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的三十分钟里,女主持人把小说全文读了一遍。
被选进合集里的《麦琪的礼物》是来自欧·亨利的原作,并非李带魔改后的小说。他当时魔改只是为了判断有没有可能钻系统的漏洞,后来又写了篇高度仿真的,收录在短篇集中。
在短篇集的合同里,有附加条款说明,允许发行商使用部分选篇用于营销推广,所选内容不得超过全书的百分之二十,所以在深夜电台朗读小说也算不上什么侵权行为。
读了哪篇,能不能读,其实都不是什么大问题,李带也不怎么在意。
他真正在意的是,到底是谁给江城交通广播电视台的深夜频道推荐了《破壁》杂志,还有《未来序曲》这本书呢?
找到这么个强力的渠道,带来上万的预定量,这是天大的好事,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呢?
听电台主持人楚楚的意思,这个人应该是杂志编辑团队的核心成员,同时两人应该是很早之前就已经认识了。可能认识她的人又会是谁呢?
李带左思右想也没办法确定答案,首先排除自己和陈竖,他给周助、谢晚、甚至赵盘,还有许圆他们都一一打过电话,但每个人都说不是自己,没听过有这回事。
正在困惑之际,李带打算问问技师。
昨天这个节目里面,主持人读的是哪篇小说,有没有特意提到杂志中的哪位作者?
他开口道:“我还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抬头一看,只见一篇《麦琪的礼物》读罢,技师的眼里已经全是泪光。
“啊。我还是待会再请教吧。”
“太感人了!这个故事!这对老夫妇的故事告诉我们,每个人内心都拥有「爱」这样伟大的情感,这份情感的价值不因为身份的贵贱,收入的高低,职业的种类而有所差别。”
“作者实在很了不起!”
“其实也没有啦,写的时候还是有很多瑕疵。部分旁白的技术细节没有处理得太好。”
李带说这话的本意其实是想说,自己离原作还有很大距离。
然而技师突然震怒道。
“不允许侮辱作者!你可以把我当成是做皮肉生意的女人,你也可以用钱来驱使我,让我跟不想交流的人聊天,但是你不可以侮辱他!”
“我活在夜晚里,我卖力气换钱,我做着在你们眼里看来最下贱的工作。”
“但是我有灵魂。”
“这个广播的深夜电台给了我灵魂的容身之所。”
“每当主播讲出这样美好的故事,我就觉得生活并不全是辛劳疲惫,并不全是暗无天日,并不是闭上眼睛只想睡,睁开眼睛全是背和腿,还有这样微弱的光照进来,点亮我。”
“在你们看来这一定很可笑吧。但我就是——不允许你侮辱他!”
技师声音低沉,几乎已经是咆哮了,像是面临危险时刻,保护小兽的母兽那样咆哮。
李带知道了她愤怒的来由。
早先从进门的时候,李带初来乍到的紧张感就被理解成对特殊服务的需求;后来,由于李带问了一连串关于杂志的问题,如果要回答,不可避免要提到电台,而电台在她心里,大概是一块神圣的净土吧。技师并不想说给对自己缺乏尊重的客人听,所以提出了每个问题十块钱,等额递增的收费方式,希望早点劝退他;结果李带正好稿费到账,被技师误认为他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更是怀有了朴素的仇富心理。
最后,当李带对自己的小说提出评价。技师再三忍耐之后,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
“等等。这不是,这不是欧·亨利老师吗?”
方才把收音机带进来,跟技师一起听电台的建筑工人从旁边站起。
“你好你好。是昨天签售会的读者吧。”
李带很快认出来,这是昨天提出最后一个问题,问他文学理想是什么的中年男子。
“他是谁?”
“欧·亨利老师。他就是这篇《麦琪的礼物》的作者,欧·亨利老师啊!昨天我们听电台的时候,主持人还说《破壁》这本杂志也是他联合创办的。”
“可是他。”
“是这样的。容我解释一下。”
李带补充道。
“因为《破壁》杂志突然多了一笔来历不明的预售订单,我有点担心订单的真实性,想查证一下流量的来源是什么。中午的时候坐了出租车,正好司机下车到你们这边的报刊亭订了杂志,所以晚上特地过来问问到底是什么情况。”
“也许是我问的方式不对吧,导致了一些小小的误会。”
“其实你直接告诉我就好了,就说你是从深夜电台的「文学时间」里,听到关于《破壁》杂志的推广,也无所谓的吧。何必遮掩呢?”
“有……有所谓的,我只是个在十元休闲店里,帮客人按脚的技师而已。”
说出按脚两个字的时候,技师的脸红了一阵。
“技师怎么了?”
“一个技师……一个技师怎么可以妄图讨论那么崇高的文学!我觉得自己不配啊!”
技师歇斯底里了。
“不配?谁告诉你不配的?”
开什么玩笑,比谁声音大,你觉得我有在怕吗?
李带毫不示弱回之以怒喝。
“写出《夜莺颂》的济慈是马房领班,写出《城堡》的卡夫卡是保险销售,写出《双城记》的狄更斯是鞋油童工,写出《巴彻斯特大教堂》的特罗洛普是邮局柜员。”
“但是——”
“闭嘴!我还没说完呢!”
李带打断了她的话。
“雷蒙德·卡佛在医院擦过地板,斯蒂芬·金在餐厅洗过桌布,哈珀·李在航空公司做过地勤,雷·布拉德伯里在街上卖过报纸,杰克·伦敦在海港装货,还顺便偷过人家的牡蛎。你倒是告诉我,技师怎么就不配了?告诉我啊!”
“我——”
李带从皮质的沙发上一跃而起。
要不是两只通红的脚还泡在新换的热水里面,他就要昂首阔步地向前走动,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已经盖过了音量开满的收音机里女主持人楚楚的声音。
“文学。不是只属于某个人的私产。它就像这个夜晚的风,属于每一个人。”
“有的人高居庙堂,心中蒙得皆是尘土。”
“有的人低头按脚,但没有人能妨碍她仰望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