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不喜酒味, 却独独记得这辟邪的鸡冠石,绿莘以为她酷爱此酒, 憨憨执起酒壶, 意欲再替谢嫣斟上半杯:“国师大人是闻名天下的半仙,捉妖驱邪从未出过纰漏,跟随圣上十年有余,宫中原先那几个闹鬼的宫殿也一一沉寂安稳下来……郡主多饮几杯也很好。”
深青色酒樽雕被工匠成兽形模样,轻轻抖动几下, 浓稠酒水亦随之泛起细细密密的波纹。
雄黄酒多半是端阳节用来驱除蛇虫的药酒,这玩意对狐狸这等走兽并不会起到多大作用, 但胜在掺杂进去的符纸蓄满霸道罡气, 稍微浅酌一口,就能逼出妖者原形。
系统剧情介绍始终不曾显示,周帝寿辰当日还有这一出戏码, 尚未事先仔细绸缪打点,谢嫣也无法做出相应的提防与反击。
她险些握不稳酒樽,雄黄酒擦过杯沿洒出一两滴酒水, 溅落于虎口处,有雪白手背的映衬, 更显颜色深浓。
绿莘见状立刻取了帕子替她擦拭。
谢嫣双目越过大半个熙攘喧嚣的清心殿,辗转流连于贺云辞微有醺色的白皙面容上。
贺云辞单手支颐,眉心半敛,此刻正耐着性子,静静凝视身侧与他通禀朝政的少廉。
贺云辞神态纵然沉稳温谦之至, 眉眼间却兀自流光偷转。
他偶尔一次伸出舌尖,轻扫下唇大意沾上的酒水,半眯着的眼眸里,源源不断沁出点点似是而非的魅惑意味,瞧着尤为撩人。
就连那少詹事少廉,似乎也觉出些许不对味,端详他的神色变得愈发疑惑。
贺云辞一向戒酒戒色,酒量比宫里那些妃嫔都要来得浅,方才一口饮尽雄黄酒,不但令他吃下溶入酒水的符纸,还使他一度不胜酒力当众喝醉。如此看来……贺云辞今夜想必是要化成狐狸原身无疑。
清安殿众目睽睽之下,成百上千双眼睛不动声色盯着他一举一动,贺云辞稍有异动,便会立刻召来有心人尾随注目。
谢嫣神智不敢有半分松懈,她紧紧攥住杯盏遮住颤抖不止的右手,呼吸亦随他神情变化,慢慢变得急促。
太后嘴唇一张一合,满面春风地同她说了些什么,谢嫣一概无心理会,只附和似的点了点头。
太后意味深长瞧她一眼,不再过问。
贺云辞饮下雄黄酒方过了一刻钟,他虚虚转动酒樽,无声打量殿中各怀心思的亲王。
生动眼波盈盈转过大半,他一直舒展的眉头无故轻轻瑟缩了下。
他忽而弯下腰掩唇剧烈咳嗽,颧骨上高悬的两抹潮红,此刻竟越发鲜明打眼。
指尖死死陷入小腿里,细密汗珠自刀裁额角缓缓渗出,又顺着轮廓流至下颔。
贺云辞仿佛极力隐忍肚腹下,某种铺天盖地席卷他全身的剜骨剥皮之痛,唇色霎时青白,惊得少廉大骇。
他面上原先那点不足挂齿的醉意,因这剧痛陡然消褪得一干二净。
双目复而归于清澈与安详,贺云辞嗓音喑哑宽慰他道:“不必如此担忧,孤向来不胜酒力,只浅浅喝了几口便有些受不住。”
少廉唇形微动:“可要先向圣上作辞后,殿下再回东宫透气?”
他半阖上眸子虚弱一笑:“孤欲去御花园散心醒酒,若夜里回去得有些晚,你们也不需火急火燎派人四处寻找,孤自有分寸。”
少廉郑重点了点头。
他低头走至周帝身后,对着侍立良久的总管太监低低嘱咐几句,那大总管随即无比叹惋地瞧了贺云辞一眼,而后急急绕至周帝身侧附耳低语。
周帝不声不响摩挲手心酒樽,他觑着嫡子那张过分神似亡妻的脸,挥手应允:“派几个人暗中仔细护着他,若太子毫发有一处损伤,你们就提头来见!”
大总管欣然一喜:“喏。”
贺云辞得了周帝应允,由着少廉将他从偏殿搀出。
他宫中那些侍从,皆不晓得他们日日掏心掏肺的主子是只狐妖。尽管侍奉主子忠心耿耿,可贺云辞狐妖身份一朝泄露出去,凡是听闻过“人妖殊途”这个道理的,必定不会引而不发。
谢嫣生怕他剧痛之下,无意露出狐狸尾巴,贺云辞前脚将将迈出去,她立刻转头向太后告假。
太后会心拍了拍她的手背,叫住打算跟着她一同前往的绿莘蔓朱,抿一口佳酿从容打趣:“云辞眼下正醉着,怕是早已不知今夕何夕。”
谢嫣敷衍笑了笑,独自一人慌不择路从偏殿奔出。
贺云辞停在几步开外,试图阻止执意贴身跟随的少廉:“孤一人就能来去自如,你大可不用这般担忧。”
少廉忧心忡忡扶着他道:“殿下如此虚弱,万一在御花园里……可如何是好?微臣必须跟随。”
谢嫣立在他身后,默然看他忍痛艰难格开少廉。
少廉死活还要唤上几个人一并随侍,谢嫣瞧他神色怕是撑不了多时,担心贺云辞身份当众败露,她急步上前故作讶异道:“太子殿下是否也要同去御花园?”
贺云辞侧过半个身子,目光静静在她眉目间缓缓游移:“是。”
“子嫣先前养在福安殿的一只波斯猫,今个溜去御花园,绿莘她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揪回这小祖宗,故而我不得不亲自出马。若殿下不嫌弃子嫣,大可与子嫣一同前往。”
谢嫣寻思贺云辞并不喜与她多有接触,出来的路上已计较出数种合理说辞,只要他反驳,谢嫣便有底气劝服。
孰料他今夜却如此宽厚,唇角晕出极致到烂漫的笑意,眉目容光绚丽如春。
“好。”
少廉还欲说些什么,皆被他抬手打断,少廉只得束手无策允他们一同离开:“还望初仪郡主顾看好殿下。”
谢嫣慢慢走在他身后,仰视他宽挺有力的脊背,对着少廉道:“大人尽管放宽了心。”
贺云辞本就体弱多病,少廉纵然嘴上说着允他一人前去散心,可暗中仍是遣人谨慎护送。
狐狸五感灵敏,谢嫣必须借助实时监测程序,才能察觉出周遭藏了多少人,他仅仅淡淡扫视一番,彻底心知肚明。
他刻意挑着那些四周长着高大灌木的偏僻小径走去,不过绕了几条,便轻而易举甩开那些跟随的侍卫。
周遭人烟稀少,凉风习习,贺云辞只能靠着树干勉强维持站立姿势:“稍后可有宫女护送郡主回宫?”
“自然是有,”谢嫣知趣退开几步,“那殿下呢?”
贺云辞仰头看着青空正中那轮皎洁明月,眼中映出的风景生动似画:“有。”
谢嫣福身行礼作别:“那子嫣就不打扰太子殿下在此散心,夜里风大,尽管御花园虽灯火通明,仍需警惕,还望殿下多多珍重……”
为防他听见动静,谢嫣只能躲在一颗硕大树干后,暗中注意他的一举一动。
贺云辞深一脚浅一脚扶着粗糙树干,转身向着树林深处行去。
他半握影子,被月光拉得长如他指尖凝着的琴弦。琴弦凝涩夜的生冷,清泠月辉透过树叶缝隙,绵绵浸满整个树林。月光下彻,雾气弥漫,而他清修挺拔的背影孤寂依旧。
这样寂寥悲苦,独自支撑的日子,在过往数千个日夜里,他究竟曾经经历过多少次?
不需他言明,谢嫣瞬间了然。
树林那头隐隐传来灵狐嘶鸣声响,谢嫣鼻尖一酸,眼中忽然不可抑制涌出几点泪水。
她不知自己是何时挪开步子的,恍恍惚惚按原路走了一两条,身侧树梢忽然晃过一簇雪白身影。
她下意识转首望去,高大树梢上正立了只皮毛尤其漂亮、鼻尖粉红的白狐。
狐尾蓬松而卷翘,远远瞧去,仿似裹在他尾骨处的一条厚被,端的是滑稽俏丽。
狐狸尤善跳蹿,他自枝头飞落下来,稳稳落在谢嫣足边。
提步走了几步,小狐狸脚骨一崴,又似玄光寺初见那日一般,脆生生栽倒在地。
他抬起波光粼粼的狐狸眼细细叫唤一声,谢嫣破涕为笑蹲下去将他一把抱入怀中,摸着他尖翘狐狸耳,低头埋入他毛发浓密的颈子笑吟吟道:“我记得你,玄光寺里的那只小狐狸。”
小狐狸粉嫩爪子牢牢按住她胸口,眯眼应了一声。
“原以为你是玄光山中的一只野狐,不想却是自小养在宫中的家狐,不过你家主子是谁?”
狐狸闻言陡然安静下来,趴在她手臂上闷声不语,只偶然拿雪白大尾巴,轻柔扫过她挂着泪珠的脸颊。
它趴了一瞬,突然弓起身子发出几声沉鸣,纵身挣脱谢嫣怀抱,喀出一滩混着血丝的酸水。
因今夜不少亲王执杯祝酒,贺云辞免不了多饮几杯,若是寻常雄黄酒倒还无恙,怪便怪在里头添了符纸,即便不会伤及贺云辞内丹,也会折损他灵气,令他休整几日才能将养好。
谢嫣抱着他循着记忆跑回福安殿,平日呼呼喝喝由一群人抬着轿辇,至少需要一个多时辰,才能往来于清心殿和福安殿之间。
今次一路抄小道跑回福安殿,竟只费了半个时辰,谢嫣将狐狸用斗篷严严实实遮挡起来,垂首自福安殿偏门进入。
她藏好狐狸,宽去外衫,着宫人打来一桶热汤,又命下人前去清心殿通禀。
谢嫣倒出一盆热水,卷起袖子避开狐狸耳朵,悉心替他洗去一身尘土,抖开厚实棉巾擦干他满身水珠,最后摊开一方薄毯,将他连人带尾巴囫囵裹成一团。
宽大薄毯将他全身紧紧覆住,只露出一张狐狸脸和半截蓬松尾尖。
乌黑眼珠在灯火映照下黑得发蓝,狭长眼周围着一圈浓丽乌色,犹以墨笔细细勾勒,愈发显得眸光多情。
他绷紧的脊背慢慢松弛,张口伸出粉红湿润舌尖舐吻谢嫣纤细十指。
她揉着他颈边毛发,许是挠得他太过畅快,小狐狸那束蓬松尾巴止不住从薄毯底部钻出,有一下没一下在身后摇来晃去。
他伏在谢嫣膝头闭眼睡去,外头渐渐响起嘈杂人声,谢嫣将他往床榻里藏得更深了些,整理好衣衫旋即推开隔扇踱步出殿。
太后仍在前殿同几位王妃叙话,绿莘蔓朱甫见了她,急急忙忙提起裙摆迎上来。
“郡主,您今夜去了何处?”
谢嫣疲惫不堪揉着额角吩咐:“与太子殿下随意寒暄几句,即刻就与他道了别。腹中饭食鼓胀,干脆独自走回福安殿消食。”
她们这才松了一口气:“郡主今后莫要一人独行,宫里陷害人的手段只有没见过的,没有想不到的,您是未来的太子妃,各宫都虎视眈眈盯着您,指不定会做出什么玉石俱焚的事儿来。”
谢嫣跟着她们前往偏殿用以洗浴的泉池,她脱下衣衫沉身入水漫不经心道:“宫中风声也不无道理,若太子有意求娶,为何压了一年都不曾吭气?还是做最坏的打算更为妥当。”
蔓朱对着池水撒下一把花瓣,颇不服气刺道:“说什么太子殿下为人清廉正直,可肆意磋磨一个姑娘家的年华,不肯开口娶她,岂非自私恶毒至极?”
谢嫣揽过花瓣沉吟:“如果他主动退婚,岂不更落我的面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我另嫁旁人实属上上策。”
蔓朱顿时有些委屈:“郡主能歌善舞,太子殿下恰好通宵晓音律,更何况您又生得好颜色,哪里配不上他?二十四年里都不曾纳过侧妃侍妾,难不成是在梦中被哪个狐狸精迷了心智,不愿另娶旁人为妻?”
谢嫣莫名回忆起如今尚在神女身旁服侍的九歌,她暗忖原世界中,贺云辞为她甘愿掏出一颗内丹的情谊,不禁用力扯碎一片花瓣。
“……兴许吧。”
谢嫣洗漱完毕,擦干发丝掀开被衾,原先缩在床角的小狐狸,不知怎的竟不见了踪迹。
她挨着床榻坐下,猜测贺云辞大约已经回了东宫,不想立刻有拔地而起的毛茸茸尾巴,擦着手背划过。
他四爪并拢立在她腿间,雪白耳朵一颤一颤,扬起俊美柔软的狐狸脸,仰头冲她溢出点点状若婴孩的嘤咛。
狐狸的眼眸最是灵气,万种情绪皆能自眼中窥个干净。正如他乌黑眼瞳里,此刻流泻出温柔华光,他眯眼亲吻她温热指尖,而后神色倦怠趴在她身侧空位处休憩。
他周身沾染东宫长久以来燃着的熏香,竟无甚异味。
谢嫣将他往怀里揣了揣,左右贺云辞清楚怎样回去,她也不需另作打算,遂抱着狐狸尾巴安然睡去。
宫里灯火俱已熄灭,内殿只余下一盏半人高的枝形青铜宫灯。
绿莘手提灯笼,打着哈欠拴好门扇窗轩,她放下罗帐,弯腰避开帐子上垂挂的流苏步入月洞门时,陡然瞥见郡主睡卧的榻上,似乎并排相拥而卧了两个人影。
那侧着半个身子睡在外头的人,怎么瞧也不像是郡主,隔着数重纱幔眺望而去,从轮廓分辨,怎么看都像个男人……
绿莘悚然被这荒谬念头,惊得立刻清醒过来。
思及郡主先时为膈应太子殿下的所作所为,绿莘手里的灯笼应声落地。郡主一向胆大包天,没准今夜因为被太子冷落一回,又傻到对着旁的男子投怀送抱。
她不可置信揉了揉眼,为全郡主声誉,绿莘不敢声张,她壮着胆子翻手扯开帘子,快步走至拔步床前。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于渺渺宝宝的手榴弹(*/w\*)
这两天要喝侄女百日宴的酒,后面几天就加更( =?w?=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