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云辞拢拢肩头有些滑落的大氅, 抬起清瘦修长的右手遮住乌黑长眉,他咳了几声, 低低答:“初仪郡主乃是金枝玉叶之身, 若明日随太后前去玄光寺吃斋念佛,着实有些不妥……不过男女授受不亲,将她留在东宫也是于礼不合,不妨允孙儿再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太后痛心疾首捂着心口,颤颤扶着扶臂:“所以你是执意见死不救, 要放任你妹妹在宫中饱受旁人欺凌?!哀家依稀记得,你母后在世时, 红口白牙给你们二人定了婚约, 就等你嫣妹妹及笄后嫁与你。可你一年来始终不曾开口应诺,嫣丫头盼星星盼月亮地等你娶她,甚至为了激你, 还做出假意与你退婚,另嫁他人的举止。
天下人皆知晓,她才是你应该明媒正娶的正经太子妃, 你却一而再再而三推开她,当着众人的面子落她颜面……你知不知道, 今夜她一旦跟着哀家从你这东宫出去,便坐实你厌弃她,要与她退婚的传言……无论哪个听了她的名号,都晓得她是个被未来夫君嫌弃的弃妇,往后还有什么脸面在京城待下去?”
“太后……”崔姑姑掏出方干净帕子, 轻轻拭去她眼角热泪,弯腰柔声劝慰,“再不济还有您能护着小郡主,虽然别人给她苦头吃,可总归是您最疼她,舍不得看她被人欺负。”
崔姑姑不提这茬倒好,猛然拎出来提一提,太后念及孤苦无依的嫣丫头,眼泪瞬间决堤。她掩面而泣:“哀家活着时,能护她一天是一天,要是哀家撑不住随先帝去了,嫣丫头没有母族和夫家庇佑,英国公府和宫里都不愿接纳她,她还能去哪里?”
虽有做戏的意味掺杂其中,但言尽至此,若说太后未动真情,饶是谢嫣也不会信服。
梁子嫣原世界中如愿嫁给骆知寒为妻,因她一年有余不曾怀上孩子,骆母强行做主纳了九歌进门。
彼时太后染上风寒,宫外的消息再由人传入皇城,总会多有不便。
骆母发觉梁子嫣暗中着侍女进宫告状,硬是背着梁子嫣,连人带宫牌扣押下来。
英国公去世后,爵位由其亲弟弟承袭,梁子嫣自小不在英国公府长大,与祖母及诸位堂兄姐感情十分疏远冷淡。连她在国师府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也没个人出来替她做主。
英国公府袖手旁观之余,还不忘出言挖苦。下人们嘲笑她自作自受,好好的太子妃不去做,偏要浪.荡不堪勾搭国师惹得一身骚,种种下场,皆是她自个儿犯.贱,怨不得旁人给她脸色瞧。
贺云辞那张脸波澜不惊,平静安然如初,谢嫣挺直腰板对上他温润眸光,越是鼓起勇气望过去,眼框悬着的眼泪越是满盈,再多积攒一分,怕是就要晃荡出来。
她睁大云月似的明亮眼眸,冷静又倔强地幽幽开眼,竭力不纵着那泪珠自眼角滑落。
谢嫣挽住太后手臂,噙着泪柔柔舒开眉眼:“不嫁人也是好的,福安殿乃宫中清幽之地,若子嫣嫁了出去,姑祖母身边也没个可心人陪伴。您若真担心子嫣被权贵欺辱,领着子嫣拜入佛门,也不失为一桩两全其美的幸事。”
太后拍着她手背哀嘁不已:“小丫头,当年是哀家害了你……”
她如今与贺云辞见过的次数,掰着一只手都能一次不差数得清。他们二人之间原先就算不上多亲厚,贺云辞又因狐妖身份,极其忌惮与她接触。
初八一过,宫中门庭冷落,能在这桩婚事里横插一脚的人,所剩无几。
没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谢嫣行事无须似以往那般谨慎小心。打着太后前去玄光寺礼佛,她一个人独宿福安殿的旗号,前去东宫寻求庇护也无可厚非。
现今逼得贺云辞太狠,或许会适得其反,惹他推拒之心更比从前。
谢嫣不甚在意摇了摇头,搀着她慢慢起身:“姑祖母何故说这些自怨自艾的丧气话,婚嫁本就是两眼一抹黑,听凭老天爷做主的事,子嫣没了夫家难道活不下去不成!”
她扶起太后,立在太后左侧顿了顿,又提着繁复宫裙朝着贺云辞一步步行去。
尖尖翘翘的凤头履,像极分流拂萍的桂棹兰桨,鹅黄鞋尖迤逦划开淙淙香雾,掐丝软底踏着光华暗转的织锦地衣,缓步向贺云辞游去。
许是宿体从小习舞的缘故,秀足大多时候都被束缚在绸鞋内,远远瞧去,比同龄少女还小巧上几分。
谢嫣稳稳当当停在贺云辞杉木古琴前,瞥着他玉白指节垂首道:“今夜臣女不识礼数打搅太子殿下清幽,还望殿下莫要介怀。殿下耽于政事,无心儿女情长,臣女往后再不会这般行事贸然,只是……”
她说到此处,神态仿佛极为屈辱,修剪光洁的指尖深深陷入素白掌心,连那戴着一对红玉手镯的皓腕亦是轻轻抖动。
谢嫣闭眼深吸一口凉气,蹙起的清丽眉睫隐忍而决绝:“女儿家总会将名声看得极重,臣女此去虽再也觅不得良人,可还是想着厚着脸皮,烦请殿下莫将今夜之事宣扬出去……也算是如今对太子殿下求的最后一个恩典。”
贺云辞乍听此言,尾指不经意拨弄几点琴弦。
他掌下这把琴,还是母后的遗物。这些日子他破敌有功,周帝得知他素来喜爱把玩古琴,遂令人将这把琴从母后故所取出,转手赐给了他。
琴弦用的是上好蚕丝绞合而成,琴弦颜色浓白,光泽饱满,音色醇厚舒缓,乃是求而不得的好物。
古琴琴身倒映出少女缦立的窈窕身影,端端正正驻留在矮几前侧的小足,精巧秀美如同细玉精心雕刻而成。
比弦色还要亮丽的乳白锦裙,织绘出大片大片荼蘼花事,嫩绿花枝自裙底葱茏而生,凤凰花倚在乳白锦面上兀自开得喧嚣热闹。
裙摆随晚风掀开浅浅一角,摇落一地浓密花影,犹如那夜月色凄冷的御花园内,他化成原形悬空立在梢头,不动声色俯视她花意朦胧的寂寥背影。
应是他正妃的小姑娘,从前在福安殿中过得煞是风生水起,眼下却满目屈辱站在他跟前,言不由衷说些违心之言。
他刻意疏远她,为的就是趁早打消她嫁入东宫的心思,故而纵使少廉怒气冲天在他跟前说她有意另嫁旁人,他当初也仅仅回以漫不经心的一笑,算是默许她这番出格行径。
他一介狐妖之身,本不该与凡人女子有什么牵扯,既然不能娶她,也就不可耽误她余生幸福,蒙骗她嫁为太子妃。
由他主动开口与初仪郡主退婚,定叫她名声尽毁,是故他思索几日,还是想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提这桩羁绊她一生的婚事。
然而她犹不知他的良苦用心,从最初那声甜糯酥软的“太子哥哥”,直到抱着他狐狸身入睡的那夜,事态似乎一再超出他筹算之外。
保她全身而退,与他这只为世人厌恶忌讳的半妖保持距离,才是贺云辞最初的本心。
可听着太后肝肠寸断的肺腑之言,贺云辞恍惚间,就生出点犹豫不定的杂念。
小姑娘剔透眼眸中明明含着清泪,却径自强颜欢笑的神色,在他眼前始终挥之不去。
他抬眼淡淡划过初仪郡主,依稀凝着几滴还未来得及擦去泪珠的脸庞,思绪不知怎的越过千万重山水,静悄悄停驻在她环抱他安然入眠的那夜。
她抱着他腰畔侧卧,侧脸覆盖一层淡薄金光,脸颊上的绒毛分毫毕现,端的是俏丽温婉。
贺云辞心尖深处无故软了一软,他合上琴谱,指腹轻敲矮几,生怕语气太重惊吓了她,故而语调极尽柔和,徐声哄着她:“郡主还是未出阁的清白姑娘,远去玄光寺小住多有不便。倘若郡主信得过孤的为人,大可在东宫小住,明日孤便遣人去内务府调几个宫女过来,平日就在宫里照料郡主。”
谢嫣克制心底喷涌而出的喜意,竭力垂下眼角,拧起眉头回道:“殿下大可不必如此勉强自己,臣女的清誉始终比不过殿下贵体,若搬入东宫扰乱殿下歇息,乃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东宫里空闲人手尚且杂多,”贺云辞撑着额头唤人撤走矮几古琴,他跪坐于软垫上,弯起的唇眼笑意盎然如春,神情之中确然瞧不出有一丝一毫的勉强,“左右都有宫人伺候,断不会扰了孤的清净,郡主无须介怀。”
太后早已踏出一半的步子,顷刻又悄然无息收了回来,她擦擦红肿眼窝,吸吸鼻子试探:“云辞,你答允了?”
贺云辞搭着少廉的胳膊吃力起身,他颔首道:“太后尽管放宽心,云辞定会悉心顾看初仪。”
“好……好孩子,哀家就晓得这宫里属你最心善,”太后眼泪收得干干净净,喜不自胜一把将谢嫣扯回身后,“这几天你且好好休息,初八一早,哀家就差崔姑姑将你妹妹送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陈伟霆的圈外女友的手榴弹,感谢糯米团子、化鹤归、唯楚、23269981、早季的地雷~谢谢宝贝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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