将婚期定下,便过来与太后议一议。”
谢嫣闻言沉默一瞬,往他怀中缩了缩。
“少廉都与我说了,”他温热掌心放在谢嫣肩头,似安慰又像是承诺什么,“无论是圣上,还是惠妃,绝不会有任何变数。”
谢嫣扭头过来瞧他,看清贺云辞脸色后又不禁冲他挑了挑眉:“左右臣女一直被殿下牵着鼻子走,又被殿下吊着一直嫁不出去……上头要塞人过来,臣女别无选择,也只能咬牙与殿下拼命了……”
贺云辞眉眼刹那十分温柔:“嫣嫣想怎么与我拼命?”
谢嫣捏住他双耳嘀嘀咕咕:“这只狐狸是我先猎到的,自然只能由我享用……”
九歌入宫的日子,恰恰选在八月十五那日。
与此同时,刑部大牢也终于传来佳音。那两个潜入东宫的囚犯,终是不堪受刑,将自个儿的来历倒豆子一般倒了个精光。
因东宫守备森严,始终不得入内,他们听信骆国师之言,壮着胆子乔装打扮偷偷潜入。
死去的那个壮汉则是骆知寒一个远房亲眷之子,因力气格外大,兴许能在捉妖一事上派上用场,当初才一并招了进来。
口供呈至御前,周帝勃然大怒,将二人贬去苦寒之地,又连降骆知寒的官位,末了还不解气,又令他面壁思过,再亲自向太子请罪。
此事使得周帝发了这样大的火气,甚至波及几个与骆知寒私交甚笃的朝臣,倒颇令谢嫣讶异。
许是他平日对待贺云辞的冷淡与薄情之色太过深入人心,饶是太后也始料未及。
然而经此一事,周帝对待贺云辞求娶谢嫣一事的态度,便越发一言难尽起来。
太后耐不住心中忐忑,前去旁敲侧击几次,皆碰了软钉子,全被周帝以“年后再议”这个理由搪塞回来,遂只得等过了年关再行商议。
往后几日,谢嫣便一直无缘得见贺云辞。回回去东宫寻他,贺云辞不是被周帝拽去商谈政事,就是着手置办九歌入宫,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
这么一来,谢嫣就清闲了不少,闲来无事温习剧情,唯有缓缓上升的进度条能安慰她一二。
八月十五这日天气极好,前几日还下着绵如银针的细雨,临到十四夜里彻底放晴。
原剧情里,那位诱哄贺云辞砍下两尾,又心甘情愿奉上内丹的小狐狸九歌,乘着一辆暗紫色的马车缓缓驶入宫道。
头顶高阳浓烈乖张,光束遍布宫墙,大抵连阳光都怜爱美人,阳光落入马车的一瞬间,却陡然变得温柔轻缓。白衣白裙的少女掀开帘拢,用好奇又畏惧的眼神偷偷逡巡眼前的九重宫阙。
这种场合,太后是决计不会来的。谢嫣穿了宫女衣衫,跟在众一宫女里看热闹。
九歌方提起裙摆,款款下了马车,谢嫣瞥见,那笑得一脸亲和的夏贵妃,正死命掐着贴身侍女的手臂。
搀扶她下来的,乃是在京城贵女中极有威望的文元公主,文元颔首笑道:“果然是个难见的美人,若说惠妃娘娘是美艳无双的月季,九歌姑娘便是那清丽绝俗的莲花……”
九歌盈盈一拜,裙摆无风自动,端的是尽态极妍。
贺云辞神色始终淡淡,连眼皮也不曾抬过。
惠妃却蓦地红了烟圈,迫不及待步出人群,攥紧帕子哽咽道:“姐姐,你还记得阿歆吗?”
明明是哭,由九歌做来却尤为赏心悦目,她一双秋水明眸先是一怔,继而落下大滴大滴晶莹泪水,立刻倾身上前抱住比她矮了半个头的九歆,染着泪水的嘴角却慢慢笑开,欣慰又怅然道:“许多年了,你长大了。”
九歆似想起什么,牵着她一路走到周帝跟前,正要下跪谢恩,却被马公公忙不迭拦住。
她便指着九歌道:“这就是臣妾的家姐九歌,如今姐妹得以团圆,臣妾无以为报,只能与姐姐一同给圣上谢恩。”
周帝突然推了贺云辞一把,似笑非笑道:“太子,朕记得你身边好像一直没有能伺候的人,你看九歌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世界大概还有两三章结束→_→原女主怎么来的,就让她怎么走吧
下大雪,家里昨晚停电,所以没能更新,今天晚上才来了电(目光渐渐呆滞.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