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小麦先朝那纸卷瞥一眼,然后回头望向汪展瑞,便见他将面露困惑之色,低低道:“黄唇胶、飞龙。”
“唔?”
她立时不由自主地挑了挑眉:“只有这两样?”
汪展瑞深深看她一眼:“没错,就是这两样——不过重点好像不在这上头吧?”
其余五间食肆的人已经嘤嘤嗡嗡地小声议论开来,一边说,眼睛还不住地往薛老头那里扫,目光说不出是诧异,还是费解。
薛老头静立在空地中,等着众人商量个够本,然后忍不住笑起来:“我估摸,这会子你们都在心里骂我吧?出这种题目,摆明是为难人,对不对?”
众人刹然收了声,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终究是韩风至,笑呵呵道:“哈,我们其实是在好奇,今年这八珍会上,真有货真价实的黄唇胶?”
那黄唇胶,便是黄唇鱼的鱼鳔,此鱼体型庞大,通身橙黄,常年活于淡水海水交汇处,制成的黄唇胶金黄透明,实是难得一见的珍品,据说有些人家,甚至将它作为传家宝,世代流传。
这样的物事,莫说寻常人,就是多年在饮食行当打滚的大厨也轻易见不着,今日竟能用它来烹饪,委实难得。
说起来,那“飞龙”也同样是少见的食材,出了名的难以捕捉,然而今日与那黄唇胶碰到一起,两相比较,竟也算不得甚么了。
八珍会之所以名为“八珍”,皆因年年都少不了用珍稀食材入馔,而今年,却直到现在方才算露出真容。
薛老头很是自得,不住摸着长髯,泰然道:“诸位都是桐安城内饮食业的翘楚,老夫怎敢拿西贝货相糊弄?实不相瞒,这黄唇胶乃是我的自家珍藏,拢共也没多少,只因我家的厨子没胆儿侍弄,便一直搁到今天。今年八珍会前所未有的盛大,众位又都是手艺精湛的名厨,这黄唇胶交到你们手上,也总算不亏待它了。还要先赔个不是,黄唇胶数量有限,每间食肆只得五枚而已,还请大伙儿善加利用,莫要唐突了它才好。”
这话固然有把这六间食肆往高处捧的意思,却也无形中给人沉重的压力,譬如说花小麦,这会子便觉肩膀上像背了座山,冷不丁转过头,却见宋静溪似有意无意地遥遥往她这边瞟,便毫不客气地送个假笑过去,然后立刻背过身。
“我也晓得这飞龙和黄唇胶难伺候。”
薛老头将众人面色尽收眼底,越发和颜悦色了:“所以,用来搭配的食材,大伙儿可任意取用,不再有限制,若格外需要什么,也尽可以同主办方提,唯独自带的东西,仍然只能用一样。至于另外那道菜,我也就不抽题目了,还请各位尽情发挥,只消午时之前将两道菜送来池心亭就可。”
话毕,他便立刻领着其余四位评判去了池心亭,空地上只留几个小厮,意在防止各食肆多拿食材,引起争端。
花小麦这会子也没工夫多想,与汪展瑞两个快步走到长桌边,就见那黄唇胶置于一只精美匣中,个个儿润泽漂亮,一眼扫过去,根本分不出孰优孰劣。
这样也好,倒省却了挑挑拣拣的麻烦,她便随手拿了五枚,又将桌下罩笼中的飞龙取了两只,回身冲汪展瑞一笑,一径回到厨棚中。
孟郁槐已是在那里等了老半天,好容易盼得媳妇回来,开口就道:“怎么,那薛老先生又给出难题了?方才我听见厨棚外有人经过,那股子怨气,都要冲上天了。”
“你也知他不会轻易放过我们了。”花小麦无奈地摊手,接着便往椅子里一坐,只管盯着那飞龙和黄唇胶出神。
别的麻烦都先放在一边不说,最要命的是,那黄唇胶居然还是没经泡发的干货!单单这一点,就得花多少时间?
她今儿算是见识到什么叫“坑人”了,那薛老头,压根儿就是打定了主意,要趁机会好好折腾他们这几个厨子一回!
许是因为她脸上的神色太凝重的缘故,厨棚里其他人便不太敢说话。耐着性子等了约莫一盏茶的辰光,终是汪展瑞跳将出来,皱着眉道:“莫要尽着发呆,时间不等人,咱可有两道菜要做呢——你心中可有计较?”
花小麦抬头看他一眼,苦笑着摇摇头:“一个在林间飞,一个在水里游,真是……”
怎么说呢?这世上相互不搭嘎的食材多了去了,但只要有心,总能想到令它们和平共处的法子,唯独眼前这两样,真真儿让她一时之间全无头绪。
寻常鱼肚便已味道极之清鲜而著称,眼前的黄唇胶,更是散发出一股浓郁的咸鲜之味,还未经烹饪,只要凑近一点,香味便沁入心脾,实在很好闻。
而那飞龙,实为东北林间的榛鸡,同样也是十分鲜美之物,不同的是,它的鲜带了一股山野之气,显得更为霸道。
两种食材皆香味浓郁,若强行搁在一处烹饪,少不得要互相争抢味道,到得最后,便免不了落个两败俱伤的下场,决计讨不到好处去。
孟郁槐晓得她眼下正发愁,也不与她说那些个“别着急,慢慢琢磨”之类的废话,只默默走去一旁,在椅子里落了座。
这边厢,汪展瑞便思索着道:“我亦觉得这菜很有些棘手,依你说,咱们仿着那‘彩凤吞燕’的法子,将黄唇胶填于飞龙腹中,可使得?”
然后不等花小麦回答便使劲摇头自我否定:“不妥不妥,串了味儿,就成四不像了——但无论怎么说,咱得赶紧把黄唇胶泡发了才好,否则余下的事都没法做。”
这一层花小麦倒是早已经想周全了的,当下便抬头对他一笑,转而望向庆有。
“你马上去,同那边管事的人说,我要两份极细的河沙,他们既然将黄唇胶都请了出来,那东西定然是备下的,我立刻就要。”
庆有答应一声拔腿就跑,一路飞奔而去,不多时,果然捧着两袋子细河沙跑了回来,因为走得太急,出了满头汗。
“芸儿,马上热锅,把河沙倒进去炒热。”花小麦接着吩咐,“若我估计没错,薛老先生之所以让咱们做两道菜,是想用另一道来乱咱们的阵脚,使咱们更为慌张,咱们先不管那个,尽全力把这道头等大菜做好了再说。”
灶下火旺得很,不多时,铁锅里便轰轰地冒起热起来,河沙倒进去,须臾便哔啵作响,间或有一两颗细小的沙粒炸起来,沾在衣服上,便是一个小洞。
“都往后退。”
花小麦没心思说太多,言辞简洁地让几人离远了些,用不住翻炒河沙,估摸着热度够了,受热也均匀,便取来那五枚黄唇胶,作势要往锅里倒。
汪展瑞心中一直存着侥幸,直到瞧见这一幕,才终于忍不住骇然出声:“你……你要用沙爆之法?”
“没错。”
花小麦头也不回,低低地答了一句。
所谓沙爆,便是将食材在热细沙中不断翻炒半个时辰,以令得干货快速爆发开来,然后再在冷水中浸泡半柱香的时间,就可当即用于烹饪。
用沙爆之法炒出来的鱼肚,不似水发的那样口感绵软粘腻,反而多了两分韧性,初尝时会觉得有点像猪皮,表皮稍硬而内里中空,口感十分特别。
眼下时间并不充裕,这不失为一个应急的法子,却对火候有极高的要求。倘若河沙过热,便会使得鱼肚太过坚硬,根本咬不动,可若是热度不够,却又根本达不到令其“爆发”的效果,火候只差一分,做出来的菜便与“美味”二字相谬千里。
汪展瑞下意识地想要出声阻止,却又找不出更好的法子,张着嘴却说不出话。
花小麦也没搭理他,又对周芸儿道:“把那两只飞龙剥洗干净,肉切成小条;汪师傅,你赶紧煮茶,将飞龙肉浸泡一下去去腥膻。”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用绿茶。”
……
两种难得的食材果然不同凡响,很快,花影池畔便弥漫起浓浓香气,从各个厨棚上空绕了绕,径直奔进池心亭中,引得五位评判,都不由得吸了吸鼻子。
“嚯,真够香的……”
薛老头深呼吸一口气,笑不哧哧地转头对其余四位道:“光是闻见香味,却吃不进嘴里,这滋味实在难熬,也不知那六间食肆,几时才能将菜送来?”
几人十分心有戚戚焉地点头,不约而同地举目朝场中望去。
午时将至,陆陆续续,六间食肆的两道菜都送了过来。
最先抵达的是问梅轩,韩风至的碧月轩紧随其后,池心亭里渐渐人多了起来。
五间酒楼都已做完手上功夫,唯独还剩下稻香园。
薛老头将所有人都留在了亭子里,又命人取来铜盖罩住菜碟,以免香味和热气泄露。
“搞甚么花样?”
众人等得心焦,便不由得出声埋怨:“莫不是故意留到最后,好让咱们在这儿迎接她?女人就是麻烦,成天肚儿里都是那些个弯弯绕,烦死人!”
“您说她就说她,何必将我也带着一块儿骂?”宋静溪在旁掩口一笑,半真半假地道。
“我不是……”那人赶紧摆摆手,“我只不过……”
话未出口,便听得有人嚷起来。
“稻香园的人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