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自己的逻辑。”
在场本来就有不少是IP影视化改编相关的行业人士,听到这个说法,很多人已经开始点头,但是同时也有大量不理解这个说法的人,还处于茫然的状态。
宁巷继续解释道。
“这么说吧,电影自己的逻辑,可以理解为电影本土的文化逻辑。简单讲,就是我们国家电影自己的独特色彩。米国的电影有好莱坞大片的色彩,法国的电影有新浪潮主义的色彩,印度的电影有宝莱坞歌舞的色彩,东瀛、高丽的电影也都各自有自己的色彩。”
“但我们的色彩是什么?”
台下哑然。
“再回到《乡村教师》这篇小说,如果我们按照原著来拍——不是说原著有什么问题——很有可能拍成星球大战片。星球大战片是谁的色彩?”
在循循善诱的提问中,台下茫然的听众也开始醒悟:“是米国的色彩。”
“是了,要是拍星球大战的话,为什么不交给好莱坞去拍?他们的技术比我们更好,经验也比我们更丰富。如果我们单纯学习模仿,做出来的也只是仿制品而已。”
“可是大家再进一步思考,《乡村教师》只有星球大战吗?除了有星球大战,还有什么?”
有人抢答:“还有贫瘠的华夏农村,这是好莱坞没有的。”
“没错。这才是我们编剧和导演能做出来的文化逻辑。你问《疯狂的外星人》跟《乡村教师》有没有共性?我说有,不止是共性,它们根本就是一个故事,本质都是华夏农村的孩子王闯进米国的星球大战的故事。”
“这才是《疯狂的外星人》作者做得最好的部分。它有我们电影自己的颜色。接下来我从小说三要素,也就是环境、人物、情节三个方面,来讲它设计的精巧性。”
这已经是上课的架势了,宁巷导演从不对外讲座,一心钻在导演艺术里面,现在多年经验拿出来分享,台下所有人都如饥似渴地听着,生怕错过半个字。
有几家海外电影制作方的领导拍着下属的肩膀连声提醒:“Take es!(记笔记!记笔记!)”
“从环境上来说。故事发生的背景很妙,是在小城的世界公园,它看似浓缩了全世界文化的精华,有自由女神像,有埃菲尔铁塔,有圣彼得堡大教堂——
但缺失了真正的本土性,没有特色也没有自我。公园的负责人只想挣钱,讥讽主角耿浩就是个臭耍猴的,还没有许愿池里的硬币挣得多。
这有没有让你想到《乡村教师》中贫瘠闭塞、封建守旧、只顾眼前不顾长远利益的农村?
小说里,村民宁愿拆了校舍去修庙,也不肯给孩子们留一间不透风的教室;花两万块钱结婚就图个排场,却不肯花几百块让孕妇去医院生孩子;扶贫单位送来的拖拉机,转头就被村民拆了卖废铁,拿到的钱不过请大家吃了几顿好的;污染企业选址建厂,导致村民喝了污水浑身起疹子,但村长毫不在意,只关心村里的地卖没卖出好价钱。”
“从人物上说。西南猴王的猴戏手艺传承者耿浩,虽然在朋友和外人那里频频遭遇讥讽,但却从来没有放弃过这项传承,作者怎么写的?
他说,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这猴戏要是断在我手上,我对不起祖宗啊。这种对人生的笃定,对责任的承担,对梦想的坚持,跟《乡村教师》的主角李宝库是相通的。
李老师拉孩子入学,不被家长理解,重视学校建设,被乡民说读书读傻了,自己生着重病,还要给孩子上课。两者的这种憋屈痛苦意难平,是完全一致的。”
“情节上,尤其是结局,更有高度共性。
《乡村教师》中,拯救地球的恰好是李宝库老师灌输给学生们的牛顿力学三定律,而电影里,外星人毁灭地球,同样是被耿浩使出的巴甫洛夫驯兽法所救。
地球解除危险,李宝库死在荒山无人知晓,耿浩仍然是个臭耍猴的,他们其实从来没有想过拯救宇宙,保留文明,但是却无意间做到了这点,而做到这点之后,他们的人生还是那样,完全没有任何改变。这是两个故事的黑色幽默所在。”
“哪里有什么丰功伟绩,哪里有什么英雄,无非是小人物拼了命地奋力活着,仅此而已。”
宁巷说完叹了口气。
“至于你说的第二个问题,改编的精神内核。接着前面的继续说。我是相当认可改编作者的,因为对这个本子产生了兴趣,早上我除了看完《乡村教师》原著,还买了《破壁》杂志,看了上面的连载长篇小说《三体:地球往事》。小说的作者刘慈欣先生,在我看来,是个底色多元的作者,他的作品中有很多侧面,既有古典浪漫主义,也有科幻的黄金精神,有英雄情怀,也有黑色幽默的部分,有荒诞戏谑的部分。正是这些杂糅让他的作品有了厚重感。”
“作为剧本的改编作者来说,《疯狂的外星人》的作者处理的很好。他并不贪婪,没有把原著中所有的特性全盘照搬过来,而是攫取了其中跟自己性格特质相同的点,选择了黑色幽默和荒诞主义的侧面,让自己的作品更加纯粹,这在我们电影行业里,称之为「作者电影」。”
“我们觉得《疯狂的外星人》荒诞,《乡村教师》神圣。事实上在这两部作品中,荒诞与神圣是并存的,只不过比例有所不同而已。”
“想一想,外星高等文明,在地球随机抽样,选中的正好是农村学生,而问到的题目恰好是乡村教师前天晚上才教会他们的,这个概率有多大,微乎其微,这够不够荒诞?同样地,地球危在旦夕,最后竟然被耍猴的和卖酒的小市民所拯救,这够不够神圣?”
“在茫茫宇宙中,人类是渺小的,但人类又是伟大的,因为我们各司其职,薪火相传。”
“每个人在各自所在的地方,做好自己的事情,就是他们拯救世界的方式,无论这个人是在世界公园耍猴的民间艺人,还是三尺讲台上的乡村教师。”
一席话毕,台下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从各种意义上,宁巷都给在座的所有人上了一课,关于电影,关于改编,或许关于人生。
其实无论认同还是反对,创作者对艺术的交流和讨论是难能可贵的,尤其对于惜字如金的宁巷导演来说,他愿意主动开口表达这些,本身就是足以登上新闻头条的重磅消息了。
【降智光环】的效果仍未消退。
“请宁导解释第三点,”曹朋政在台下继续高呼,“《疯狂的外星人》是否得到原著授权?是否有蹭热度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