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卷翘如蔚蔚蝶翅的浓密睫毛, 轻轻一抖,两瓣蝶翼合合拢拢复而旋开, 有些涣散的瞳仁牢牢盯住谢嫣:“……好。”
谢嫣在他颈间垫上一方小巾子, 右手紧紧搂住他瘦削肩头,端起瓷碗小心翼翼喂入他口中。
他喉结上上下下轻轻滚动,谢嫣偏头看着贺云辞苍白的侧脸,心中暗自幽幽计较,今日这一搂大约耗尽她, 自打进入这个世界以来的全部运气。
也唯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施舍给她一点念想与放纵, 纵容她将他搂入肩头, 明目张胆与他紧挨在一处,染指光风霁月的大周储君。
贺云辞在谢嫣心中,早已不是什么清贵温润、不食人间烟火的东宫太子, 只是那只三番五次趁她不备,撇下她一人偷跑出宫的九尾白狐。
贺云辞从不肯承认,他才是那只被她屡次救下的白狐狸, 甚至只敢将九只尾巴幻成一尾,试图以此混淆视听。
他对这狐妖身份颇为忌讳, 谢嫣也不敢公然明说,引他抗拒疏远之意更浓。
如今两个人皆是装聋作哑,都不曾动过捅开这层窗户纸,将真相血淋淋摆在明面上的念头。
谢嫣还能妄想借此与他多多接近,也好心无旁骛养着他的身子。
从心仪他的那天开始, 谢嫣开始变得患得患失。
她原先将十个世界,仅仅当做一项被迫接受的惩罚任务来完成,盘算着按照系统要求,按部就班完成十个任务,就能捡回魂魄,甩甩手潇洒离去。
可她受这情意羁绊,越临到结束关头,便越是心慌得不能自已。然而跳脱她纠结抑郁情绪之外来看,能护着他十个世界不被渣男贱女利用、享尽一生安好和乐,即便她带着遗憾离去,老来也能安心阖上双眼寿终正寝。
谢嫣害怕她一旦戳穿贺云辞精心瞒下的真相,连那只乖巧黏人的小白狐,也会顷刻间从她掌心跳开,往后山山水水,人妖殊途,她与他相忘于尘世,一别两宽。
千言万语终究只能化成苍白无力的四个字……她不敢赌。
擦去贺云辞嘴角遗留的药汁,谢嫣正要扶着他慢慢躺下,贺云辞蓦然轻轻拽住谢嫣衣袖,掩口低咳几声:“睡了一早上,现在精神大好,倒有些睡不着,初仪你替孤念几封奏折听吧……”
方才靠在她肩头昏昏欲睡的人,还不知是谁,如今竟大言不惭说些身子大好的谎话,妄想以此逗她安心。
就是做一回恶人,耽误政事也罢,谢嫣合上奏折张口拒绝:“圣上亲自下过圣旨,后宫不得干政,初仪不可犯了殿下忌讳。”
贺云辞抓紧她的手臂,扶着床柱艰难倚靠身后软枕:“后宫自然指的是圣上的后宫,孤这东宫虽然也是座宫阙,里头并不沿用清心殿和御书房的那些规矩,你大可不必如此介怀谨慎。”
谢嫣见他执意坚持挑灯批阅奏折,不得不松口应允。有她在侧陪伴,多多少少都能令贺云辞克制一二,不会因为一心处理政务,从而拖垮已经病入膏肓的虚弱身子。
她翻出一本折子不疾不徐清声诵读,贺云辞则半闭起眸子认真听着。
读完一本,便由谢嫣将墨笔亲自递给他,贺云辞稳住自己剧烈晃动的手腕,艰难在白宣带出一笔一划。
堆在一角的折子不知不觉尽数被谢嫣念完,她理了理摊散在各处的奏折,正欲出声唤庞少廉入内,肩窝无端端一沉。
贺云辞一手压住笔尖犹自滴着浓墨的玉管狼毫,清癯脸庞跌入谢嫣颈项内,手掌搭在她腰侧,终是紧紧闭上双眼。
谢嫣担忧移开身子会令他惊醒,遂倚在柱旁,耐心保持这个有些别扭的姿势。
贺云辞醒来天色已近黄昏,夏季穹苍素来黑得比其他几个时节慢些,即便到了这个时辰,窗轩外依旧大亮。
他勉力支着沉重躯体彻底清醒,额角陡然不经意触及一抹滑凉细腻的物事。
贺云辞有些讶异抬起看人辨物已经大不如前的眼眸,胸腔处再度浮起一抹上涌腥气。
他手忙脚乱背过身翻出一条帕子,堵住腥味满满的唇齿,弓起身子呕出一滩血。
刺目的精致血花,怒放在已经被他用得看不出颜色的细绢上,恰如盛开在最幽暗肮脏角落、迎风招展诡谲身姿、诱人误闯禁地的地狱冥灵。
贺云辞强撑精神送那些人质回往边关,又扣留他们此次带来的子嗣,养在宫里遣人用心照顾。
边关险境暂且有所缓和,伤寒留下的病根,却一日比一日,更加折磨他的身心。
自己身子究竟是好是坏,贺云辞比旁人更为清楚。
尽管被衾里塞了滚烫汤婆子,榻上又铺了暖玉,他一个人卷着锦被独卧,却冷得牙齿打战。
有几次痛到极致,恨不得一头撞上床柱,自这二十四年的病痛中彻底解脱。
动摇之余,贺云辞猛地回忆起东宫诸位臣子侍从,一旦他为求洒脱撒手人寰,首先痛不欲生之人,便是这些陪伴他多年的东宫侍官。
朝中党羽不在少数,除了他这周帝默许的□□,宫中几位身居高位的嫔妃,亦在暗自结党筹谋。
若大业未成先行而去,东宫里的侍官差不离都要被遣散殆尽,在东宫当值过一日,身上便被烙印上□□的印记,调往别出大多受尽排挤白眼。
如此萧条颓败的景象,绝非他的之意。
撇开这些不谈,他支撑下去的念想,似乎还有初仪郡主梁子嫣。
小姑娘每日三餐雷打不动捧着药碗,仔仔细细喂他喝下,乖巧沉默的模样叫他见了心底发酸。
他时日无多,捱过的每一日,毫无疑问,都是上苍给予他的莫大恩赐。
这所剩无几的岁月里,贺云辞却日复一日贪恋上,与小姑娘共处的时光,贪恋靠在她圆润肩头,嗅着她肩窝里的冷幽体香。
譬如此刻,他目不转睛凝视小姑娘静谧美好的熟睡脸颊,心神荡漾之下,鬼使神差凑近她鼻尖。
他闭上染着几点病态潮红的眼睛,最后狠了狠心,鼓足勇气在她雪白额间印下绵长一吻。
无论是拒人千里的重病太子,还是身手敏捷的狐狸,这大约是他这辈子唯一想做、却又迟迟不敢做的举动。
别的男子那样,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哪怕只是一口气抱起她,他一个病秧子不仅做不到,甚至连给不了小姑娘一个不必看人脸色的、只管有恃无恐横行宫中的未来。
贺云辞青白唇瓣在她额间停留亘古之久,直到喉间再度涌出一股腥甜滋味,才移开唇堵上帕子低低咳了几声。
谢嫣脚踝一动,两眼一睁顿时清醒过来。
贺云辞将帕子往袖子里塞了塞,满脸从容道:“应是太医院这副药配得极好的缘故,吃下去就有些犯困,改天得了空,孤定要好好赏他们。”
这药还是以往的老方子,纵然太医院试遍各种偏方良方,与他这并非常理所致的病症,并无半点功效,兜兜转转废了一番精力,还是决定照着原来的方子吊着性命。
谢嫣捧着他修长手臂,心事重重抓住他的手握了又放,放了又握。
如此反复几次,才令心头郁气散去,故作欣喜答:“初仪当日说殿下的身子,两月后就能痊愈,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他眉睫间的笑容生动鲜活,弯起皓月一般的眼睛,笑着打趣:“初仪郡主威风凛凛,连病痛甫一见了小郡主,都需甘拜下风,自认倒霉。”
而后一段时间内,贺云辞的病情仍无丝毫进展。
他最后几日中,一日过下来,甚至有半天都在昏睡,醒来就一头扎进奏折政务里,半点不得清闲。
神女伏诛魂飞魄散,是故他那缕被神女绞尽脑汁盗去下蛊咒的残魂,也得以顺着本体痕迹归位。
司星楼那位深居简出的原男主骆知寒,大概失去神女的指点与庇佑这一金手指太过突然,连着几日卜卦都有些不大准。
他以往在那些信奉鬼神的世人眼中,地位近乎贬谪下凡的神明,甚至大周各地均有百姓自发建起,专门供奉骆知寒的庙宇。
从神坛衰落的滋味极是不好受,不但神女赐给他的灵力修为流逝殆尽,司星楼一些嫉妒他的天师,更是借题发挥,大加渲染他无才无能坑蒙拐骗。
骆知寒不甘居于人后,受尽谗言,进来十分热衷于用八卦镜寻觅妖气浓郁之处,待凭直觉确定此处有妖,则大肆翻找,如此劳师动众,竟还真叫他捉住几只没什么修为,大胆混在宫人里头,与凡人玩耍的小妖。
这股将妖物斩草除根的熊熊烈火,于贺云辞残魂归位的那日,一路烧至东宫。
骆知寒带着数个弟子造访,因身份尊贵,守阳阻拦不得,只能放他入殿招待。
贺云辞这几日浑身一度痛到全身失去知觉,消息传遍整个皇宫,掀起惊涛骇浪。
谢嫣得到消息,安置好贺云辞,令几个内侍看好内殿隔扇,抬步迅速转去偏殿。
骆知寒早已在正殿恭候多时,他着一身银色长袍,初见那日从头到脚笼罩的光环已经黯淡许多。
待瞧见领着侍女入殿的谢嫣,他坐在圈椅里,眼皮动了动:“初仪郡主……许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