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以泼辣刁蛮著称的宁表姐, 再一次抢走段二宝手里糖糕后,段二宝终于不争气当场哭了鼻子。
宁表姐是舅舅和舅娘膝下独女, 舅舅与舅娘成亲数年, 只得她这么一个宝贝姑娘,自然当作眼珠子一般疼宠。
神玄谷里男人不值钱,全谷上下除开娘和念姐姐,剩下来全是找不着媳妇的汉子。
相比在京城锦衣玉食的宁表姐,段二宝双胞胎兄弟二人, 则自小被爹娘放养长大。
哥哥段大宝虽比段二宝早出来一刻,却天生早熟。段大宝生性沉郁寡言, 不屑与人共处侍弄药草, 反倒日日缠着娘习武。
段二宝于习武上委实没有天赋,段大宝一炷香便能领悟的心法,他一个月都参悟不透。
被爹责备过几次, 他也就放下与段大宝一争高低的执念,潜心将心思放在医术上头。
段二宝一岁会走路,三岁就能跟随爹爹去后山捡灵芝。
山路崎岖艰险, 他一个奶娃娃无力攀爬,他爹便扛起他搁进篓子里, 稳稳当当背他上去。
段二宝每次坐在药篓中,最喜爱做的,正是学着他娘捏爹爹鼻子。
他爹一边隔开幽径两侧丛生杂草,一边兴致勃勃问:“二宝,今天鼻子贴得牢不牢?”
段二宝两只肥硕小手捏紧父亲粗糙鼻头, 趴在他肩头咯咯大笑:“牢!”
是以段二宝实打实是个野生野长的男孩子,自然不比宁表姐娇贵。
远在京城做官的舅舅,每年皆会举家入谷省亲,随行之人除了舅娘陆氏,还有表姐宁听兰。
宁表姐比他年长三岁,长辈们叙话闲谈时,娘就指她看着段二宝。
他擦干眼泪,悲痛欲绝指着宁姑娘手心攥的那枚糕点号哭:“姐姐为何又要抢二宝的糖糕?”
宁姑娘乌黑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她脆生生回答:“姑姑说过,不允你吃太多甜食。”
段二宝咂吧缺了颗门牙的嘴,凝望表姐手心那枚剔透糕点,他跺跺脚,横心跑至湖心小筑去求娘亲首肯。
十五月色甚是明亮,爹娘屋门紧闭无暇管他,段二宝索性趁着夜色溜出湖心岛觅食。
这段日子,他掉牙掉得勤,以往爱吃的甜食,爹娘如今一概不准他吃。今夜馋得没了法子,段二宝才偷跑出湖心岛,翻糕点填肚子。
段二宝不会撑船渡水,于是央闲在一边无事可做的庄叔叔,替他划桨。
段二宝哭哭啼啼溜回湖岸,庄贺仍旧候在原地。
他抱起段二宝跳上扁舟,慢慢摇动木桨:“小不点,谁欺负你了?”
宁表姐是娘亲自吩咐看管他的,自己偷吃被堵,本就不占理,这罪魁祸首怎么也不应该落到她头上。
段二宝抹抹眼泪:“没人欺负二宝。”
回到湖心岛,段二宝匆匆与庄贺道谢,借月光映照,他步履蹒跚闷头扎进爹娘院子。
大门门锁紧闭,他出来时还是敞开的,半个时辰功夫便从里面牢牢锁上。
段二宝抓耳挠腮试图从墙头上翻进去,可他又矮又小,墙头比他爹都来得高,爹爹尚且需由娘亲背着翻出来,更不必再提他这么个娃娃。
绝望之际,他忽然想起院子一角有个甚是隐蔽的狗洞,乃是他与兄长大宝无意中获悉之处。
以往为免令爹娘发现他们贪玩偷跑,他们兄弟二人偶尔就从狗洞悄悄爬回去,再搬来大石头碎草堵上,神不知鬼不觉溜入小阁。
段二宝喜滋滋一路摸过去,他摸黑寻至狗洞边,竟撞见个极其熟悉的背影。
与他穿着相似碧衫的小少年,挺直腰板蹲坐在狗洞前,闻声淡漠回眸而望。
段大宝蹙眉端详他:“你又溜去后厨偷吃?”
“哥哥我没有,”段二宝忙将舌头伸出来给他看,合衣并肩挨着他坐下,愁眉苦脸道,“好不容易翻出一块,结果被表姐没收……说起这个,哥哥你为何也溜出来?”
“今个是十五,”段大宝指指青空正中高悬明月,皎洁月华环绕他指尖幽幽洒下,越发衬得他小手莹白如玉,“又是爹犯病的日子。”
段二宝险些忘掉这桩事,他长到八岁上,每月十五这夜爹都会顽疾复发。他五六岁时便已开始记事,有一回忘记娘亲叮咛误入内室,恰好迎上爹爹猩红眼瞳。
他眼底蓄着浓烈红光,神色是段二宝从未见过的阴郁怅惘。
爹爹还是那个疼他爱他的爹爹,他笨手笨脚抱起段二宝,捏捏他胳膊,又小心翼翼戳了戳他脸颊,眉宇凝聚之色,是他一直都无法看懂的深情。
段二宝惶恐不安瞥着他颈侧妖冶诡秘图腾,狠狠推开这个与昔日相去甚远的父亲,吓得哇哇大哭:“你不是爹爹!二宝要爹爹!”
自此,一至月圆之夜,娘就将他们逐去偏院歇息。
次数多了,段二宝心中亦有些惴惴不安,他从长辈闲谈中略知爹少时吃过不少苦头,所捱过的每一日,均如刀尖作舞。
凭爹这副单薄身子骨,和那发病时怪异神态,段二宝担忧他撑不了太久,他前几月曾隔着窗底缝隙偷瞄过,爹靠着娘相顾而坐,寡淡神情倒像是和大宝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样。
段二宝忽然极欲闯进去探个究竟,他竭力撺掇沉默不语的大宝:“哥哥,娘她一个人定然照顾不及,我们进去看看爹爹好不好?”
段大宝清泠眸光,阴晴不定笼在他面皮上停留甚久,他仰头觑着墙缝内昏黄灯火,墙壁那侧时有低低轻吟响起,他犹豫片刻,复而点头应允。
段二宝先由兄长推着钻入狗洞,待他拍干手上尘土起身,又转身使力将大宝拽进院子。
素色窗纱上映出两缕相拥青影,凝神屏息还能听到细语声,段二宝颠颠冲到门扉前,拍门扬声喊:“娘,你在不在里面?”
他反复叫了数遍,方有人自门内缓缓拔下门闩。
段二宝眼泪汪汪踢开门扇抱住来人大腿:“爹,你每月都要犯病,是不是也会像念姐姐养的那只大黄狗一样,不日就要去见阎王?”
段斐然顿见一个圆滚滚的玩意朝他大腿猛扑过来,本能就要闪避格挡,然而圆包子气势汹汹抱住他的腿,便死活不愿撒手。
他不比第一人格会讨孩子欢心,双生子一生下来,段斐然试着抱过几次,次次都是以惹他们大哭告终。
久而久之,他也不再白费力气折腾。
他心性如此,纵使多番尝试斧正,却也无用。
十二年前,六小姐推开他以身试险的年纪,正与双生子一般无二,小姑娘咬牙卧在废墟中,抬起灿若银汉的眼眸,唇畔染雾,笑靥如花:“段斐然……这伤我先替你生受着……待日后你出人头地……我必上门向你连本带利讨回来……”
宁府火光冲天,周遭景致寸寸化为灰烬,飞灰扬尘抚过重重琼楼玉宇。
灰败颓靡景象难掩她慑人容光,她将玉佩塞进他怀中,而后闭眼归于沉眠。
段斐然在那一刻浴火重生,他双目泛起骇人血色,十指发疯似的就地刨挖。
指头鲜血淋漓犹不自知,她落入他怀中一瞬,靠上她凝脂般的肌肤,段斐然此生头一回体味到什么是岁月安稳如歌。
她醒后神色还是一如往昔的厌弃不屑,勉强跟随他两日,便偷穿他的衣衫溜之大吉。
他踏破草鞋寻觅她,从歌舞升平的京城寻至幽僻寂静的京郊,再从硕果累累秋季寻到白雪皑皑冬日。
段斐然空着肚子倒卧在雪地里,纷扬雪花覆盖眼睫发丝,走投无路之下,路过的右护法将他拎上马车,带去西域拜月教充作蛊人。
与他一同被捉去魔教的,还有十多个幼童,这些幼童有男有女,大的不过十五岁,小的仅有三岁。
他是里头资质最上乘之人,右护法日日用毒汁、毒虫盥洗他全身。这些毒一日日积累下来,十五就会复发。
毒发时四肢僵硬不能动弹,骨髓深处似有千万只毒虫毒蚁啃食血肉,连心窝亦泛起犹如剥皮抽骨的疼。
段斐然起初险些痛死过去,然而一想到六小姐,他复强忍剜心剧痛,撑着过了每月十五。
同行孩童里,唯有他一人还活着,右护法阿依丽对他甚是满意,意欲将他送入教主身边服侍。
教主赫利伽罗多年前身往中原,教中内奸觊觎拜月教教主之位已久,遂将其行踪传至江湖人耳中。
武林盟重金悬赏一万两白银,为的就是活捉他以挟魔教上下。
这悬赏动静亦引来地痞土匪,几个身手还算利索的土匪,暗地对他使了阴招,劫来几个貌美良家女子作陪,同他讨价还价。
赫利伽罗享西域众生朝拜,岂会因此认栽。他放走那些姑娘,半途却又中下武林盟奸计,四面楚歌之时,被一中原女子所救。
他与那女子留有一段情,九死一生逃回魔教却与那女子失散,多年寻音未果。
自中原回来后,他甚少在教中露面,绝大多数时间,都用来闭关修炼。
右护法迷恋赫利伽罗甚笃,然而赫利伽罗对她却无风花雪月之意。阿依丽用尽百般手段,也未得偿所愿得到他的人和心。
段斐然知晓她一直是个得不到什么,就要毁了什么的蛇蝎女子。
果不出他所料,阿依丽意图利用他博得赫利伽罗青眼,再借他之手诛杀赫利伽罗篡夺教主尊位。
于他而言,从右护法青冥宫挪到赫利伽罗的闭关密室,只是换个地方磋磨,并无任何区别。
赫利伽罗每月十五出关,第二日又再度闭关。
右护法急不可耐将他双手双脚拷满镣铐,命其奴隶驱逐他至密室,献给赫利伽罗做修炼心法的蛊人。
段斐然无悲无喜跪在玄冰上慢慢叩首,身后石门合拢,他额头被玄冰冻得快要碎裂,昏昏欲睡之际,沐浴在月光下的赫利伽罗突然睁眼冷声道:“出去。”
他还未听惯胡语,并不明白赫利伽罗在说些什么,只跪在殿中一动不动任他责骂。
“回去告诉你主子,当年是她下的手,若非看在她出身巫族,本座必生生活剥她的心!”
大约终是厌烦他杵在密室碍眼,赫利伽罗隔空拧过他脖颈,一把将他勾至案几上。
他虚瞄他淡红青筋,残忍低笑:“居然是个世间罕有的蛊人。”
咽喉被粗糙五指死死扣住,段斐然呼吸不畅抵住他的手腕艰难挣扎。
他望着绘满飞天神女的穹顶,那栩栩如生姿态婀娜的神女,纷纷化作她娇美模样,透过满室纱幔盈盈朝他笑。
恍惚中他似渡过千重山,跨过万重渡水,再度飘回那个业火灼灼的傍晚。
小姑娘嘴角轻悬快慰笑意,伸出柔荑堵上他的口,眼中漫出疯狂滋长的缱绻柔情:“嘘!”
他一生潦倒穷困,继母亲舅舅去世,终在另一双眼睛中看见他的倒影。
段斐然陡然瞪大眼睛,他不能死!他还未见着六小姐,未替她报仇雪恨,怎甘心死在一个胡人手里!
他翻着白眼,在衣衫里胡乱摸索随身携带的匕首,惊慌失措之中没摸出短匕,却摸到一个坚硬寒凉物事。
段斐然宛如涸泽中即将渴死的鱼,他将东西紧紧握在掌中,来不及多想,使出救下六小姐的力气,孤注一掷击上他后脑命穴。
早在他出手前,赫利伽罗便已窥知他心思。
他一把夺过段斐然手中玉佩,幽蓝瞳仁里,厌恶情绪翻涌得越发浓烈。
赫利伽罗扬手将他挥至殿中,他宛如一张无人眷顾的破絮,不堪一击坠在大理石浮雕地像上。
段斐然抬起手背牢牢捂住眼睛,腥涩泪水透过指缝大股大股溢出。
他泪眼凄迷远观穹顶作鼓上舞的神女,无可奈何闷笑出声。
……六小姐,斐然终于还是弄丢了你。
他久久未等到赫利伽罗出手结果掉他的性命,赫利伽罗倏地箍住他左肩,举起那枚玉佩偏执追问:“……这玉佩你从何处得来?”
这块玉当日由六小姐亲自还给他,因担心被右护法抢去,他一直贴身藏着。方才混乱间掏出此物打他,竟忘记将它收好。
段斐然扑上去一把夺过,厉声暴喝:“要杀要剐随你的便,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你休要无耻霸占!”
赫利伽罗拨开他凌乱发丝,抬起他的脸细观,又狠狠擦去他脸上伪装,窥见他那副隐与胡人有四五分相像的轮廓,一时竟哽咽无言。
段斐然全身衣物皆被这疯子魔头翻了个遍,他粗糙大掌按住他颈侧疤痕,用并不熟练的中原话逼问:“这疤怎么来的?”
他面无表情别开眼:“幼年生的蛇形胎记,疤是主子家嫡公子烫伤留下的。”
“你家中爹娘可还健在?你叫什么?”
“我没有爹,我娘早已去世多年,”他默了默,“段斐然。”
赫利伽罗突然抱住他失声恸哭,他絮絮说着晦涩难懂的胡语,语气哀婉凄绝仿若杜鹃啼血。
避世多年的赫利伽罗据他口中所言,特意遣左护法去中原打探虚实。
他娘当初自尽,那恶霸家底颇丰,家中亲眷与官府勾结,逼他们交出段府地契不说,还将她尸骨夺去做了陪葬。
左护法带回娘的遗骸,棺椁里昔年明丽端庄的美人,双手交腹静静躺卧于棺中,香肌销为齑粉,青丝黯淡无光,已成一具森然白骨。
生前妒歌舞,死亦同鬼尘。再是多明媚娇艳的红颜,一旦长埋于地下,终究只能在泥泞里等待腐朽。
娘不得逃脱,她……也不能幸免。
拜月教兴火葬不兴土葬,武林盟退兵遁走,赫利伽罗领他入神台沐泽月神圣洗,将几十年的内力渡给他之后,便抱着他娘的骨灰坛隐入陵寝。
他处死作恶多端的右护法,废去其部下武功,将他们流放至西域荒原。
即便守着锦绣宫阙,饮尽杯中珍酿,享万民敬仰爱戴,心头却空落孤寥,越发死寂无依。
第一人格不愿留在西域,不顾左护法苦苦恳求,执意随老神医前去神玄谷,段斐然便也一同前往。
每至月圆之夜,他宽袍缓带长身立于云台,朔风将他衣袖吹得鼓鼓胀胀,浸满月辉的袍角纷飞如蝶,他远眺暗红天际,远处风沙阵阵,肩头海东青低鸣,他望着万籁俱寂苍漠,缓缓阖起双眼。
陌上花开花落,流水辗转无情。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着一个人,等到神玄谷富可敌国,答应她的承诺已全部兑现,等那永不会回头的姑娘,完好无损扑入他怀中,神采奕奕道:“苟富贵,勿相忘!”
他深深贴住那枚玉佩,抿出个沧桑苦涩笑容。
怎么会忘?只要他还活着,就永不会忘。
历经十二载别离,他摘去姑娘发冠,俯身轻吻:“六小姐,斐然等了您十二年……”
盘桓十二年的执念,就此如愿以偿。
数年前,第一人格不知怎的觉出段斐然这重人格的存在,段斐然尚不知该用何种心境对待,第一人格倒颇为大度托嫣嫣转告他:“老子一直奇怪,怎么每月十五都不能……咳……原来竟还有你这厮,为难你这重人格受苦这么多年……”
嫣嫣正色提点:“反正都是一个人干的,他说不与你争风吃醋。”
“猜到了,”段斐然无奈摊手,“我一年只出来十二次,横看竖看,都是我比较吃亏。”
“不亏,”她兴致勃勃捏住他两颊往两边拉,“当初替他挨下一牌匾,才有你这重人格出世,而且不管怎么说……一血还是……唔……”
段斐然收回飘乱思绪,段大宝又从门扇外挤进来。
小少年神态举止像极他,欲言又止颤了颤唇:“爹?”
段斐然顷刻间蓦然释怀,他无力触及的,第一人格虽能做到,可他轻而易举就能处理妥当之事,第一人格亦鞭长莫及。
比来比去都是自己,又何须庸人自扰。
他弯腰抱起两只白嫩包子,一只扛上肩头,一只揣进怀里。
段二宝激动万分环住他脖子:“爹爹好高!”
他的姑娘牵起裙摆自榻上跳下,三十多岁的嫣嫣,宛然眉目仍如少时一般鲜妍生动,她接过段大宝掂掂分量:“哟,重了。”
段斐然闻言,视线不自觉停在她胸口,他抵唇一咳:“嗯,是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风暴召唤、阿赏、化鹤归宝宝的地雷o(≧v≦)o
晚上还有二更,新世界第一章给小天使们一个超大惊喜
至于真·假太监……我说这个世界he泥萌就应该领会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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