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拖着沉重步伐弯腰没进春色鲜绿的垂花门内, 抬腕比出个手势遣退宫人,推开高大巍峨的殿门, 缓步隐入其中。
谢嫣抖落伞沿积攒的水珠, 提裙小跑赶回寝殿。
蔓朱抱着几件干净衣衫匆匆迎将出来,替她脱去被雨水打湿的外裳,嘀嘀咕咕道:“太子殿下身旁自有侍官照看,您不管不顾跑出去,回来落得一身水汽要是着凉了可怎么好”
“一场春雨一场暖, 再过不久,京中天气就要渐渐转热, 春雨不比秋雨, 淋了几滴,冷气也钻不进骨子里。”
太子殿下是出了名的无欲无求,若要将他收归囊中, 定要耗费不少心血。
所幸太子殿下身边的侍从也颇为中意郡主,忙里忙外急于促成这桩好事。常言道女追男隔层纱,蔓朱思忖郡主奉旨嫁入东宫是早晚的事, 也由得主子自个儿做主。
午时用过午膳,碗筷方撤了下去, 宫中就有云韶府的琴师亲自登门拜访。
云韶府舞伶歌伎众多,琴师经层层筛选,在一众乐者里脱颖而出,位阶已是不低。
院墙隔壁太子寝宫门窗紧闭,因贺云辞事先就吩咐下来, 晚膳前莫要入殿打扰,守阳便引着两个抬了古琴的琴童,小心翼翼将修缮好的古琴摆上琴凳。
守阳着人进来通禀,几个女官正领着谢嫣在暖玉宫内四处转悠。
暖玉阁单独收拾出来供她居住,前殿却依然用以置放贺云辞往日需要的书册,以及他珍藏多年的古琴。
谢嫣应允一声,顷刻就有两个梳着丫髻的琴童,低眉顺眼抬起一架七弦古琴,手脚麻利放在暖玉宫一侧的矮几上。
前来送琴的琴师是个发须尽白的老者,贺云辞不堪颠簸,不能像其他皇子那样跟随周帝策马游乐,只得赏玩这些静物,他随了赵皇后,生性喜爱琴乐,一来二去竟与这云韶府的乐师结作忘年交。
但凡暖玉宫中的藏琴出了什么差错,均交付琴师修缮调音。
琴师拱手向谢嫣道了个礼,上前一步摘去琴囊,露出漆亮琴身。
“殿下这琴许久未弹,琴面落上灰尘又沾了点湿气,琴弦难免有些涩损,老朽已寻了相称的丝弦替下。琴素来有灵气,往后烦请公公着人好生养着。”
守阳用心记下:“有劳大人。”
守阳将乐师送出东宫,徒留那古琴孤零零躺在架子上。
大抵受其主气韵滋润,这琴通体漆黑,光泽柔和,看似极有灵性。
谢嫣从博古架里抽出本志怪杂谈,坐在软垫里打发时光。
随手翻过几页,守阳恰好带着几个内侍复又入殿。
内侍合力将那架古琴抬回角落的琴桌上,守阳忽而对谢嫣开口道:“郡主可会弹古琴?”
宿体尽管从小习舞,又知音律,对古琴却是一知半解。
总部培训部训练员工,往往会根据员工体能所反馈出的不同数据,制定出最合适培训计划。
针对古代组员工的训练,除了通用的体能之外,还有精通古代俗常的专家传授常识。
但练就一手琴技,绝非一年功夫可以速成。因此谢嫣也与宿体一模一样,对贺云辞喜好之物,皆无法感同身受。
她放下手中书卷,淡笑答:“姑祖母曾特意从云韶府请了位琴师教习古琴,只是初仪愚钝,学了半年也难得要领,往后也渐渐荒废下来。”
“郡主打小就聪慧,之所以练不会这琴,全因太后娘娘挑的夫子不对您胃口,若由我们殿下亲自教导,何故一直不得真义?从前殿下曾屈尊指点过几个乐童,如今都是宫里炙手可热的乐师……”
他眯眼抛出几句却陡然止了话头,嘴角笑容却绽得越发茂盛:“奴才瞅殿下这几日精神气很好,改天等殿下空闲下来,郡主不妨卖个柔弱求他一求。”
贺云辞紧皱眉头,撑伞强撑入殿时的乌青脸色仍浮在谢嫣眼前,久久也拂之不去。
撑过这两个月,那缕被神女偷去的魂魄即刻就能回归正身,谢嫣不忍打搅贺云辞,叫他神识混沌之余,还需分出一丝力气应付她,遂只是口头敷衍应下。
窝在熏着暖香的前殿蹉跎大半个下午,外头原先还在淅淅沥沥下着的小雨,早已停歇。谢嫣揉着酸涩眼睛掠过黄花梨矮几上的滴漏,估摸再过不久就是晚膳时辰。
贺云辞在寝殿里避了一个下午,安安稳稳睡过一觉养神,眼下也应该恢复了人形。
谢嫣打发蔓朱绿莘她们去别处消遣,独自搬着个杌子溜到树下。
这堵院墙所在之处较为偏远,四周花木幽深,兴许连贺云辞也未曾留意。
谢嫣利索地将裙摆松松打了个结,借着茂盛树冠遮盖,抱着湿漉漉的树干蹭蹭爬上树腰。
青空上堆积着大朵乌云,云边墨色积压翻涌,眨眼间又随风飘出数寸距离,天色似灰非灰,瞧着颇有点壮士暮年的萧索意味。
太子寝殿之内灯影稀疏,窗纱上仅仅沾着几点朦胧橘色灯火。
侍候的下人已被贺云辞全部逐去殿外侍立,连平日看守后门的护卫也被他赶去宫外守着。
失去一抹魂魄,贺云辞不能似九歆九歌那样任意操控人形和狐身,也只得等着力气恢复如初,才可回归人形。
谢嫣第一次与他玄光山相遇,贺云辞前两个时辰还是被她救回屋内避难的狐狸,两个时辰后,便化作人身安然无恙出现在人前。
可今次始终不见他自后殿睡醒出来,且贺云辞受那佛经诵念烧灼多时,眼见殿内烛火已有熄灭迹象,谢嫣担心他未能顺利恢复人身,想着干脆趁后殿无人看守,跳上墙头翻进去瞧一瞧究竟。
院墙足足比谢嫣高出一大半,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树,又死死握住树干防止自己一个不慎摔下去,一鼓作气跳上墙头。
靠近暖玉阁的这处,没有台阶可供攀爬,可贺云辞的那头却有一处石阶为底,恰好能容谢嫣一人通过。
谢嫣轻而易举从墙头落入石阶上,又跳下石阶趋步赶往贺云辞寝殿。
殿门有宫人看守,纵然守阳默许她翻墙在先,叫宫人撞见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她抬手拉了拉后殿一扇露出几丝缝隙的窗轩,沾染雨水的厚重窗轴,传出一声“吱呀”的喑哑声响,缓缓转开半边。
谢嫣不敢贸然翻进殿内,她将声线压得又低又粗,学着宫人口气向内殿轻声恭恭敬敬问道:“再过不久便是晚膳时辰,殿下可有起来?”
她屏息等候许久,始终不见贺云辞出言应答。
谢嫣猜测他要么是睡得太沉,要么眼下还留有狐身。她犹豫片刻,双手撑住窗台打定主意往殿内翻去。
腿将将跨出去一半,谢嫣冷不丁听闻一阵宛若婴孩轻吟的细弱叫唤,断断续续自周遭传来。
这声响伴着微风拂过树梢的窸窣动静,遥遥传入谢嫣耳中,激得她脊上密密麻麻生出一层透骨冷意。
她轻轻合上窗扇,转身循着这道低吟,拨开庭中浓密枝叶花草四下搜寻。
晃荡到石阶旁的一丛半人高的灌木前,雪白花浪凝着未干水痕,葱翠欲滴的枝叶下乍然现出一颗乌黑澄澈的眼珠。
谢嫣被那粒猝然而生的眼珠,惊得险些踩住裙角处松松打着的结扣,她伸手格开雪白花簇,花下景象顿时一览无余。
皮毛洁白犹如堆雪的小狐狸,歪着圆滚滚的头,气若游丝趴在松软草地上。
小狐狸翘起的耳尖随着谢嫣手头动作不住颤动,粉红右耳沾落的白色花瓣柔曼而纤软,极致纯色衬得他一双乌色瞳仁,清澈澄明有如溪畔睡卧的鹅卵石。
小狐狸侧着毛茸茸的脸庞,闷闷趴在枯枝落叶里,两只爪子牢牢托住下颔,身后蓬松的大尾巴遮住大半个身子,将他裹成形如棉花般绵嫩的一团。
谢嫣揉揉小狐狸染了水雾的侧颈,他似是感知她手掌的温度,精疲力尽掀开右眼,张口避开口中尖利獠牙,轻轻衔住谢嫣葱白指尖。
他想来应是在这花枝里躲了一个下午,此种灌木花色洁白,开得茂盛浓密,正好能将他狐狸身形遮掩得一丝不露。
小雨一个时辰前方停歇,贺云辞在此趴了一个下午,再是有多大的尾巴遮盖,凭他那虚弱的身子骨,明日定会染上风寒。
谢嫣脱下外衫将他紧紧裹住,小狐狸低头瞧着还带着她余温的衣衫,噙着泪奶声奶气叫唤几声,奋力要从她怀里钻开。
谢嫣摸着他后脑缓声哄道:“你好好待在我怀里,我不冷。”
她抱着小狐狸逗留在太子寝殿乃是大忌,若被前来恭请贺云辞用膳的守阳撞见,谢嫣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她翻墙的原因,以及小狐狸的由来。
为今之计,还是翻回自己的暖玉阁,偷偷将他藏在堆积着无数珍宝的暖玉宫更为合适。
谢嫣拨拉出外衫两只衣袖,胡乱往腰后一扎,手脚并用跳上石阶。
小狐狸眷恋又依赖地靠在谢嫣肩头,耳尖蹭了蹭她有些凉意的耳根,不经意瞥见足下骇人高度,清瘦身子抖了抖,深深凝视谢嫣良久,拼命往她冰凉的耳后凑去,又抬起爪子捂住泪眼婆娑的狐狸眼。
谢嫣的心软得一塌糊涂,腾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翻墙爬树我都会,实在不用替我操心……你要怕就捂着眼。”
也不知贺云辞待在花丛里头,是不是被不辨真.相的鸟儿,仓皇间不小心啄了头。
谢嫣不过动容之余揉着他的头安抚,竟搓出一手的狐狸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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