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顶着他的皮囊趴伏于榻上, 在他跟前裸着大半个雪白宽阔的脊背,她眉目间却依旧灵气婉转, 风华宛然不见半分仓皇。
付灵嫣目光温婉而柔和, 宽肩积攒琉璃珠帘折出的灯火,衬得脸庞轮廓生动至极,她侧眸笑眯眯凝视他道:“今日九千岁怎么起的这样晚?往日都是九千岁责备灵嫣懒散,如今可让灵嫣捉了回九千岁的小辫子。”
她笑起来的样子恰如万千火树银花肆意流纵飞舞,眼角眉梢处堆积着的耀眼光斑, 晃得姬赢一时失神。
以往看惯她那副拒人千里、万种心思算计都深藏于心的老成模样,如今偶然见她言行举止这般亲昵大方, 姬赢不免有些无所适从。
沉幽视线缓缓流连于她深浓眼睫, 乌黑瞳仁映出满室辉煌,疏密得宜的蝶翼轻轻颤动……明明还是他那张粉面红唇状如罗刹的脸,放在她那里, 却硬是能窥出几抹少女风韵。
他充耳不闻挨着夔龙纹卷书案坐下,随手翻看几本朝臣递上来的奏章,执起朱笔细细批阅。
承元帝龙体每况愈下, 朝中不少原先尚在观望的大臣,都已按捺不住心思蠢蠢欲动, 各自寻了主子庇佑。
眼下宫中储君未立,若开了天眼提早站队,扶持属意皇嗣继承帝业,待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时,他们这些功臣也能倚仗从龙之功, 得些旁人豁出命也得不到的好处。
姬赢挑出一半略略扫视一番,十个皇子皇女中,最受朝臣期许之人,果不出他所料乃是九殿下付灵嫣。
朝中大半官员都是女子,这些女官同付灵嫣来往甚密,自然以她为尊。仅仅剩下一小半苟延残喘的老学究,以“牝鸡司晨”之由,大肆抨击身为女子的付灵嫣,多番推崇其他的皇子继位。
十皇子如今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童,他生父出身卑贱,自己又混迹在宫人中长大,打小没读过书认过字。
那些注重出身学识的朝臣,绝不会自寻死路择他为储,遂多半都推举大皇子。
皇子皇女们日日前来请安,借此良机,姬赢对诸位填列于储君人选其中的皇嗣,多有留意考量。
他与大皇子尚有几面之缘,对此人的印象并不算太好。
大皇子是承元帝庶长子,几年前由承元帝做主赐婚,娶了正妃又育下一双儿女。
大皇子已近而立之年,少时饱受承元帝嫌弃折磨,于是被养出一副畏首畏尾的温吞性子。
虽平日对待朝臣颇为宽厚有礼,又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可若要拿他同付灵嫣作比,则显得平庸且脓包,上不了台面。
除去锋芒毕露的付灵嫣,宫里只剩下他还算有几分口碑。
若由大皇子登基,凭他为人处世之道与心机城府,只怕不消多少时日,便会成为权臣把持朝政的傀儡。
如推选付灵嫣为储君,朝中那些居心不良的大臣唆使挑拨帝王不得,只得看着新帝眼色夹起尾巴规矩行事。
无独有偶,姬赢也是这些大臣里,意图篡权的个中翘楚。
唯有挑选一个容易上手拿捏的皇嗣选为储君,他才有可乘之机,一朝将承元帝的江山收归囊中物。
因姬赢代为执掌朝政,故而文武百官每日递上来的折子,或是军机密件都由他先行批示,再转交承元帝过目。
只要他愿意出手,中途扣押几份,不上交承元帝也未尝不可。
指尖触及白宣上那一行行余韵悠长的“九殿下”字迹,姬赢心生烦闷按住笔杆敲敲打打。
他与她是水火不容的劲敌,无论哪一个得以承继帝业,皆不会放过另一个。
她心中是怎样看待他,怎样绞尽脑汁筹谋将他扯下这个位置,姬赢无从得知。
他搁下笔抬首活动酸疼脖颈,余光可见桌案左侧压着一团修长人影,姬赢扭头瞧去,付灵嫣正全神贯注悬腕在一张纸上涂涂抹抹。
撞见他有意投过来的视线,她粲然一笑,将手边画纸推到他眼皮子底下,嵌着红线的笔尾松松抵住唇瓣,殷勤又愉悦问他:“像不像九千岁?”
她画技一向超群,不过寥寥勾勒几笔,画纸竟似被她赋予血肉魂魄,将他神态气度展露得无比传神。
付灵嫣笔下描绘之貌,乃是当日他泰然斜卧于贵妃小榻上,满不在意看她挽袖行礼的和煦景致。
身着竖领雪青色长袍的青年,仪态万千斜支身体,懒懒散散执起盛了葡萄酿的杯盏。
他肩头鹤裘滑下一半,宛若流风回雪的清澄目光自杯盏上方淡淡投映过来,神形相似入骨。
姬赢杂乱心绪飘过山山水水,忽而转至她昨日信手替他绾发之景。
付灵嫣檀口中呼出的热气,浅浅撩过他粉红耳尖,这簇热气仿佛化成一根柔软羽毛,骚刮得他心尖尖上不由得泛起一丝荡不开的蜜意。
她和暖眼眸望入他心底,眸光所及之处,皆漾开层层叠叠雪浪。
她撑住下巴,冲他眨了眨眼:“到底像不像?”
姬赢被她这声询问惊得一瞬回过神,他抖开衣袖暗暗擦去指节不慎沾染上的浓墨,将画纸往右手边任意一推:“不像,差远了。”
“是么,”谢嫣扶着后腰,又自他案角抽过一张白宣,咬住笔尾红绳细细沉吟,须臾蓦然望着他笑开,“不像那就再接着画几幅,直到像为止。”
姬赢轻飘飘觑她一眼:“随你。”
他复低首捧起一本军阵图,草草揭过几页,偶然听闻身侧传来笔尖轻点纸张的窸窣声响。
姬赢摊开书卷遮住半张脸,借着书卷遮挡坦然自若眯眼偷瞧。
她神情极其专注,连袖口垂落至砚台里也犹不自知。
他脸上表情鲜少如此认真鲜活,宫中杂事不断,令得他渐渐丧失兴味,连往日处理公务亦存了几分轻慢。
如今能借另一具身体,在他自个儿脸庞上目睹这般异样神采,倒十分有趣。
她时而蹙眉凝思,时而舒眉疾书,姬赢静默不语定定注视,待看清她满是油墨的袖口,唇角不禁扬起一道恬淡弧度。
她忽然用力拍下画笔,拨开遮住视线的额发仰面问道:“这张如何?”
姬赢及时垂眼默念书卷上的小字,指腹捻住书角慢悠悠一翻动,头也不抬应道:“不如何。”
“九千岁还未仔细品鉴,怎能随口敷衍?”
“早时就同殿下说过,本座于丹青上毫无心得,连得来的古画都需殿下代为鉴赏真假,更别提这些劳什子画技。”
姬赢虽不通丹青,却在嘴炮耍赖上颇有心得体会。不过三言两语,谢嫣便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左右摄政九千岁这个官职大到能压死人,她也无暇与他纠纠缠缠,干脆收起工笔与砚台,重新躺回榻上养伤。
起身瞧着身前铺展开的那页画像,谢嫣眼珠转了转,她抬步走至姬赢右手边,作势要将那页纸张抽开。
她指尖方触上一角,姬赢却伸出右手毫无预兆牢牢按住画像。
谢嫣长眉微扬,俯视他霞色隐隐的脸庞:“灵嫣画技拙劣,恐污了九千岁的眼,早些拿出去丢掉也好。”
“殿下不必这般妄自菲薄,”姬赢放下军阵图,闲闲散散靠在圈椅里打了个呵欠,“世人盛传殿下精通琴棋书画,虽然本座品不出殿下画技深浅,但赏得久了,也能有些感悟……画像搁在重萃宫里,终日钻研琢磨,兴许不出几日,本座就能明辨一二。”
他语气极尽理所当然,神色坦荡大方直叫她无处反驳,仿佛她执意扔弃这两张纸,才是罪大恶极。
分明惦记她这两张画像,却碍于面子死活嘴硬说她画得不好……这个口是心非的幼稚鬼。
谢嫣忍笑肃然松手:“不过两张拙劣画像,九千岁委实不需纠结于此。”
“叫旁人陡然见了,疑惑这两幅画的由来,”姬赢卷好两张白宣往屉中一塞,“总有些棘手。”
谢嫣索性抄起两只手,靠在贵妃榻上听他胡扯。
姬赢率诸侍从起驾回朝华殿,白日偶遇的五皇女,已在正殿等候多时。
她坐在一张铺设皋比御寒的禅椅里,怀里抱着几本卷边旧书,兴致勃勃手捧一盏茶欣赏壁上悬画。
姬赢撤下大氅手炉子掀开珠帘进去,五皇女托起册子往几案上一摔:“这么晚才回来,可是又被姬赢那阉人捉住训了几顿?”
几案上置放着的花瓶,亦因她此番动作颤了颤,瓶身掀起几圈昏暗流光,几点梅花飘飘荡荡自花枝尖梢受惊落下。
姬赢转至屏风后,由瑶绮服侍着换上一件常服,就着宫女奉上来的铜盆洗净双手,瑶绮凑近他耳尖解释:“五殿下来了有一个多时辰,说是要亲自将珍藏多年的册子借给殿下一览。”
来往于重萃宫中的人,大多是跟随他多年的亲信内侍,故而女儿家都是怎样相处结交的,他一概不知。
五皇女指着身侧空位,催促他快些落座:“小九你且坐下,五姐再同你细说。”
姬赢眼底乍然浮起一丝不堪被人差遣的愠色,他压下心中不快,缄默不言挨着她手边坐下。
五皇女眉飞色舞扒拉出一本册子,她利索翻过一页,指着上头两抹白生生的人影,倾身侃侃而谈:“男人都是用命根子思考的货色,霄正君虽然外表看起来冷了点,可只要小九你用心撩拨,保管叫他心服口服。”
她吩咐身后一等宫女取出枚锦盒,避开瑶绮悄悄塞入姬赢袖中掩口低低道:“这是最后一粒,你可要小心点用,莫再白白浪费!”
承元帝临幸男宠的手段花样百出,因她年老体迈,房.事上渐渐力不从心,又恐并不尽兴,便次次辅以催情香助兴。
他少时被承元帝调入乾坤殿,第一次撞破她与男宠交颈而眠,乾坤殿几个女官正红着脸往香炉里添着香料。
女官们并不清楚他与承元帝之间的恩恩怨怨,以为他承沐皇恩日日在御书房随侍,便是承元帝有意圈养的娈童。
乾坤殿女官为讨好承元帝,曾私下在他饭食里下过。若非姬赢那日积食,将饭食赐给旁人,只怕如今他早已沦为承元帝禁脔。
是以手腕触及这盒不干不净的东西,姬赢薄怒之下险些挥袖将其甩开。
“小九,你可别任性!”五皇女扯住他袖子,稳稳按住快要滑至桌下的锦盒温声规劝,“你冷落霄正君的事,京城之中已经四处传开。你治一治霄正君那不近人情的臭脾气也无妨,可你想想,与你同争储君之位的大皇兄已经后继有人,姬赢阉贼膝下无子无女,万一他心血来潮扶持个傀儡皇帝上位,因你无子便推举大皇兄登基……这可如何是好?五姐知你早有打算,可朝堂之事风云变幻,谁又说得准往后会生出什么枝节?”
五皇女抬手抚平她常服褶皱,颇为满意道:“平日看你就只穿玄色朝服,沉闷得活像个老妇,如今总算开窍晓得该怎么打扮。你从前为了霄正君寻死觅活,谁劝你也不听……我给你的这些册子务必好好钻研,你是朝华殿的主子,本应将他牢牢攥在手心磋磨,可不能再让他作威作福拿捏你。”
她匆匆提点几句,因担心皇城宵禁过早落锁,五皇女略坐一盏茶功夫,随即领着侍从出宫。
瑶绮差使几个侍女将茶点端下去,上前捧起桌案上那几本图册,耳根绯红,垂着头谨慎请示:“正君的伤还未养好,殿下可要宣他侍夜?”
姬赢阴晴不定的视线停在瑶绮面颊上顿了许久,瞳孔微微紧缩,阴沉眉宇乌云密布,配着那骨节毕显的青白指节,直把瑶绮看得腿脚哆嗦不住摇晃。
自打霄正君入宫,殿下几乎从不轻易与人置气。就是被姬赢刁难,也担心将怒气过给正君吓住了他,便一直隐忍不发。
殿下最近这段时日非但情绪不稳,甚至狠心下令命侍卫杖责霄正君。
今夜初见她流露出如此凶狠眸光,瑶绮惊惶不安之余,亦疑心她为何无故性情大变。
不等她想出个究竟,殿下却掐了把青筋爆凸的手背,凛然捏住香盒向她迈来,她突然抬袖将她怀中册子打落于地。
殿下一脚踏住图册上旖旎非常的扉页用力踩了踩,皓齿间冷冷挤出四个字:“拿去烧了!”
她这副恼羞成怒的模样,绝非姑娘家初识此物时应有的羞涩之态。
几年前三正君与书房伺候的侍女有了私情,巫山云雨之际猝然被三皇女当场活捉,殿下如今的神态,与三皇女当初一模一样。
只是那三正君是真真正正给三皇女戴了绿帽子,而霄正君却终日守在朝华殿里,恪守宫规从不四处拈花惹草。
殿下这般震怒,却仿佛认定正君与人私通,累得瑶绮不禁为霄正君捏了把汗。
君心素来难测,可一朝难测到这个地步,实属少见。
姬赢怀揣香盒撇下瑶绮气势汹汹赶至书房,甬道两侧玳瑁宫灯由内侍次第燃起,灯心火焰腾腾灼烧的焦味混着牛油腻香,浅浅飘入鼻尖。
姬赢素手拉住门钹,使力推动不得,干脆一脚蹬开门扇。
门扇滚轴不堪重负,“吱呀”一声颤颤浩浩荡荡旋开,他凝视手里描绘细致的剔红香盒,略微牵动僵滞嘴角,趁宫女点灯的功夫,恹恹将香盒往桌上一扔。
他敛袖坐在案前,桌上做工精巧的荷花瓷灯,源源不断沁出斑驳暖光,姬赢无心翻看要件,沉郁目光不由自主牢牢定在那枚香盒上。
香盒通体赤红如血,像极付灵嫣大婚那日,绵延盛京十里的袅袅红妆颜色。
凤冠下的容颜姝色无双,新婚嫁娘含羞隔着金帘,俏生生偷眼细瞧身前如意郎君。
她远如青山的眉黛如搅不开的浓墨,凝朱檀樱似咬吮不化的甜醉樱桃,凑近沉沦似的细闻一口,呼吸间满是远胜葡萄佳酿的芬芳。
易霄才是与她正正经经拜过天地的夫君,才是这天下唯一能够一亲芳泽,打开她心扉衣结之人。
在他无数个带伤独眠的夜里,她与易霄共饮合卺酒、与易霄被翻红浪、与易霄共话巴山夜雨时,甚至为他画过无数比今日还要栩栩如生的精致画像。
他不自觉碰了碰那点灯火,直到指尖传来刺骨的灼痛,才恍然惊醒。
姬赢拢拢一头鸦青乌发,他熄灭一簇刺眼灯火,望着烛心跳跃的火焰自嘲自讽:“本座平白无故同她置什么气!她要与易霄恩爱缠.绵关本座何事!”
他打开香盒,眼皮抬也不抬将里头藏着的那枚药丸,扬手丢进瓷灯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花前月下宝宝的地雷╭(╯e╰)╮
额,修仙修得太狠,脸上爆痘,有点神思恍惚,昨天撑不住去睡了,以后更新时间重新改到正常的12点
下章回归正身。
系统:没有狗粮的一天,开心(n_n)九千岁你气不气?
姬赢:本座怎么可能会生气:)
谢嫣:不气干嘛还要揍易霄→_→
姬赢内心哭得像个两百斤的狗子,嘴角却始终保持45度上扬的优雅弧度:男人间相处之道,九殿下你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