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刚才相比,这似乎只是个缩了水的故事,把文辞变得更加精炼,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多特别的地方。”说是让大家仔细看,但翁钓雪自己却先把这篇名为《洗澡》的小说匆匆读完,劈头盖脸先提出质疑,打对方一个猝不及防。
不过也确实如此,对这篇文章比较直观的印象,就是所有表达感情的形容词都消失不见,人和人之间也没有任何客气话,所有人的行事方式都是在以节能主义为准则,只有最简短的交谈,提供最基本的信息,不必要的东西一点也没有。
于是发现,刚才的故事变成了这样,母亲安·维斯去订蛋糕,面包师照章办事,儿子斯科蒂在路上被车撞了,父母守在病房,时间拖久了,都筋疲力竭。
两人商量着轮流换班。先是父亲回家洗澡,接到面包师提醒他取货的“骚扰”电话,他生气地挂断了,再是母亲回家洗澡,也接到“骚扰”电话,她生气地挂断了。父亲是对订蛋糕的事情不知情,母亲则是因为把早上的事情忘了。
最后的一幕场景是在医院。母亲的电话再次响起。
“维斯太太。”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
“是我,”她说,“我是维斯太太,是和斯科蒂有关吗?”
“斯科蒂,”这个声音说道,“是和斯科蒂有关。”
这个声音接着说:“这个和斯科蒂有关,是的。”
故事就此终结。对方只是一味强调这件事情跟她儿子有关,但这个电话究竟是面包师傅的催促电话,还是医院的病危通知。作者也没有说,就让读者自己去猜。
“除了表述上的删减,就是情节上的删减。”
翁钓雪继续道,“作者把小说结尾部分的内容全部砍掉,停在了第三次电话响起的时候。既没有明确告诉我们儿子是否死去,也没有告诉我们最后的电话到底怎么回事,只是讲到这里停了下来,给读者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我承认,想法大故事套小故事的想法确实很新,不过这故事似乎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吧。”
“哦?翁老师是这么认为的吗?”
甘敬立马做出了回应。
“但我可是记得在《华夏文学·评论》第1021期中您写过的评论。当时您提出,普通的删改是缩水,是让信息量变得更少,而高质量的删改是凝练,是让信息量变得更丰富。
这篇《洗澡》比起前面的《好事一小件》来,看起来是少了一大半的字数,但它的意蕴却更为深远,与其说《洗澡》是删减版,不如说它是完全不同于前作的另一部作品。
在刚才的故事里,一个八岁的男孩在生日前夕的某天上学的路上被车撞倒,躺在医院里,一直昏迷不醒,这无疑是悲剧。但在这悲剧中,底色却不全然是纯黑的。
因为,无论是医生对朋友、丈夫对妻子、妻子对丈夫、还是面包师傅对这对痛失爱子的陌生人,都有着脉脉的温情。但修改之后的作品却截然相反,完全不带丝毫感情色彩。
手法上给人一种极简主义的美感。而且——”
翁钓雪本以为自己先发制人能打对方一个手足无措,现在手足无措的却是自己,只好打断甘敬的话头,揪住前面话里的问题来追问:“就算你这么说。但这个故事又跟本轮的写作主题有什么关系呢?大家有的写家国之情,有的写故乡之情,有的写宗教之情,有的写邻里之情。难道作者要写的是「无情」不成,那是不是有偏题之嫌呢?”
“偏题?我想翁老师可能是忘记这次的写作主题是什么了吧?”甘敬直面质疑,盯着对方的眼睛说,“主考官出的题目叫「人情冷暖」,绝大多数考生写的都是人类社会中温暖的一面,老师和学生之间的情谊,医生和患者之间的情谊,左邻与右舍之间的情谊,前辈与后辈之间的情谊,这些是让人觉得温暖的情感,这些都是好的。
可是,这种「暖」并非总是常态。
老师可能刻薄,学生可能逆反;医生可能敷衍,患者可能仇恨;左邻右舍之间,可能老死不相往来;前辈可能夹枪带棒,后辈可能恶意中伤。这些同样在生活真实存在——”
“是。你说的没错,我们知道,好的作家要看到世界的另一面。然而作者写的并不是这些揭露社会黑暗面的内容。人家写的是善,他并没有写恶,人家写的是爱,他也并没有写恨。他似乎只是绕过这一切,写了个没什么感情的故事,不是吗?”
翁钓雪又在甘敬的话中找到了突破口。殊不知这一问,已经完全让自己落入瓠中。
“您的问题很好。您的问题中提到了善与恶、爱与恨。
但我想请问的是,善的对立面只有恶吗?爱的对立面只有恨吗?不是的,还有冷漠。
在《洗澡》这篇小说中,男孩在路上跟朋友玩抛接薯片的游戏时被车撞了,同学下意识想到的是要不要把手里的薯片先吃完,这是冷漠;在病人最慌乱的时候,医生讲的都是听不明白的术语,护士不作任何解释,只生硬地告知谨遵医嘱,这是冷漠;面包师傅丝毫不理会这个家庭面对的危急情况,他一遍遍打电话,只关心尚未结账的十六块蛋糕钱,这是冷漠。
作者用寥寥两千字写尽了人世间的冷漠,很残酷,也很真实。
人世间的恶,人世间的恨,往往容易察觉。但人世间的冷漠却不容易察觉,可是,当我们路见不平熟视无睹的时候,当我们路见不平绕道而行的时候,当我们路见不平沉默是金的时候,当我们只记得自己是人不记得别人也是人的时候,冷漠已经发生了。
这才是「人情冷暖」这个命题中,「冷」这个字的真正含义。
《洗澡》是在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这是「冷」的一面;
《好事一小件》是在说,无穷的远方,无穷的人们,都和我有关,这是「暖」的一面。
当作者把这两部作品融为一炉,这才是最完整的「人情冷暖」。
我说得对吗?翁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