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沙漏流逝的梦回百转里,古老的繁城楼市在自然山水间绵延无际,千汇万状的形体络绎其间,一如传说之中,妖怪百鬼所在的彼岸世界。
“在你眼里,人和妖怪究竟有什么区别?”
随着被风送来的男子音色,两道身影逐渐浮出,如雾中幻影一样若隐若现。
“区别么……妖怪更忠于自己的本能,而人,更自私险恶。”
清凉如晨雾的女子嗓音,没有拒人千里的孤高冷淡,也无半分温柔亲近。
“呵呵,第一次见人这么说自己的族类。这样好了,如果你能打败我,我便放你离开,我则任你处置,若是你输了,就要……嫁给我……”
“……对一个才见面不久的人提这样的条件,真无理呢。”
“妖怪忠于自己的本能,不是你说的么?”
“好,我接受……”
梦境散去,眼睑缝隙耀入炫目欲盲的强光。
我恍惚望着白色天花板,鼻端飘来经年累月所浸染的消毒水味,奇妙的怀念与梦中所感随风而去。
那个梦……究竟是怎么回事,梦里的两人是谁?
那个男子,总感觉像在哪里见过,到底是谁……
摇摇头,不再去管那剪不断理还乱的疑团,隐觉左手间一片冰凉。
床边,少年恬静的睡颜浸润在朦胧日光中,右手正将我的手握在掌心。
再次见到这熟悉的面孔,我只觉恍如隔世,差点便见不到了……
怀念地凝着伏在床沿沉眠的少年,我情不自禁地探出手来,轻轻抚平他微蹙的眉线。
洁白的眼睑在指下轻颤,随即,撑开了紫玉般的右眼。
“你醒了。”淡淡一笑,颜如花开,他俯首在我额上轻轻一吻,蜻蜓点水般的冰凉熨帖着肌肤,“我什么都不会问,你没事就好。”
我从床上撑坐起身,牵起遍身伤势隐隐作痛,“我怎么会在这里?水蕴呢?”
携一身春柳芳草气息的紫衣少年走到窗边,眺着碧空下层起的高楼,腮畔的韵动,晕染一分远离尘烟的纯净,“赤羽老师说是在琵琶湖边发现你们的,具体怎样我也不知,水蕴在隔壁病房,有护士在照料,不用担心。”
“现在是在哪里?”
“滋贺县琵琶湖附近的医院,一得到你的消息我就立刻赶来了。真过分呢,对你做那种事,如果让我遇到他,真想让他尝尝地狱的滋味。”
少年顾自说着,被日光映得剔透的脸上晕着淡淡柔笑,紫眸里却阴沉得慑人。
我不由心下惴惴,“银澈……你好像说了很恐怖的话。”
“嗯?有吗?”他微微偏过头,用那仅露出的温润右眼凝着我,一笑的清雅盛开诗韵的风华,“抱歉,一牵扯到你的事,我就控制不住。”
微吸了口气,我避开他看似无邪的眼神,银澈的内心真不是一般的黑暗。
“对了,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还什么都没说。”
为了打破僵局,我找了个最实在的话题。
他回头远眺着城市,“等赤羽老师来了你再问她吧,连我都没敢下手,居然让别人抢先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别在意。”
他云淡风轻地一笑带过,我心中反而越发不解。
房门突然被打开,一辆轮椅缓缓而入,椅中同样穿着病服的少女浅笑盈盈,碧发如瀑。
“水蕴,你的身体还没好,怎么就起来了。”我不由担忧。
将轮椅移到床边,水蕴柔婉一笑,“比起你来,我的伤根本不算什么。没想到这一趟这么惊险,庆幸的是,我们平安回来了。”
琵琶湖异界的遭遇仍历历在目,我与水蕴均感慨不已,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此时走廊里却传来渐近的语声,“我知道了,我会问清楚的……”
随着房门被打开,一角咖啡色大衣从缝隙中荡入,赤羽匀桧歪身朝房内一探,笑着收起了手机,“你们都醒了,身体感觉怎样了?”
我笑笑以示无恙,“对了,那些失踪的少女怎么样了?”
匀桧走了进来,用桌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转到京都的新闻,里面播放着此次少女失踪事件,画面上是少女们被警车送回家与家人重逢的情景。
“目前为止,失踪的少女都已获救,由警方平安送回家中。这是一次大型的人口拐卖事件,犯罪分子已被警方抓获,广大市民大可安心……”
见此我和水蕴终于安心落意,却又不解道,“怎么是人口拐卖?”
匀桧倚着背后的桌子边沿,边看着电视边啃着苏打饼干,“对外只能这么宣称,救回的少女都被千夏消去了那段记忆,不会泄露真相,至于那些已经不在了的,警方还在处理,因为只有死讯没有尸体,善后工作很困难。”
那些命丧酒吞童子手中的人,要让她们家人在无尸体的情况下接受死讯确实不易。
四人都凝重地沉默下去,病房内唯有悲凉的寂静流淌。
“那个异界怎样了?”轮椅上的水蕴率先打破了这份沉重。
“千夏收到了凌衣发出的信号,我带人好不容易才进入那里,就已经开始崩塌了。还好去得及时,找到并救了那些少女,再晚一步所有人都会被埋葬。之后便在湖边找到了昏迷的你们,而那里也已完全崩毁,不复存在。”
似乎从我脸上看出了焦灼,水蕴代为问道,“那鬼王呢?”
“整个异界和琵琶湖都搜索探测过,再没有丝毫他的迹象,应该已经……”
不自觉地攥紧白净的棉被,我低低垂下眼眸,少年临死前寂寥得让人心疼的笑容,不时浮现在脑海中,让人无法释怀。
虽然是自己亲手杀的他,但想到他临死一刻的遗憾,仍难免心下不安。
匀桧敛眸正色,“你们到底经历了什么,详细地告诉我。”
水蕴见我闷闷埋头,知我心绪紊乱,便替我道出了那里经历的一切。
银澈虽然始终维持着淡笑,但那紫眸里却蒙上了越来越深沉的阴霾。
听完水蕴所言,匀桧若有所思地垂眸,“原来,那个咒是鬼王下的么……”
我倏然抬目,“什么咒?”
“你被下了一种咒,缚魂咒。”
我和水蕴都是一惊,难道是酒吞童子临死时下的刻印?
“这种咒是将两人的命盘强行相连,厄运、好运乃至生命都共享平分,使之维持平衡。当一方生命力低下,便会剥夺另一方的生命量,越厉害的人所需的量也越大。但想想也知,就算剥夺你所有的生命量,也不够让他存活,直到你死去才能平衡命盘,也就是所谓的同生共死,他这是要带着你一起去死。”
匀桧平静地道出惊心动魄的真相,水蕴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只觉通身都沉浸在震骇中,一种植入灵魂的痛楚仿若在脑中迅速成形,不住蔓延开来。
为什么,他要做到这种地步……
银澈倚窗淡望着天外,事先知道的他并未感到惊讶,只那眸底谁也猜不透。
“中这种咒的人,灵魂将永远被施术者束缚,当你死去后,你的灵魂也必须去追随他,由他使御。不论生死,你的灵魂都归他所有。”
匀桧话落的一瞬,忽响起“啪”的一声裂响。
三人齐齐望向银澈,只见那莹白剔透的指间,透明的玻璃杯裂成了数块碎片,和着清水熠熠流光。
不顾我们的惊异,银澈随手将玻璃碎片扔入垃圾篓中,回向我们清柔一笑,眼眸无害地眯成月牙,“没什么,只是突然有点心情不好。”
匀桧无言审视着少年,眉宇间辗转着凝重的深思。
水蕴睇着我的橘眸温柔如水,却又含着悲悯,“他怎么那么狠,死了还不肯放过你……”
我垂睫默然,银澈恢复了一贯的温淡,回视向匀桧,“有办法解除么?”
匀桧摇摇头,“缚魂咒只有施术者能解。”
水蕴骇然,“可是鬼王已经死了!”
“所以,这个咒再无法解除……”
水蕴满面惊骇,显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答案,银澈脸上蒙上了一层寒霜。
“而这种咒术会让施术者的灵魂永受地狱业火的焚烧之苦,所以从未有人能用或者敢用,他竟不惜自己受罪也要给你施咒,简直太疯狂了!”
女子的话如惊雷般响在耳畔,我黯然埋首黑发间,少年鬼王的一幕幕在心内荡漾开来。
为什么临死还要执着,他就那么想让我陪葬么?
那个少年,直到死的那一刻,我都没能了解他。
将悲绪沉淀到意识的彼端,我疑惑地抬起头,“可是为什么我还活着?”
匀桧扔掉空的饼干盒,仰头深吸了口气,“因为缚魂咒被暂时抑制了,应该是救你们出来的那人所为,对于他,你们真的没有印象么?”
我与水蕴互视一眼,竟能抑制缚魂咒,那个男子的厉害可想而知,绝不在酒吞童子之下。但他为什么要救我们,他到底是什么人?
“虽缚魂咒被暂时抑制,但难保不会突然发作,我们只能尽快找到办法。”
匀桧摇头轻叹,水蕴也是愁云密布。
缚魂咒就如埋在体内的不定时炸弹,随时可能会发作,让自己丧命。
我只觉心绪千般凌乱,难以自抑。
随着阴影笼罩而下,手被一片冰凉卷入。
抬眼,撞入那清透如琉璃的紫眸中。
咫尺间,银澈与我十指相扣,俯身轻抵着我的额头,柔柔地看住我,“别担心,一定能找到办法,我不会让任何人夺走属于我的东西……”
我恍惚看入那无垢的紫眸,只觉里面幽邃得望不见底,仿若要将我整个人都吸入,让我不自觉地想退缩。
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悄然改变了。
水蕴见此掩口窃笑,若是她看到了银澈眼中的色彩,一定不会再笑。
匀桧睇着银澈的眸底透着莫名的不安,却立即隐了下去,转而望向窗外,“至于那将酒吞童子复活的人,太过匪夷所思。由于鬼王死了,算是完全没有线索了,调查起来很困难,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此人非常难以对付……”
女子的声音消融在清凉的空气中,病房内再无言语,只有电视机械地播放着新闻。
诸多事件串联起来的阴谋,仿佛在无形之中悄然逼近。
忽而,面前的银澈眉尖一蹙,似在隐忍着什么,即又若无其事地笑开,那笑脆弱得犹如一触即碎,“你刚醒来不久,我去买点东西给你们吃。”
紫衣一扬,他起身走了出去,只将莫测的背影留给我们三人。
刚走出病房几步,少年便蓦地扶住了走廊旁的墙壁,捂着胸口轻喘着,如在极力压制着什么,漂亮的纤眉因痛苦而紧蹙,恰似折损的兰草。
终于,仿若抽空了所有力气,少年背倚着墙壁颓然滑坐在地。
当右眼再度睁开,一种黑暗慑人的威仪取而代之,与先前的脆弱之态判若两人!
这是来自他体内另一重灵魂,代表黑暗的存在。
低垂着头,少年优美的唇瓣缓缓扯开一道笑弧,“小子,别白费力气了,你压制不住我的,那个巫女开始对我起疑了,看来以后得小心点……”
如似对着虚空自言自语,少年坐在走廊阴影中,唇边似笑非笑,但那隐藏在发隙间的阴戾眸色,足以让每个目睹的人为之胆寒。
“区区一个鬼王,竟敢让她这么挂心,就算挖出你的灵魂,我也要让你知道惹我的后果!”
甩出一身阴沉的怒意,恍若连周围空气都为之一颤,少年起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