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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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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清运离开王府之后,我立刻派人再次戒严了王府。这是非常时期,我心里明白,只有我和瑞琪平安,对与谢清运来说,便是最大的帮助。

如今朝中局势,谢清运掌世家文臣,苏域掌半路军权,而剩下一半军权,则在皇帝手里。皇帝是谁,那军权就是谁的。若谢清运拿了这一半军权,那苏域拥另一半兵,两两相持,如今太平盛世,谁都不想大动干戈,所以时日一久,苏域必输。而兵权若落入苏域手中,那么谢清运则再无还手之力,必输。

而拿到这兵权的关键,则是谁先入宫,拿到遗诏,入主皇城。

不过古往今来,遗诏这回事,基本上不能作数。假的太多。所以谁是皇帝身边最后的人,能彻底掌控皇城,那么便赢定了。

为了知道外面的局势,我开始重启了当年的暗线。消息如雪一般飞了过来。一会儿皇帝连着十三天没有上早朝,一会儿是苏域将原本驻扎在十里外的军营搬到了城外不足一里,一会儿是谢清运周边所有世家旁支的军力……

我忙得几天都睡不着,也来不及照顾瑞琪。瑞琪这时候很懂事,也不来烦我,偶尔晚上来给我披个被子,让我又觉得,现在的一切,都并不是那么可怖。

我并不是非常担心谢清运。因为皇帝偏袒他,所以最后快没气的时候,第一个诏的肯定是他,宫里也会尽量为他放行,唯一的阻碍,不过是苏域的人。可相比之下,苏域不但要防着谢清运,还要防着皇宫里的人,难度则大得多。

我从不担心苏域会死,他这样精明的人,绝不会死在这种夺嫡之战中。

忙到第十四天夜里,那天晚上下了大雨,我心思忐忑难安,直觉有什么快来了。果然,半夜时分,探子一封急报便送了过来——皇帝快不行了,急诏谢清运入宫。

然而不过片刻,第二封情报又送了过来,皇帝同时急诏苏域入宫。

我开始有些摸不清楚皇帝内心的真实想法,这种时刻,怎么会诏苏域入宫。然而片刻后,我便反应过来。这封诏书必然是苏域伪造的,为了给他正大光明入宫的机会。

接下来的消息几乎是一刻钟一条。先是苏域吩咐百姓全部闭门不得外出,紧接着是苏域用兵力围了宫门,再紧接着世家的兵力入了盛京、苏域的兵力入了盛京。

我坐在正堂之上,听着外面的砍杀声,迅速翻阅着消息,只盼着这些消息,能让我不要如此惶恐不安。

雨声啪嗒啪嗒,瑞琪似乎也感知到了盛京这一夜的不一样,趴到我的怀里来,紧紧抱着我,颤抖着声音说:“娘,外面在做什么,我怕。”

他一抱我,我便觉得突然无所畏惧下来。

我想起那一夜,我亲送谢子兰,人如蝗虫一般在巷子里,密密麻麻地爬上来,我砍得剑都有了坎,血水流了一地。

而那一刻,我心便是如此。

我抱着他,看着外面的大雨,慢慢道:“你母亲这一生经历过太多比这更可怖的事情,瑞琪,无须惊慌。母亲在此,陪你等候天明。”

瑞琪抱着我的手犹豫着放开,突然也挺直了腰板,正襟跪坐在我身边,嫩声嫩气,却异常镇定道:“孩儿乃男子汉大丈夫,母亲在此,自当保护母亲。”

我转头看他,他的眼如天上的星辰一般,漂亮得令人心惊。

他处处像我,唯独这双眼睛,却是像极了苏域。

我看着他失神了片刻,随后一个探子带着满身雨水猛地跪到了我的面前,他是我派去专门盯着苏域一个人的探子,按理说绝不会单独回来。我不由得皱了眉头,冷声道:“不好好跟着叶清玉,你回来做什么?!”

“王妃,清玉殿下重伤垂危,往盛京郊外而去,清运殿下正派人追杀。”

听到这话,我内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这是太出乎我意料的结果,我从不想苏域会重伤垂危,亦从不想谢清运会将他置之死地。

然而我让自己冷静下来,如今苏域一党正想让我出王府被擒做人质,现在所有让我出府的话,我都不能信。于是我故作冷淡道:“那不是你回来的理由。”

“卑职信不过暗线之人。暗线之最末端之处全是清运殿下之人,但小姐对清玉殿下之心,卑职斗胆揣测,怕若他日清玉殿下身死,小姐会后悔。”

“回去待职。”

“小姐不救?”

“暗线何时能做主主子的意愿了?”我冷笑出声来,“让你回去你就回去,你没听明白吗?”

对方没再说话,叩首后消失在了夜色里。我立刻再次收集各处的消息,统一传来,苏域一军全线溃败,正往郊区逃走,而谢清运一面攻打皇城外的守兵,一面派军围剿。雨声越来越大,我心里越来越害怕。

如果是真的怎么办?

如果苏域真的会死,怎么办?

当年苏域同我说,让我别逼谢子兰,不然我会后悔。而今时今日若我袖手旁观他死去,我会不会后悔?

往事纷纷扰扰卷席了我的脑海,他救过我,他爱着我,而我始终爱着他。哪怕这一生我因忐忑而放弃了他,因惶恐而离开了他,但是我始终爱着,从未变过。

谢清运是我此生唯一的救赎,而他却是我唯一的光芒。

我想好好活着,在有他的世界里。

如果没有他了呢?

那这个世界,也就再无天明了。

得到这个答案,我有些恍惚。

小桃子慌慌张张冲了进来,紧张道:“娘娘……外面……外面……”

“外面怎么了?”我回过神来,有些疑惑。小桃子没有说话,走上前来,跪到我身前,双手捧上了一支金钗。

那支金簪我很熟悉,是我亲自为苏域挑的。在作为叶清歌的最后一个晚上,我让我的幕僚将它从太子府取出来,交给了苏域。

我死死地盯着那支金簪,小桃子有些忐忑道:“清玉殿下带了人,在外面。”

我闭上了眼睛,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内心,走到了大门前。

外面站满了苏域的士兵,而王府周边也围满陷阱和弓箭手。不远处有辆马车,由众人围着,有血从马车里流出来,滴落到了地上。

“叶清歌。”他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虚弱得令人难以相信,这是那个不可一世的苏域。

“我恋了你一世,不顾性命救了你三次。第一次你我年幼,我不顾性命与那些人相搏,你躲在柴堆里,看着我哭;第二次你被万军围困,身处火海,我抱着与你共死之心前去,却得上天眷顾;第三次你难产,我散尽半身修为,只求你平安……”

说到这里,他似乎是再说不下去,歇息了一会儿,才沙哑着声道:“你还给我的,却从来只是眼泪。哪怕不爱我,仅凭这三救的恩情,今时今日,可否换你送我一程?”

“你……”我沙哑出声,“你要去哪里?”

“大宣已不是我所能待的地方,天涯海角,我自有去处。”

“那你要我送你去哪里呢?”

“出城,”他叹息出声,“谢清运在围剿我与部下,只要让我出城,我便可以离开大宣。”

我没敢说话,风吹着雨落到我的身上,我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人,他带着他的队伍,如同丧家之犬一般,静静地等候在我的门口。我是他如今唯一的指望,如果我不救他,谢清运入主皇城,调动御林军,他便出不去了。

“你要我如何相救?”

“只要你在,谢清运的队伍,不敢拦我。”

“若你以我要挟谢清运要入皇城呢?”

他没说话,许久之后,他说:“清歌,我快死了。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争这么多东西。我现在想回北褚,我的家乡。”

他说话的时候,马车里流出的血,一滴一滴落入了雨里,晕散开来,看得人心惊。

我心跳得飞快。

在他说死的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有什么暗淡了下去,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下意识地走了出去。风雨拍面而来,大颗大颗的雨滴瞬间打湿了我的面容。

“苏域,不要骗我。”

“我最后一次信你。我赌了我的一切,”说着,我颤抖着走向了他的马车,一步一步,离开了王府。旁边的侍卫惊叫起来,苏域的侍卫立刻拔刀相向。

“所以,”我终于走到他面前,慢慢卷起了车帘,“骗我,便是你我的死期。”

车帘卷了起来,一片黑暗里,我透过模糊的眼,看见了里面的人。

他边上有一个伤患,血都是从那里流出来的,而他端坐在里面,面色淡然。

我内心瞬间仿佛是被撕开了一般,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人生的一切都没了。

他骗了我!他骗了我!他拿着我的情谊,骗了我!

我爱他,我珍惜他,我守护他,我守在谢清运身边,也是为了让他和我都有一条活路。

可他骗了我!他拿着我最珍贵的感情骗了我!

我再想不了其他,猛地拔出剑来,一剑刺向了他。他微微侧身,便从马车里一闪而出,我高吼着直刺而去,却在看见瑞琪不知为何竟一个人冲了出来。

苏域闪身到他身边,猛地扣紧了他的咽喉。

他不断地挣扎起来,叫我:“母亲,母亲……”

我拿着剑,呆愣在那里,苏域站在雨中,抱着我的孩子,冷声道:“你可以与我一起去死,前提是,你想他死的话。”

“苏域……”我颤抖着身子,捏紧了剑,一字一句,“我从未恨过谁,直到今天。”

“苏域,我恨你。”我抬起头来,透过雨帘注视着他。他的手颤抖了一下,片刻后,他竟是笑了。

“恨也好,不在意也好。今时今日,于我而言,结局并无不同。”他抬起头来,目光里全是坚定之色,“既然你内心从不属于我,那么我又何须在意它?”

说完,他扣着瑞琪,冷喝一声:“留士兵三百,攻打王府。”

士兵得令,立刻拉开了战局,他打昏了瑞琪上前,让人将我和瑞琪绑在了一起,然后扔进了马车,再低声同旁人吩咐:“吩咐其他各军,立刻攻打皇城。”

“殿下,”一位士兵面色不佳道,“叶清运似乎宣布他有遗诏了。”

“遗诏这种东西,只有他有吗?”苏域冷笑起来,“此刻他必会赶回王府救谢萱,来不及对朝中所有大臣公布。让他们天亮前拿下皇城,而皇城里面听到叶清运话的人,一个不留。”

对方点头称是,立刻走了下去。他掸了掸衣袖,坐到了我身边来。

此刻他与我都浑身湿透,他看了我一眼,笑眯了眼道:“冷吗?”

我不说话,干脆闭上了眼睛。

他轻笑出声来:“叶清运必然会死的,你信吗?你是我的妻子,”他走到我边上来,触碰上我的面容,我一阵恶心,忍不住退却。他却不管不顾,径直按住了我的脖子,怒喝出声,“他居然敢碰!我早就想杀了他,千刀万剐,五马分尸,都不足以泄我心头之恨!”

“苏域,”我闭着眼睛,靠住马车,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因为你啊,”他笑出声来,“看我像跳梁小丑一样爱着你,一样对你欲罢不能,一样想忘又忘不了,想求又求不得,你一定很开心吧?”

“这么多年,你躲着我,你避着我。你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有了孩子,你有了完美的家庭,幸福美满,而我呢?!”

“我一个人,心就像被人放在火架上烤一般,发出吱吱声响。你闻着美味,我却疼得快要死去。我每天忍不住想去探听你的消息,却又瞧不起自己;想要看看你,却又怕你对我露出冷漠的表情。我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你,可当你快要死去的时候,我却发现,你死了,我也活不了。”

“叶清歌,”他沙哑着声音,“如果不爱我,当初为什么要招惹我?招惹了我,你又怎么能如此安稳抽身?那年你许诺我救你出去你就当我妻子,告诉我你爱我,你甚至还让人送了一支金簪给我。然后你转身就成了谢萱,再见就是你的婚礼。而我像个笑话一样,在那里痛苦怀念。你何不在那场大火里死去?又为什么要重生?”

“如果让我死是你的愿望,你大可让我去死。就像你现在这样,再用力一点,就可以了。”我睁眼看他,忍不住也笑了,“苏域,你说我践踏你的感情,今时今日,你何不是呢?”

“哦?”他笑出声来,“你有什么感情,放到我的脚下了?你救我,难道是因为喜欢我?我若不同你说那三救之恩,你今日会来救我?”

我不说话,整个人颤抖着,不敢说什么。

我觉得恶心,我想我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一个人。我用尽心力去爱的,怎么会是这么一个人?

我心中的苏域那么简单,他不会伤害我,他一直守护我,他珍惜每个人每一点情谊,他或许暴躁,却绝不恶毒。

而我面前这个男人呢?他肆意践踏着他人感情而不自知,他像一条毒蛇,努力咬着所有对他好的农夫。

我缓和着呼吸,他也不再逼我,悠然往前。

马车走得极慢,周边全是砍杀之声,血腥味弥漫了整个马车,他也不觉得有异,甚至给自己倒了杯热茶,看上去很是悠然自得。

每过几步路,就有人来给他说一次消息,他也不避讳我,就让我听着。

“叶清运带人返回王府。”

“已攻入宫门。”

“已攻入午门。”

“叶清运带人出城。”

“皇城全陷。”

探子消息到这里的时候,我们已经到了皇宫正门前。苏域先下了马车,然后为我卷起了帘子,温和道:“娘子,重游就地,可还欢喜?”

此时宫殿正门前已全是尸体,被人铲到两边,端端正正的累计在一起。护城河里的尸体还飘在上面,密密麻麻,看得人忍不住作呕。

此时旭日初升,阳光普照,而他站立于血海之间,恍如地狱修罗。

我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我用我的双手,到底是放出了怎样的恶鬼啊。

看到我的表情,他却是大笑出声来,双手覆上我的面颊,然后猛地将我按到墙板之上,便亲了进来。

我奋力挣扎,他却越入越深。直到我们嘴里全是血腥之气,他才一把放开了我。

“叶清歌,”他喘着粗气,如狼一般,凶狠凌厉,却又满是欢喜道,“你是老子的了,天下都是老子的了!”

我笑了起来,吐出嘴里的血水,冷声道:“滚!”

他大笑起来,将我从马车里抱出来,大步走进皇城。

所有人见到他都跪了下来,满地尸骨,一城喧哗。

他终于踏着晨光,走到了这个帝国的顶峰。

我在他怀里,却未曾有半分欣喜。

局势定下来,宫里的人便立刻开始清扫战场。水从地板上泼开,便冲刷着血迹往沟里过去。人用车一车一车拉出去,到城郊去集体火葬。

他将我放置在皇后住的凤仪殿里,而后立刻去了皇帝的寝宫。他去了不过片刻,皇城里就传来了皇帝驾崩时的钟响。一声一声,震到了我的心上。

这个男人,他养育了我二十一年,虽然恶毒凶狠,但并非真的那么一无是处。如今他死了,听着他的丧钟声,我心里面居然觉得有那么些难过。

只是如今已来不及伤感,这丧钟不仅意味着一位帝王的死亡,还有谢清运和苏域夺嫡之争的结束,我和苏域战争的开始。

他现在已经入主皇城,马上就是准备登基,然后捉拿谢清运。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有些明摆着的事,只要赢了,都可以扭曲。哪怕天下人都不服,那又怎么样呢?

谢清运现在已经出城了,以他的能耐,绝不会被苏域轻易抓到,可如今苏域强抢我入宫,怕打的就是以我来要挟谢清运的主意。

我不听劝告出了王府,责任理应是由我来承担。但如今哪怕我死在宫里,苏域不对外宣称我的死讯,那谢清运要来,也会来。

而且,瑞琪还在宫里。苏域将他与我隔开,说如果我死了,瑞琪就跟着死。这事儿我毫不怀疑他能干出来,瑞琪是我的孩子,于他来说,实在是太微不足道。瞧着谢清运的份,他看瑞琪就更不顺眼了。

我也有犹豫,是否该把瑞琪是他孩子的事告诉他。可一想到他如今的样子,要我告诉承认瑞琪是他的孩子,我连想都不愿想。

可不管怎么样,我要做的第一步便是将瑞琪要过来。

早上刚清理了皇宫,苏域便召集百官,宣布了皇帝的死讯和“遗诏”,而后交办礼部筹备皇帝的葬礼和登基大典后,苏域便来了我这里。

他已经换上了龙袍,逆着光走来,金光闪闪。

我想起来,他以前一贯喜欢穿红色或金色这般张扬的颜色,如今可以一直穿了,相比很是高兴。

我不由得笑了,他看着我笑,愣了一下,片刻后,脸上居然露出一丝骄傲来:“是不是觉得老子很帅?”

这语调太熟悉,只是那么一瞬之间,我竟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苏域,”我用袖子擦着眼泪,“把瑞琪还给我吧。”

听到这话,他面色立刻就冷了下来:“你能不要提他吗?”

“我是他的母亲。”我亦冷下了面色,“我必须守护他。”

“你是怕我对他不利吗?”

“对。”我坦然点头。苏域露出了讥讽之色,坐到了一边的床上,突然对我勾了勾手:“既然你已经把我想得这么坏。我不妨再坏点。要他回到你身边可以,你拿什么与我换呢?”

“苏域,”我深吸了一口气,“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很下作吗?”

“既然我如今已经卑劣成这样,”他整个人瘫倒在床上,玩弄着从要上拽下来的玉佩穗子,“我还在意什么?只要我还是皇帝,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无论怎样的手段,又怎么样呢?”

说着,他闭上了眼睛,用不知是悲是喜的语调,叹息道:“清歌,我已经拿到所有我想要的了。我本该觉得幸福的。我原本打算让你痛不欲生,后来才发现,我做不到。”

“所以……就让你陪我在这地狱里,一起沉沦吧。”

我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躺在床上那个人。

他要什么,我知道。我整个人颤抖着,然而我想这瑞琪,想着过去。最终却还是走了过去。

我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他有些疑惑,撑着身子来看我。

我努力微笑起来,然后坐到了他身上。他呼吸微乱起来,我撩开他的头发,开始解他的衣衫。

“你要做什么?”他突然有些慌乱。我不由得低笑了起来:“你要什么,我便是在做什么。”

“苏域,你所要所求若不过这些,那何必大费周章?你难道不知道,叶清歌一生所求不过活下去,只要能活下去,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以为她有尊严吗?”剥开了他的衣衫,我开始脱我的。我明明说好不哭的,说好无所谓的,可眼泪却仍旧忍不住一片模糊。

我颤抖着,一点点解开我的衣衫,一件一件褪下。

仿佛在告诉谁一般,我不断地述说着:“不,她没有的。她只要活下去,做猪做狗,都是无所谓的。当初为了活下去,她已经用身子交换了第一次,就不在乎第二次。”

说着,我骑坐到他身上去,将他推倒在床上,然后低头吻了上去。只是刚刚闭眼,眼泪就落到了他脸上。他仿佛是被灼痛了一般,猛地推开了我。

“你不要这样,”他哆嗦着,仓皇给我穿上衣服,“你不要用这样的方式,以为能伤害我。”

“这是你所求,”我提醒他,“我只是答应了你的请求。”

他没说话,颤抖着为我一件一件披上衣服,最后,他抬起眼来,凝视着我。

“我将你带进宫来,”他沙哑着声音,“却从不是想毁掉叶清歌。”

“你打小学着家国大义,礼义廉耻,你比这全天下的姑娘都高傲,都要有尊严。你是一直看着像猫的老虎,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缴械投降的。”

“别毁掉她。”他颤抖着声,退了一步。我不由得笑了:“毁掉她的,不正是你们吗?这世上,哪有什么,是我自己选的?”

他再没说话,静静看着我,而后转身跑了出去。

第二天,他就将瑞琪送了回来。小孩子受了惊吓,回来的时候正发着高烧,我让太医看过,太医开了药方,终于有所好转。

苏域没再来过,他忙着给皇帝下葬,忙着登基,忙着搜捕谢清运,早已无暇顾及我这深宫大院里的女人。

只是不知怎的,我每日夜里睡得特别死,不管刮风下雨,我都未曾醒过。起初我觉得是我睡眠太好,可试着强撑自己不睡,却完全无法控制。每到差不多的时间,便是撑也撑不住,甚至在客厅都能当场昏睡过去。

我寻了太医来看,太医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不由得起了疑心,怀疑这昏睡的原因,是否是人为。我先从食物试起,当天晚上我先说厌食不愿吃下,宫女们却是拼死都劝我喝下了几口鸡汤。只是我也留了心思,喝鸡汤的时候含在嘴里,背对着她们吐到了外面的花盆里。

当天晚上我假装照常想睡觉,便上床先睡。待到半夜,我突然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不由得捏紧了拳。

有个人走了进来,那个人的脚步声我很熟悉,是苏域。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只能装睡。他悄悄走到床边来,脱了衣衫,小心翼翼地爬上床,然后搂住了我。

他搂得很轻,似乎是怕惊醒了我一般。然而当他触碰上我,我便再也无法忍耐,猛地转身将他开去,怒道:“滚!”

他没说话,看着我的眼里,满是隐忍。他静静地看了我一阵,片刻后,转身下床,捡着衣服冲了出去。

从那天开始,宫女们端来的东西我一律不动。每天仅从那天开始,宫女们端来的东西我一律不动。每天仅喝点清水度日。

他未曾有多大动静,别人报他我不吃饭的时候,他也只是在御书房里冷笑着说:“她不吃就别给她吃,我看她能熬多久!”

说完,他便把房间里的东西都砸了,然而让御膳房变着法儿做好吃的东西过来。

可我已经决心不吃东西了。

谢清运这么久没消息,他大概是不打算回来了。我心里放下心来,他总算没被我连累。天涯海角,以他的能耐,能走多远便走多远吧。

而我呢?

我也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我不愿意吃东西,我怕他在我的饭菜里继续下迷药,怕某一夜醒过来,他睡在我身旁,那么温柔那么安静地抱着我。怕自己动摇了心,怕自己伤了自己。

被他骗一次是信错他人年少无知;被他骗两次是爱得太深无可自拔。若还再有第三次,那不是蠢,那是什么?

可我也不愿意死。因为我还有瑞琪,我得让他好好长大。

于是我挣扎着,不吃东西,却要喝水维持性命。

而瑞琪也很乖,我虽然不吃东西,他却吃得很多,以前挑食不愿意吃的东西,他也都吃了。

没多久,可能实在看不下去我的状态,苏域把小桃子也叫了进来照顾我,小桃子进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抱着我的腿号啕大哭,我拍了拍他的头,看着站在门口的苏域,冷声道:“闭嘴。”

可能我的语气不太好,态度也不好,小桃子瞬间就闭嘴再说话。而我就看着门口的苏域,他穿着金色纹龙的黄袍,戴着珠帘玉冠,应该是刚刚下朝。站在门口那里,没有进来,却也没有离开。

他看了我许久,终于冷笑出声来:“既然打定主意要去死了,怎么还要喝水?干脆一滴水别喝,去死算了。”

我不说话,转头看旁边怯怯地看着我的瑞琪。大概是被我忽视,苏域直直地朝着瑞琪冲了过来,一把就要拉过他,我一把拔出侍卫的剑,直直地将他隔在瑞琪身外。

“滚。”我怒吼出声。他瞧着我,急促地呼吸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让他面色变得十分难看。

“你为他的父亲伤过我,如今又要为他伤我,是吗?”

“你说错了,”我用剑指着他,冷声道,“也许我只能为清运伤你,但是我却愿为瑞琪杀了你。”

“好……好……”他连连退后,“好得很。叶清歌,你够狠。既然你从来不念及我,我为何要顾及你?”

说完,他转身便走,我叫住他:“苏域!”

他顿住步子,没有回头,我抱过旁边的瑞琪,冷声道:“你在我心里已经是个人渣,别变成畜生。”

他没说话,直接走了。小桃子看着我,有些忐忑道:“娘娘……”

“他不是那样的人,”我闭上眼睛,安慰小桃子,“苏域还没有坏到那一步,他只是嘴硬,走不上绝路。”

这么多年,我看着他改变。从我内心那个张牙舞爪的小孩子,变成现在君临天下的帝王。

他说过那么多次狠话,流过那么多次眼泪,内心却总有那么点底线。

我始终坚信他不会伤害瑞琪,不会杀了我。

小桃子忐忑地看着我,许久后,他终于道:“娘娘,你总说不要信他,可是您总是相信着他。”

我愣了一秒,片刻后,却是一句话说不出来。

当天晚上我觉得有些头疼,便带着瑞琪早早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长,我做了许许多多梦,梦里很吵,有瑞琪的哭声,有小桃子的哭声,我觉得惊恐,却始终没法醒过来。

我在梦里奔跑,逃窜,努力地想抓住什么。

有人将手放在我额头上,他的手很宽大,很温暖,和很多年前记忆中的一样。我的梦境突然就安定了下来,我睁开眼睛,似乎看见那个人,他就像当年一样,守在我床边,眼神清澈,干净率真。

我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我说:“苏域,你终于回来了。”

他微微一僵,片刻后,却是道:“我一直都在。”

我摇着头,流着眼泪,我也不知该如何和这梦中人说这心境,只能拼命摇着头:“不……苏域,你已经离开很久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双颊。他说:“清歌,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没有同我说?”

他说:“清歌,你说吧,只要你说,我就信。”

可是我还是说不出来,我只能拉着他的手,枕到的床上。

为何要和梦中人说这么多呢?说再多,这也终究只是梦境。我已经习惯沉默,那么又何必再开口?

于是我就枕着他,看着他躺在我身边,我感觉许多年未曾有过得安宁,也不知是何时闭上的眼睛。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大半。一个陌生的侍女上前来询问我:“娘娘可是醒了?”

我看着她,不由得愣了愣:“小桃子呢?”

“陛下已将小桃子擢升为内务府总管,到陛下身边去了,日后就由奴婢服侍您。”

我没说话,直直地看着她:“那就将内务府总管给我叫来!”

“陛下下旨之前,您不能见小桃子。”

她话刚说话,我便直接出手,扣住了她的咽喉。她面上有了一丝痛苦之色,我冷声道:“今日我若见不到小桃子,你便也再也不见其他人了。我问你,小桃子去哪里了?”

“娘娘,”侍女话说得极其艰难,“奴婢不知,您可自行去询问陛下。”

我见审不出什么,将她一把推开,直接下床准备离开的时候,袖子里突然掉出了一个东西。

那个东西掉出来的瞬间,侍女明显受到了惊吓,呆愣在了那里。我愣了一秒钟,随后内心仿佛是掀起了惊涛巨浪,声如擂鼓。

那是一根小指。

这跟小指有烫伤,我一眼便看出了是谁的。

年幼时我喜欢吃油炸的食物,父皇不准御膳房给我做,小桃子便自告奋勇给我开小灶。

他人笨,学不会,总是被烫伤。有一次他小指被烫了一个

巨大的泡,还化脓发热,差点丢了半条小命,从此便留下了一个疤痕。

这跟小指在我的衣袖里,明显是小桃子趁着他人不注意放进来的。

他为什么要留一根小指在这里?是什么情况,让他连书信都来不及写,只能斩下一根小指给我示警?!

我弯下腰,颤抖着捡起这根小指,片刻后高吼出声:“我的孩子呢?!”

宫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我疾步走了出去,侍女们纷纷冲上来,跪在地上拦我:“娘娘请息怒,娘娘请歇息!”

“瑞琪殿下呢?!”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宫人,厉声询问:“小桃子公公、瑞琪殿下去了哪里?”

宫人们不敢说话,只是挡在我面前,拼命磕着头,高喊:“娘娘息怒。”

“叶清玉在哪里?”我冷声开口,“我要见他!”

“陛下公务繁忙……”一个宫女开口,不等她说完,我一脚踹开她,直接往外走去。所有宫人们都来拦我,拉扯我的衣衫,抱着我的大腿。我心上焦急,怒吼出声来:“你们谁敢再拦,我就动手了!”

宫人们似乎被下了死令,竟是真的不放手,只是不断喊着:“娘娘饶命。”

我心中焦急,终于一脚踢开了一个宫女,广袖瞬间将宫人们从我身上拍了下去。

他们都没什么武功,片刻之间便被我推开。我足尖一点往外冲去,便看见一群御林军从长廊而来,往我冲了过来。

我二话没说,直直冲上前去,在为首的那人拔剑的瞬间,一把扑倒他的身后,他转身拆招,我一手按住他的手,另一手迅速扣住的脖子,将他拿剑的手一按,便劫持住他,转身对着一群御林军道:“叫叶清玉来见我!”

“陛下有旨,”被我扣住的人嘶哑着嗓音道,“近日不见娘娘,还请娘娘少安毋躁。”

一听这话,我便知道不好。心里咯噔一下,血色瞬间淹没了我的眼睛。

我心跳得飞快,我想小桃子怎么了,瑞琪怎么了,谢清运怎么了。

为什么一觉醒来,他们都不见了,只留下小桃子的断指,而苏域不愿意见我,到底是为什么?

我剧烈喘息起来,大吼出声:“带我去见陛下!”

“卑职不敢违抗圣上旨意。”

“你不敢违抗圣上旨意,”我怒吼出声来,“就不怕死吗!”

对方不再说话,我架着他往前,吼道:“都给我退下!不然我杀了他!”

没有人退,手中拿着盾牌和剑,静静地看着我。我终于等待不下去,一剑割开了劫持着的人的喉咙。血花� ��开来,喷了我一脸,我将对方一推,足尖一点,直接朝着御书房冲了过去。

我心里一片空明,什么都无法记得。

我只知道我要找到苏域,我要问他,瑞琪在那里,小桃子在那里。

我心里害怕,心中惶恐,那么多年,从来未曾那么害怕过。整个世界仿如就是我此刻所看到的一样,大片大片血色,追上来的追兵,尖叫奔跑的人群。

而我一个人,始终一个人,在这里逃跑,寻找,流窜,只为找那么一个人。

我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找遍,不知过了多久,我在皇帝寝宫终于看到象征着皇帝所在的御前侍卫。

那里比其他宫殿都戒备森严得多,御前侍卫们守在大殿门前,我站在广场上仰头向上看去,是迎风飘扬的旗帜,一阶一阶青石台阶拥着中间的龙纹御道向上,似乎直达青云之际。

我此刻已经全身是血,手中的剑也有了热意。御林军在我身后迅速结集跟来,前方的侍卫看到我的姿态,也立刻召集人来在前方摆出了阵势。

我提这剑,踏上青石台阶,高喊出声:“叶清运,你出来。”

没有人回应我。

我继续往上走,终于到了侍卫们的警戒线。他们像蝗虫一般,密密麻麻扑了过来。我拿着剑,拼命挥砍,往上。可无数人的劝说声在耳边,叫喊声在耳边,刀剑声在耳边。可我却什么都听不到,只能想起瑞琪乖巧叫我“母亲”的样子,小桃子抱着我大腿喊 “殿下”的样子。

我想他们在等我。我得去救他们。

快一点,再快一点。我要见到苏域……我要见他们。

可时间过得那么快,可我走得那么慢。

每一步都是这么困难,每一剑都挥砍得这么艰难。

我一声一声喊着叶清玉的名字,我感觉血水从青石台阶上漫下去,浸湿了我的鞋底。我再也忍不住,号哭着高吼出声来:“苏域!”

这一声喊出来,我竟觉得胸间带了血腥之气。寝宫突然跑出一个太监,高喊了一声:“住手!”

他一喊,全场便停下手来。从我身边慢慢散开。

我拿剑撑着自己,站在人群中央。看见那太监站在高台之处,然后宫殿大门伴随着“吱呀吱呀”的声音,慢慢打开。

我喘息着,一步一步,艰难地撑着自己走了上去。

一步台阶,又一步台阶。那么一步一步之间,漫长得让我仿佛我已走完了这一生。

我走到大殿门口时,便看见苏域坐在大殿正中央。他穿着金黄色常服,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外,也不知是看向了哪里。我慢慢走进去,他也没回过头来。我艰难地跪了下去,沙哑着声道:“罪女谢萱,特来请问陛下,罪女之子叶瑞琪与侍从小桃子今在何处?”

“刚才我听见你叫了我的名字,”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悠悠道,“你的女声很清脆,比当年好听。可是那时候你叫我的名字,我心里满是欢喜,如今你叫我的名字,为什么我只会心疼呢?”

“请问叶瑞琪与小桃子今在何处?”

“我昨夜想了很久,我做的到底是对,还是错。我想了一夜,也不曾有定论。可事情已经做了。还能怎样呢?”

我没回他,定定地看着他。他转过头来看我,苍白着脸,勉强笑了笑:“叶清歌,我一直很恨自己。因为我爱你,爱得已经没有了底线。我说了很多次要恨你,要杀你,要对你不好。可是每一次,我却连重话都不敢对你说。”

“我不敢让自己对你不好。你成了我的羁绊,我怕你伤心,怕你难过,于是作茧自缚,一局棋下得乱七八糟,几乎下下不去。”

“可是叶清运总是要杀的,你总是要成为我的,我这么犹豫,难道你就会对我好一点吗?你就能离我近一点吗?你爱的终究是叶清运,我做再多,又怎么样呢?”

“陛下,”我忽视掉他所有言语,直直看着他,“小桃子和瑞琪,在哪里?”

“我若不告诉你,”他苦笑起来,“你会怎样呢?”

“若陛下不告诉谢萱,我便当他们已经死了。”我答得淡然,回答之后,我竟觉得有那么些解脱,笑道,“谢萱忐忑一生,胆小一生,牵绊一生。如今既已了无牵挂,那也就当潇洒一回。”

说着,我举起剑来,含笑看着苏域,朗声道:“陛下,谢萱几次经历生死波澜,每次都想,只要过了这个坎,平稳安乐便再前方。可谢萱忐忑不安一生,平稳安乐的时光仅有两段。”

“谢萱年少时曾遇到一个男子,他虽然看似凶狠,实则坦率;看似没心没肺,实则情深义重。谢萱与他在一起,心中甚安。哪怕万军相围,哪怕火海瀑布,哪怕世家之争,谢萱都不曾害怕。他是谢萱心中的明月,虽求而不得,却始终照亮一生。”

我说着,眼里慢慢有了模糊之意。而他看着我,微笑着,眼里也有了眼泪。他没说话,静静地听我说着。我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后来谢萱经历生死。爱人背叛,亲人别离。我父为我而死,而我以为的父母,则一心要我死。身若浮萍,无依无靠,而这个时候,谢萱有了孩子,有了瑞琪。若说谢萱的明月照亮一生,那么瑞琪便将陪伴一生。若说谢萱因明月心安,那谢萱身为母亲之后,便因孩子而坚强。那个孩子给了她欢乐、希望、未来。”说着,我剑逼近颈间,血慢慢流了出来。我看着苏域,我知道,若苏域不肯说出来,必然是因为那样的结果,已是我无法承受的。

“如果他没了,谢萱一生,也就再无活下去的念头。”

说着,我便要将剑划过颈间。苏域突然开口:“他活着。”

我微微一愣,苏域慢慢走过来,握着我的手道:“清歌,你从来只有在求我的时候,会对我说这样的好话。哪怕我知道是假,却也很是欣喜。”

“可是清歌,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眼里含着眼泪,慢慢道,“我不能始终被你操控着,当你的傀儡。他们都活着,”说着,他顿了顿,我心里突然涌起了一阵惶恐,他笑了笑,却接着道,“可是被扒光了挂在城楼上,所有人观赏着。”

扒光了挂在城楼……

我听着他的话,想到了那个画面。

那个画面我见过,那年芳娘刺杀陈寅后,便是被这么挂在城楼上羞辱。我想到瑞琪的年纪,想到小桃子的身体,不由得气血涌了上来。

“你疯了吗……”我因怒气颤抖了声音,“他们一个是孩子,一个是个太监。你这样做,是疯了吗!”

“我没疯。”他说得平淡,“叶清运就在皇城附近,但却始终找不到他。他带着先皇遗诏,始终是个忧患。”

“我等不了了,便去抓叶瑞琪,想把他剥光了绑在城楼上。我就不信看到自己儿子被这么羞辱,叶清运还能按捺得住。就算按捺不住我也赚了,反正我看这小兔崽子,已经不顺眼很久了。”

“可是小桃子拦我。”

“他拼了死命拦我,于是我将他一起抓了起来。”

“他始终挡在叶瑞琪前面,真是个好奴才。当时他看着我,不断重复什么叶瑞琪是我的孩子,我会后悔的。”

“真是好笑……”他大笑起来,“你们主仆都一样,从来只有在利用我的时候对我说好的。当年你骗我说爱我,让我像傻子一样被天下嘲笑了这么久。如今为了救叶瑞琪,小桃子又想骗我认下这个儿子。”

“好笑……”他拍着大腿,“真是太好笑了。”

“那真的是你的孩子……”我忍不住开口,“他不是……”

“闭嘴。”他冷冷地看着我,眼里全是嫌恶,“叶清歌,一个孩子,一会儿是叶清运的孩子,一会儿是我的孩子,你不觉得恶心吗?”

我没说话,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原来面前这个人,日积月累里,已经这么厌恶我。

可是明明骗我的是他;

明明伤害的是我。

他又为什么,又凭什么,在这里摆出一副可怜的模样?

我不由得笑了开来,慢慢道:“对,我骗你,他是叶清运的孩子,他是我和清运的结晶,与你半点关系没有,我此刻告诉你他是你的孩子,只是想让你放人而已。”

“那么陛下,您告诉我,您要我怎么做,才愿意放人?”

他没说话,许久之后,他慢慢道:“我要找到谢清运。”

“好,好得很。”我吸了吸鼻子,点头道,“我帮你找到谢清运,你放了他们,并放他们走。天涯海角,绝不留在盛京。”

他点头,笑了笑:“看来,谢清运终究也是比不上这个孩子。清歌,那一年我看着你抱着这个孩子的时候,就知道,只要这个孩子在,我便再也靠近不了你了。”

话刚说完,便传来了太监了通报声。

“叶清运觐见——!”

我猛地回头,然后就看到那么一个人。蓝袍雪衣,手执长剑,带着温和清俊的笑容,一步一步向我们走来。

苏域慢慢地站了起来,似乎有些诧异。

谢清运一步一步走到我身前来,低头凝视着我。

“怎么把自己弄得全身是血呢?”他轻叹出声来。我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摇着头道:“你怎么来了?你不该来的。”

他笑了一下,温和道:“我不来,你怎么办呢?”

“他不是你记忆里的人,”他眼里全是疼惜,“你还不明白吗?这么久了,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

“我懂了……”我哽咽出声,“我错了。清运,我错了。”

我懂了,清运。

我终于彻底的,打心底明白,面前这个人,从不是我所认识的苏域。又或是,我从不认识他。

我总是幻想他是那个样子,总是觉得他和我想的一样。

所以我被他骗了一次又一次,所以信了他一次又一次。

我在谢清运面前,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谢清运似乎想要触碰我,却被苏域一声:“够了。”给呵斥住。

“谢清运,”苏域站在一边,淡道,“既然来,便该知道,你走不了了。”

“我知道。”谢清运答得淡然,“我回来,不过怕你后悔,告诉你一件事而已。”

苏域笑,面上全是轻蔑。

谢清运看着他,从头开始,慢慢道:“五年前,你母亲杨恭淑来到大宣,宣布你是宣德太子遗腹子。当时我父皇便打算将我推上位置,杀了清歌。我稍会医术,不慎之中,发现清歌怀孕一个月。为了保住清歌,我谎称孩子是我的。”

说到这里,我看到苏域面上有了一丝动容,他没打断他,谢清运平平淡淡地说起当年的往事。

不过四年,我却觉得,那些往事似乎很遥远了。

“她那时还喜欢你,不是没期盼过你来救她。可是你救不了她,又不愿意带着她走。她那时一无所有,一无所靠,只能靠我……”

“……”

“我们设了局。当天她就站在巷子里看着你,我很怕她会冲出去,就死死拉住她。可她最后还是跟我走了。只是转过身,她就哭了。那是她作为叶清歌的最后一夜,却从不是她对你爱情的最后一夜。”

“后来她化名谢萱,和我成亲。成亲之后她晚上经常做噩梦,但她从来不叫我的名字,从来都是叫你的。她始终信着你,始终爱着你……”

“清运,”我无法忍耐,哽咽打断,“别说了。”

“怀孕的时候,她忧思甚重,”谢清运没有管我,径直说着,“大夫建议她还是流掉这个孩子,可是她还是固执留下了。因为她知道,也许这一生她都和你再无交集了。我心知既然她要留这个孩子,我便该为她好好地留。于是她还怀着的时候,我就给她吃延缓孩子生长的药,那是我游历在外时偶然得到的药,盛京无人知晓,所以,那个孩子并不是早产。他是足月生的。”

“你是想救叶清歌和叶瑞琪吧?”听到这里,苏域忍不住笑出声来,“叶清运,你也有这样走投无路的时候。”

“孩子长大后,他随母相,但眼睛却像你,”谢清运没管他,继续道,“还是个婴孩的时候还没有这么明显,快三岁的时候,便就是个外人,也能看得出来。清歌心中惶恐,我也担忧,于是寻了个擅长换脸之术的大夫来。当年你我父亲便是换了脸,如今给一个孩子换个容貌,也不是大事。”

“于是趁着清歌一次生病,我谎称带着孩子出去玩,便让人给孩子微微调整了一下眼睛。孩子回来之后,慢慢长大,看着就不大像你了。”

“你不信,没有关系,”谢清运抬起头来,看着苏域,慢慢道,“你大可叫一个大夫来,看看瑞琪的眼睛,是否被人动过。你甚至可以让一个擅长换脸之术的大夫来,让瑞琪恢复他本来的眼睛,看看是不是像你。”

苏域没敢说话,他死死地盯着谢清运。谢清运面色坦荡,他微微地笑了笑,转过头来,同我温和道:“清歌,”他叹息出声,“我日后再护不住你,你日后跟着陛下,莫要再委屈自己。”

我呆呆地看着他,未曾想过,原来这么多年,他曾为我做过这些。这么多年,我所有的爱与委屈,都被他看在眼里。

他走上前来,揉了揉我头顶的发,一如当年。只是这个清俊的贵公子,不知为何,眼里竟也弥上了一层朦胧。

“清歌,”他沙哑出声,“如果当年,我未曾离开,那该多好。”

我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滂沱而下。苏域沉吟了片刻,终于大吼出声:“来人!来人!让太医跟我走!”

说罢,他便风风火火冲了出去。我同谢清运立刻提着剑,带着谢清运跟着跑了出去。

苏域要做什么事,向来极快。我们一行人骑着马直接到城门之上,此时城门外来来往往,有许多人在城楼下围观。苏域带着我们一路跑向城楼,让人将小桃子和瑞琪提了上来。

他们是被绑着手,一丝不挂地挂在城楼上。两个人浑身都带着伤,明显在被吊起来的时候就用过私刑。小桃子身上更是带着一些让人心惊的伤痕,我不由得心头一跳,忍不住颤抖了手。

两个人都很虚弱,瑞琪更是面色青紫,呼吸微弱。

谢清运面色一黑,在人提上来的瞬间,便将瑞琪抱紧怀里,高喊道:“太医,银针!”

太医们年迈,来得慢些,从人群中挤进来的时候,看见谢清运抱着瑞琪还有旁边刚刚救下来小桃子,脸色一变就冲了过来。分成两拨人来到小桃子和瑞琪两边。

苏域面色不善,冷声道:“太医,验一验这孩子的眼睛是否被动过手脚。”

太医不说话,迅速拿出银针,往瑞琪身上扎下去。谢清运将手放在瑞琪身上,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你们这是做什么!男子汉大丈夫,难道吊一夜就会死吗?太医!”

“陛下!”我一把拉住苏域,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瑞琪,我有种极其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让我害怕,让我惶恐,让我几乎被恐惧淹没。

明明是白日,明明日头高照。然而看着瑞琪毫无生气的脸,我却觉得格外的冷,觉得周边似乎都被黑暗吞噬。

苏域似乎感觉到了我的不安,转过头来看我,片刻后,放缓了语气道:“清歌,不会有事的。我小时候经常……”

“陛下……”太医插下最后一根银针,瑞琪整个人抽搐了片刻,而后整个人挣扎着睁开眼睛。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清楚我,他看着我的方向,张了张口,也不知叫了什么,然后就慢慢闭上了眼睛。

有什么在心上猛地碎裂开来,太医叹息了一声,在鼻息、脖颈、胸前探了探,转过身向苏域叩首,无奈道:“陛下,瑞琪殿下体质虚弱,元气受损,微臣尽力,却已无力回天。”

话刚说完,全场都愣了。

便就是一向淡然的谢清运,抱着那个孩子,也露出了呆愣的表情。他呆呆地看着怀里的瑞琪,似乎不敢相信这件事的发生。

我瞧着,有那么一瞬之间,我觉得世界都将我隔离,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我和瑞琪,而他躺在那里,安静的,乖巧的。

他从小就听话,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很少哭闹。

他早慧,众人都夸他日后长大,必是天纵英才。

他孝顺,不过四岁的年纪,已经会在危难时候端坐在我旁边,像一个大人一样,同我说:“孩儿乃男子汉大丈夫,母亲在此,自当保护母亲。”

他是我的骨血,我怀了他,生了他,养了他。我本想看他从年幼到长大,娶妻生子,平安美满。

然而他才四岁,便安静地躺在了这里。

他的父亲在这里,他的母亲在这里,然而他却死去了。

死得如此屈辱,如此痛苦。

他被人用了私刑,被人扒光衣衫,皇家子弟,名门贵族,却以这样屈辱的姿态,被挂在城楼上,供人围观、耻笑,一天一夜。

而做这一切的这个人,竟是他的父亲。

我流不出眼泪,我发不出声音。我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疼得我再无言语。

我只能死死地盯住苏域,他看着我,面上竟然有了慌张之意。

“太医……叫其他太医……”他开口,转头躲过我的目光,冲着太医道,“刚才不是还活着吗!救啊!叫其他人啊!”

太医不说话,跪在地上,已全然是认命领罚的姿态。

谢清运静静地抱着他,好像以前他下朝回来,在庭院里抱着瑞琪玩闹时一样。

我走过去,向谢清运伸出手来。

他抬头看了看我,低下头去,终于放开了瑞琪,我蹲下身,抱过瑞琪,轻轻抚上他柔软的发丝。

他真的去了啊,身体都已经变得冰凉,变得沉重。我将他揽进怀里,周边终于不再有声音。我总觉得他其实就是睡着了,就像小时候一样。睡不着便要我抱着,摇啊摇,便就睡着了。

等到他睡够了,睡醒了,便会睁开眼,笑眯眯地喊那么一句——母亲。

谢清运来拉我,声音亦是哽咽:“清歌,先回去吧……”

我没说话,呆呆地抱着我怀里的孩子,许久后,我不由得笑出声来。只是一面笑,一面落下眼泪来:“苏域……苏域……”

我喊着他:“你不是要验吗?你不是不信这是你的孩子吗?让擅长易容的大夫过来!让他们过来!”

“这个孩子……”我颤抖着声音,那一瞬间,我居然觉得如此委屈,如此屈辱,“是你的!是你的啊!”

苏域看着我,神色慌张。他摇着头,不断地摇着头:“不可能的……怎么可能是我的……”

“是你……”我猛地闭上眼睛,高喊出声来,“瑞琪是你的孩子!你是他的父亲!但你杀了他……”

“你亲手杀了他……”我心脏紧缩起来,眼泪落下来,哀泣出声,“他才四岁……他才是个四岁的孩子……可你对他做了什么?他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将他如此凌虐至死……”

“我说了不是!”他猛地高吼出声来,“他不是我的孩子!他怎么可能是我的孩子!你骗我!你骗我!”

说着,他一步一步退开,通红着眼,沙哑着声道:“你骗了我那么多次了……怎么会不骗这一次呢?你从未喜欢过我,从未爱过我,怎么会留下这个孩子呢?”

我抱着瑞琪,心里不知是哪里来的畅快。我看着苏域通红的眼睛,看着他迷茫的神色,痛苦的模样,竟就有种快感涌了上来。

“他怎么不是你的孩子呢?”我大笑起来,步步紧逼,“苏域,你看看他的眉眼,你让人来恢复他原本的容貌,你看看他是不是你的孩子?”

“你总说我不爱你……”

“你总说我骗你……”

“可你骗了我多少次呢?你又有多爱我呢?苏域,你对我的感情,从来没有我的情深。你看着我陷入地狱不曾援手,我不怪你;你羞辱我,我不怪你;你不顾我生死执意往前,我不怪你;甚至于你骗了我,你利用我害了清运,我都未曾真正恨你。你说我爱你有多深呢?在我走投无路,在我一片绝望,在我一无所有,在我呼喊到声嘶力竭都不曾有人回应的时候,我依然冒险,想要留住这个孩子。”

“你以为是为什么呢……”

我压低了声音,内心甚至自己都不曾知晓的感情都涌现而出。如同天翻地覆,山崩水破,让我的喉咙显得如此细窄,只能勉强爆发吼出:“因为我想留住你给我的东西,唯一的东西!我留不住你,我求不得感情,我唯一能够念想的,只有这个孩子!只有这个孩子!”

苏域没有说话,周边一片静默,只有我压抑着的哭声。一个背着箱子的人由士兵领着,匆匆忙忙跑上了城楼。他先是给苏域行过礼,高声道:“小民画皮师温染,见过陛下。”

苏域点了点头,呆呆地看着我和瑞琪,面上神情满是迷茫:“我想知道那孩子最初的容貌……”

他沙哑着声音,指着瑞琪。温染刚忙应是,走上前来。

我见他端详了瑞琪片刻,从方盒里拿出了药水、刀、线各种东西,然后同我道:“夫人,让一让。”

我不说话,亦不动弹。温染有些为难,劝我道:“夫人,您总不想让小公子死后也不是自己的脸吧?”

我被这话说得一愣,呆呆地看着我的孩子。

他已经死得够屈辱,又怎么能再这样上路呢?

于是我颤抖着,将孩子慢慢放到了地面上。温染立刻开始在他脸上动工,不消片刻,瑞琪便换了个面容。

我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狭长的凤眼,浓密的睫毛,仿若是神仙画笔勾勒而成,同他父亲一样美艳。

苏域呆呆地站在旁边看着,一言不发。天空乌云密布,雨滴突然大颗大颗落下来,落到了他面颊之上。

他凝望着瑞琪,望了许久。终于,他不知是积累了多少勇气,走到我身前来,蹲下身,颤颤朝着这个孩子伸出了手。

他小心翼翼、甚至有些害怕地抚上他冰冷的面容。

“怎么可能……”他声音里全是不可置信,“不可能……”

他靠我靠得这么近,我鼻尖全是他身上的香味。我抱着瑞琪,听着他否认的声音。雨水啪啪地打在我身上,那么一瞬间,那么漫长的瞬间,我突然冒出一个无比荒唐的念头。

他该死的。

我、他,都该陪着瑞琪一起死的。

我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瑞琪的眼睛,看他眼里震惊的神情,心里的恶毒犹如毒蛇一般缠绕而上,甚至来不及我反应——

一阵惊雷劈过,也就是那么一刹,我鬼使神差地捡起我带来、而后放在地上的长剑,在苏域还未回神的瞬间,猛地捅进了苏域的身体里。

周边人尖叫起来,大吼起来,太医扑上来,有人来拉扯我。而苏域就待在那里,胸前全是盛开的血花,看着我的目光里,有呆愣,有心疼,有痛苦,有悲伤,甚至,还带了一丝轻松。

“苏域,我们去死吧。”我拼命去拉扯他,士兵拥上来,试图按住我,我拼命挣扎着,想要更靠近他一点,“瑞琪死了,他在等我们。你与我去死吧,一同去陪他!”

“我们没能好好地活着,”我眼泪全是眼泪,抓住了他的衣角,他一言不发,苍白着脸,任由太医架住他。我被士兵按压着往后拖,却死活抓住了那一片衣角,沙哑着声道,“便一同去死,在黄泉路上相随,也比今日好。”

他没说话,张了张口。

周边声音太大,那雨声太大,风声太大,人群喧闹之声太大,以至于把他的言语淹没在了风雨之中。

我听不清他的话,只看到他隔着雨帘,慢慢对我露出了笑容。

血在他胸口顺着雨水而下,他面色越发苍白。太医们将银针插入他各大穴位,担架也抬了过来。

他们拉扯他,试图将他抬到担架上,他似乎再也无法支撑,慢慢闭上了眼睛。然而在与我分离的瞬间,却有个声音再次传来。

“好。”他的声音,终于让我听到。我呆愣在那里,也就是那片刻,担架被人抬起,我死死抓紧了他的衣角,旁人再顾不得,一剑斩开。

而后,他被人带走,越来越远。我终于放弃挣扎,拿着那一片衣角,被人按压着,躺在瑞琪旁边。

那么一瞬之间,我也不知该做什么,该想什么,只能看着衣角,随着大雨之声,失声痛哭。

旁边人终于放松了警惕,一点一点,试图不再压我。我也不反抗,只是像一个小姑娘一样,号啕大哭。

那天我哭了很久,直到谢清运实在看不下去,一掌将我劈晕,这才算了结。

我当天就发了高烧,一连烧了很久。

我隐约间似乎有做梦。

梦里燃了大火,有很多人在奔跑,我一个人站在长廊,看到他们一个一个,从我面前走过。

他们朝我打招呼,然后挥手,似是道别。

谢子兰……父皇……母后……瑞琪……

他们一个个往前,我想努力想要拉住他们,却伸不出手;想努力喊住他们,却喊不出声。只能看见那火势冲天而起,而他们一个个往前,慢慢走进火里。

瑞琪是最后一个。

他犹犹豫豫往前,临到门前,他忽然回过头,看着我。

他个子小小的,湿漉漉的里带着委屈和不舍,好像一只小兽,看得人心生怜惜。

他站在那火海边上,静静看了我许久,最后终于弯下腰,跪了下来。嫩声嫩气,带着哭腔道:“母亲大人珍重,瑞琪拜别。”

说完,他

叩首,而后站了起来,毫不犹豫,从容而坚定地步入火海。

火焰将他吞没。他们站在熊熊烈火之间看着我,眼中反而全是怜悯。

而我站在火海旁边,一动不能动,只能看着我爱的人,在里面被煅烧成灰。

我不敢眨眼,不敢哭泣。

因为我怕眼泪模糊了眼睛,我怕少一眼看望他们。因为这一瞬间,我如此清晰地知道,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场道别。

而我要笑着,送他们离开。

只是心中仍有不甘,只是内心仍旧痛楚。

旁边不知是谁叫着我,不断说着:“殿下,殿下。”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月色下,坐在旁边的小桃子。

小桃子没有穿平时侍卫的衣服,他穿了寻常人家公子的衣衫,面色淡然。

我愣了愣,擦了一下眼泪,诧异道:“小桃子,你不是受了伤吗?怎么还乱走?”

“小桃子睡不着,便来见见殿下。”

小桃子笑了笑:“见殿下安然无恙,小桃子便放心了。”

“你怎么……”我有些尴尬,“怎么突然叫我殿下。”

“小桃子叫了殿下为殿下叫了十六年,想来,还是这个称呼最让小桃子喜欢。”

“小桃子一生从未为自己选择过什么,”他坐在我床边,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平淡,“五岁那年,家中贫寒,父亲不堪压力,决定从四个儿子中选出一个,卖给人贩子,送入宫中当太监。小桃子排行第三,但其他兄长弟弟都苦恼不已,于是小桃子自己走了出来,想用自己,给父兄弟换一条生路。”

“你怎么说起这些来……”我有些疑惑,他却没有回答我,反问道,“哦,殿下,您知道小桃子的本名吗?”

“你当然是不知道的。”他自己又回答了,“小桃子家本也是书香门第,名字取自爷爷,叫沈姚。听说爷爷曾经夸我聪慧,还指望我高中状元,得个功名。”

“宫刑很疼,”他说着,音调里有了一丝颤抖,“很屈辱。我被人按压着,扒光。那一刻的感觉,我一生都不会忘记。从那时候我就想,我绝不能再受这样的屈辱。”

“小桃子,”我察觉他不对劲,连忙道,“别想了。过去都过去了。”

“殿下,”他微笑起来,“小桃子从不曾和别人提起这些,殿下就让小桃子一次说完吧。”

“本来我就想安安稳稳做个太监了。”他笑了笑,“我打五岁起,每年都向父亲送一些银钱。父亲以我为耻,从不给我回信。但说来也好笑,他虽以我为耻,却也从来都好好拿着钱。”

“十三岁的时候,父亲用我给他的钱做生意成功,在京城里逐渐有了些名气。当时我已是殿下您跟前的红人,那一年给家中钱的时候,父亲第一次将钱退了回来,还回赠了一些银两,然后让人转告说——他不曾有一个当太监的儿子。”

“从那以后,这个身份,成了我一生的耻辱。殿下可知,为何后来我一路升任东宫总管,却也不曾让人来服侍我沐浴。这个习惯不是同殿下学的,而是我自己试图用这样掩耳盗铃的方式,去忘记自己是个太监的事实。”

“我总觉得我还是个正常人,我可以爱人,并且被人爱。当然,我也的确遇到了。”

“十四岁那年夏天,我拿着殿下给我的令牌,悄悄去看望了我的父亲。当时我站在府邸边上的小道,然后遇见了她。”

“我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姑娘。后宫美人多吧?可我却从未见过长得如她这般的。她有一双清澈见底的眼,就那么一回头的瞬间,我便落入那眼里。”

“她被坏人追赶,我一瞬间也不知哪里来这么大的勇气,拉着她就跑,我们运气好,跑出小道便遇到巡兵,我拿着您的令牌,狐假虎威地威风了一把。小姑娘感激我,约我再见。其实我也知道,我是一个太监,一个太监,哪里有什么资格,和她这样天仙般的女子谈论感情?可我仍旧忍不住,我答应了他,然后如约而至。”

“那天我和您请了假,去法光寺后山早早等着。我怕她看出我是太监,故意将眉毛化浓,买了好看的男子衣衫,早早等着她。她踏着细雨,踩着青石板台阶而来,我瞧着她的步子,只觉得是踩到了我的心上。”

“我和她聊得很好,于是她约了我一次,又一次。我知道该断,但我忍不住这样的诱惑。和她在一起,很多时候,我深知忘记了自己是个太监。我以为我还是沈姚,是沈家第三子。我有资格爱人,有资格被人爱。”

“她崴了脚,我背着她往前走。她不算重,身上有股清香。那味道我一直记着,从不敢忘。当时我背着她往山下走,她突然问我‘沈姚,你一直陪我好不好?’,我鬼使神差,回答她好。虽然明知不可能,但那一刻,我的确这样想着。我想陪着她,一直一直。哪怕,我未必和她在一起。”

“殿下,”小桃子苦笑起来,“小桃子心里的主子是您,可沈姚心里的 主子,却是她。她教回沈姚快乐,让沈姚知道欢喜。哪怕沈姚最后没和她在一起,她却也是沈姚心中的真神。”

“我陪伴了她很久。在她十六岁那年,她终于无法忍耐,询问我是否可以娶她。当时我沉默了,你要我怎么说呢?”小桃子眼里满是眼泪,“我最爱的女子在我身前,她问我愿不愿意娶她。我明明爱她,明明愿意娶她,可是我不能,我做不到。”

“我这么一个早已注定不能爱人的人,我若娶了她,那便是害了她一生。”

“可她看着我,目光里全是崇拜,全是仰慕。我多想告诉她实情。却始终不敢开口。我怕她讨厌,我怕她厌恶。她说过,她最瞧不起太监,不男不女,为了银子出卖尊严的人。”

“于是我只能静静地看着她,很久很久,终于告诉她不能。她哭着跑开,我站在那里看着她,眼都不敢眨,因为我知道,这将是我最后一次看她。我站了很久,看了很久,直到眼睛都酸了,疼了,流出了眼泪。我才回来。”

“从那以后,我都避着她。”小桃子笑了起来,“我想,就让贵公子沈姚永远留在她心里。她不要认识我,不要知道我,不要知道,她所爱的人,其实就是她最厌恶的太监。”

“殿下知道吗。殿下昏迷后,苏域派人捉拿小殿下,我便知道,我这辈子是到头了。我挡在小殿下前面,死死抱住了他。他们来拉扯我,我慌忙之下,只来得及断一根手指给您示警。那时候我便没想过要活下来了。”

“可我却不知道,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

“他们给我和小殿下动用了私刑。苏域知道,却也未曾发话。那一夜,我与小殿下将天牢酷刑尝了个遍。小殿下还小,且毕竟皇家血脉,他们不敢动。可是我不一样,我不过是个太监,而且,我是个太监。”

他捏紧了被子,眼里浮现出一种接近于死寂的绝望。他没有恨,没有不甘,眼里空空的,似乎再不想什么。

“天牢里没有女子,许多犯人关押了许多年,可能至死不能出去。我被用了刑,全身动弹不得,扔在草堆里,便再没有管。那时候我想了许多,我想我的父亲,想她。我痛苦,我委屈,我屈辱,我不甘。可我想那么多,唯一欣慰的就是——还好,他们不知道。我的父兄不必因我再屈辱一次,我的爱人不必见到我如此狼狈的模样。”

“可是苏域他太残忍了……”他微笑着,流出眼泪来,“他没有放过我。他将我和小殿下扒光了衣衫,挂上城楼。那时候我号哭,挣扎,却都无济于事。我和小殿下从傍晚开始被挂在那里,身上的伤痕一览无余。所有人对我指指点点,调笑,猜测我所发生的。”

“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我的父兄来了。他们站在城楼上看着我,有人群起哄,说我长得多像我的父兄。我的父兄露出了屈辱的神色……他们看着我,眼神里全是责备,那么一瞬间,我清楚地知道,他们大概希望我马上死去,或者从未存在。以免以这样的方式,羞辱他们。而且,她也来了。”

“别说了!”听到这里,我再无法听下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急道,“没事的。你还有我。小桃子,你从小陪着我长大,我就是你的亲人了,你还有我。”

“我从不想让她知道这些,”他没有听我说什么,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我一直害怕让她知道小桃子的存在。我希望她心里的小桃子永远是沈姚的样子,英俊潇洒,温柔细致。可她仍旧认出了我。她在城楼下看着我,手里牵着她的孩子。孩子已经三岁了,看着很像她。她呆呆地看着我,眼里全是震惊。厌恶、怜悯、恶心,一瞬之间,她面上浮现了那么多表情。”

“我看着她的眼神,因屈辱忍不住颤抖。被动用私刑的时候,被羞辱的时候,我都不曾如此疼,可她的目光看着,我竟疼得快要死去。”

“我为什么不死?”他目光涣散来,“我早该死去的。我为什么不早点死去,这样父兄就不会因我受辱,她也不会知道这么卑微、这么不堪的我。沈姚会活在她心里一辈子,一直一直存在。”

“小桃子……”我有些苦涩,一时也不知如何宽慰,只能说那句老生常谈的话,“过去的,都过去了。”

他没说话,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我。泪珠在他眼里打滚,许久之后,他突然笑了。

“殿下,小殿下已死,过去的都过去,您要好好生活,好吗?”

“我不知道怎么好好生活,”提到瑞琪,我整个人呢都颤抖了起来,“我刚才还梦见他了,他来和我告别。他那么小,不知黄泉路上是不是会害怕。我也不想想,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是他的母亲,可是他却在我面前死去,我却都无能为力。小桃子……”我挣扎着抓住他,泪眼模糊,“我现在只剩下你了。小桃子,你要好好的,陪我一起。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办,太傅死了,父皇死了,母后死了,清运落在苏域手里,不知是死是活。我只剩你了……小桃子……”

小桃子没说话,静静地看着我微笑。片刻后,他抬起手来,抚上我的面容。

“殿下,”他温和道,“您得学着长大。”

“而长大,就是学着一个人,再不需要他人。”

“殿下,”他声音哽咽,“年纪小的时候,您喜欢爬树。每次从树上摔下来,都是我垫在下面,怕您摔伤。以后,您就不要爬树了吧?”

“我已经不爬树很多年了……”我一时不知他在说什么,只能仅以我听懂的回答。他笑着点了点头,温和道:“那就好。殿下,您没睡好,现在睡吧。我守着您。”

“你有伤……”

“不碍事的,”他摇了摇头,突然和我强调,“殿下,我虽是太监,却也是个男人。”

我一时不敢多说什么,怕伤到他。于是只能乖乖地躺了回去。

他在旁边守着我,一言不发。不知是否因人守着,我很快便睡了过去。睡之前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来,那时候我喜欢爬树,所有人都不给我爬,于是我总让小桃子守着,然后自己一个人爬上去。

有一次不知为何,父皇突然带着谢子兰和谢清运来了东宫,看到我在树上,怒吼了一声:“叶清歌!”

我吓得从树上摔了下来,小桃子赶忙来接我。谢子兰如疾风一般掠过来,将我稳稳抱在了怀里。

小桃子吓得“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拼命叩首,不时瞟着我;谢清运眼里全是担心;谢子兰神色平淡,将我放了下来,叹息道:“殿下再不可鲁莽。”父皇在旁边怒吼:“你找死吗?!”

那时候我觉得委屈,觉得伤心。

然而等如今孤身一人,等如今如小桃子所说的“成长”之后,才发现,这才是真正的伤心。

可能是太累,也可能是小桃子守着我,于是我睡得很好,一夜无眠。直到天明时分,突然有人吵嚷着叫醒了我。

“娘娘!娘娘!”宫女冲了进来,跪在地上,颤抖着道,“小桃子……小桃子公公去了!”

我从床上猛地翻身起来,不可置信,怒吼出声来:“你说清楚,什么叫作去了?”

“小桃子公公,在自己的房间里上吊了!”

宫女答得惶恐,音调里全是颤意。我不敢相信她的话,抓起衣服便让人带路冲了出去。

到的时候,房间里乱糟糟的一片,悬挂在横梁上的白绫,倒在地上的凳子,正往外面走出去的太医,来来往往的宫人。而小桃子已经被人抱了下来,放在地面上。

他穿着时下青年男子最流行的衣衫,白色打底,上面绘了水墨修竹。他头发用白玉高冠梳理成髻,其他都散在了身后。如他所言,为了让自己显得英气一些,他故意画浓了眉毛。此时此刻,他就这么静静躺着,的确英俊得像哪家贵公子一般。

我想,他如果五岁不曾入宫;如果不是一个太监。如果当年入宫的不是他,以他的此时此刻的样子,一定能迎娶到他心爱的女子,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哪怕他已经注定无法圆满,但如果没有人这样赤裸裸扒开他的衣衫,没有人将他的伤疤拖出来抽打,没有人将他这样逼上绝路。那他也可以跟着我,用岁月忘记他生命里那些求不到的明月,而我也会为他指一个宫女,让他平安富贵地过完一生。

他陪伴了我二十年,每天陪我在一起,再没有人能比他陪伴我的时间更长。在我心里,他像我家人一样,像我弟弟一样。

他五岁进宫,便成为我的侍童。他胆小怕事,我却是小霸王。

我为他和太监打过架,他也为我做菜烫了留下一生的疤。

我和他在深宫里度过了从年幼到如今的所有岁月,所有人都曾经背叛我,唯独他不曾;所有人都曾经伤害我,唯独他不曾。

他永远跟在我身后,笑眯眯说那么一句:“殿下。”

他永远在我做坏事后为我顶包,在我遇险时挡在我身前。

我曾想,只要我活着,一定要给他这一辈子富贵荣华。可如今我活着,他去已经死去了。

我呆呆看着他,一时心上绞痛得不知所措,一股腥甜涌上胸口,我一口喷了出来。

旁边人惊慌叫了出来,想上前扶我,而我跌跌撞撞,冲向了小桃子。

我颤抖着将他抱了起来,摇晃着他,呼唤他的名字。

“小桃子……小桃子……沈姚!”

他没有回应。我心里如此害怕。

他绝对不能死……

所有人都已经死了,所有爱我的,珍惜我

我的人,都已经离开了,他绝对不能死……

他是我最后的家人了,他是我最后一根稻草了,他不能死,他绝对不能死,他怎么可以死!

我哭号着叫他,旁边终于传来了太监清亮的声音:“皇上驾到——”

话音刚落,一顶软轿便抬着一个人踏了进来。

我颤颤地抬头,看见了他。

他面色苍白,神色淡然,一双眼静静看着我,深情而绝望,似是历经沧桑。

他胸前绑着绷带,被人抬着,似乎很是虚弱。阳光落在他身后,他逆光而来,踏着宿命轮回,灼得我的眼发疼。

他来到我身前,软轿停了下来,周边也安静了下来。我抱着小桃子,看着他。许久之后,我终于开口。

“你怎么还没有死?”我含着眼泪,笑出声来,瑞琪死了,小桃子死了。你为何还没死?”

他没说话,看着我,片刻后,慢慢对我伸出手,抚上我的面容。

他一动,胸前便有血流了出来。然而他似乎毫不畏惧,冰冷的手掌执意落到我的面容上。

“因为你还在这里,阎王爷没有要了我的命,我便想回来赎罪。”

“赎罪?”我大笑起来,“你赎什么罪?陛下,皇上,皇权之路枯骨累累,一个瑞琪算什么?一个小桃子算什么?一个叶清歌算什么?您一生罪孽无数,还有不安吗?”

“清歌……”他面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来,“我已将叶清运放回王府,再过几年,我便会给他一个封地,让他离开。”

“我们……”他沙哑出声,“重新开始好吗?过去真真假假,我已分不清楚,那么,不若我们就从头再来吧?”

“你说过爱我,说过恨我。我们都一笔勾销吧?”

“清歌,在这个世界,恨一个人很容易,爱一个人,却很难。”

“我从年少开始喜欢你,幻想着守护你,后来真的再次遇到你。我爱你爱了这么多年……”他音调里带了哭腔,“便继续下去吧。过去的种种,我们都不要想了,重新开始吧。”

我没说话,就那么一瞬之间,我内心居然涌现出他当年的模样来。

那时候他叫苏域,他喜欢大红的衣衫,喜欢满头金钗,喜欢说脏话,喜欢……叶清歌。

“苏域啊……”我想着他,终于找回了声音,抱着小桃子,抬头看向门外那遥远的天际。

天际云朵变化,我突然想起那些年的狼烟烽火,那些年的风花雪月。那些年我还是女扮男装的太子叶清歌,有那么一个凶神恶煞、却愿与我生死相随的太子妃。

“这么多年,我同你说所有爱你的话,都是真的。而所有不爱你的话,都是形势所迫,都是假的。”

“除了这句。”

我转过头来,看着他。

我想,一场感情诀别的时候,总是要以最美的姿态离开。于是我勉力勾起嘴角,想要微笑。

然而这场感情太过伤人,所以这一刻,又忍不住眼泪盈眶。

我在一片模糊里看着他俊美的面容,终于慢慢说出那句:“苏域,我不爱你了。”

爱了那么多年,遥望那么多年。这一场爱情,终于在这句话出口的瞬间

——尘埃落定。

他呆呆地看着我,似是完全没能明白我在说什么。那呆愣慌张的模样,仿如是少年。

我静静地看着他,眼泪落下来,慢慢出声:“瑞琪已经死了,小桃子也死了。你虽没有亲手杀了他们,他们却都是因你而死。”

“苏域,”我笑出声来,“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和你不可能重新开始……因为苏域,”我顿了顿,终于一字一句说了出来,“叶清歌再也不能爱你。”

他没有说话,片刻后,眼泪慢慢流了出来。

他苍白着脸,扶着自己,突然走下了软轿。

他走得那么艰难,刚刚下轿,便猛地软了膝盖,跪了下来。

他可能是太疼了,疼得膝盖刚刚触碰底面,便流出眼泪来。他跪着前行,来到我的身前,颤抖着拉上我的衣角。

“清歌,”他沙哑着声音,“我求你……”

我未曾说话,他便死死拉着我,一次又一次:“我求你……我求你……”

说到最后,他终于痛哭出声:“忘记过去吧。忘记瑞琪,忘记小桃子,忘记谢子兰。忘记我的错,原谅我……”

“我不是故意的……我从未想过要伤你……清歌……”他号啕出声,“我爱你!我爱你的啊!”

我没说话,颤抖着抱着小桃子。

我内心一片宁静,看着天边悠悠云朵,我突然相信,小桃子大概是睡着了。他从来没有任性过,所以这一次,想要任性一下。

周边的声音都消失了下去,我再听不见什么,只看到面前有个人在对我说着什么。

我朝他笑了笑,忍不住提醒他:“小声点,不要吵醒小桃子。他很累,想多睡一会儿。”

对方微微一愣,片刻后,面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来。

“清歌……”他颤抖着开口,“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吓唬我……”

我忍不住笑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但的确觉得特别好笑。

我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声,提醒这个陌生人:“你再说话,我就要找太傅来收拾你了。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太傅来了,肯定会把你抓起来的。”

“清歌……”他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死死抓住了我的手,“不要这样……清歌。”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突然抓住我的手,只能大吼大叫起来。

我拼命打他,踢他。

我怒吼,嘶喊,号啕大哭。苏域扑过来,死死抱住了我。他的怀抱这么灼热,眼泪如此滚烫,我撕咬他,他却依旧一言不发。

我被他抱着,终于慢慢冷静下来。

“清歌,”他终于再度出声,“我不会再放弃你了。”

他说:“这辈子,我放弃了你这么多次。再不会了。”

我没有说话,被他抱着,呆呆看着外面的天空。

我觉得有什么在我心上变成一张巨大的网,将我的心紧紧包裹住。让我再听不见其他的声音,再看不见其他的人。

从那天开始,我再没说过话。

我很少思考东西,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发呆。苏域与我同吃同住,他早上起来,亲自为我洗脸,穿衣,画眉,然后去早朝,早朝过后便来找我。

他一直是要守着我的,哪怕是批奏折,是同其他大臣商讨什么,都要让我在场。

他对我很有耐心,哪怕我从来没说过什么话,他却都每天在和我坚持说话。

他越来越沉稳,越来越温柔。然而不知为何,我身体却是一日又一日虚弱下去。

太医说,我忧思太重,伤了心脉。如今最好的办法,便是让我忘记过去,重新开始。

然而苏域不愿意,听到太医这么说的时候,他将我揽在怀里,红着眼,沙哑着声道:“不,她不能忘了朕,她不能忘了苏域。”

太医在地上瑟瑟发抖,他无比坚定:“朕会让她好起来。忧思过重,朕就等她开心。”

他努力践行着他的诺言。他常常问我要什么,但我却从来不回答,偶尔对什么多看了一眼,他便立刻要将那东西搬到我宫里来。

我从来不多想什么,似乎像个傻子一样。我难以思考,但偏偏很多时候,我又觉得自己是想着什么的。

我从不知为何自己喜欢去摘星楼,也不知为何喜欢在身边多放几副碗筷。我一直记着侍奉我的太监叫小桃子,记着我有个孩子叫瑞琪。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很早。冬雪初降的时候,我终于没能支撑住,晕倒在了大殿上。苏域慌张得几乎掀了整个太医院。太医院给我诊了一晚上,却都没有办法,只能跪着求苏域,让他放手,让我忘记一切。

“陛下,”最年迈的太医跪在前方,恳求道,“您试了将近半年,谢小姐也未见好转,病情日益转下。如今忘了,还来得及!”

“闭嘴!”苏域高吼出声来,“你们都指望着她忘记朕……可是那些事情,朕都记着,她怎么能够忘记?”

“陛下……”太医们痛苦出声,“您这是将谢小姐往死路上逼啊!”

这句话说话来,苏域再没有了声音。

我听着他们的话,我明明每个字都懂,却都每个字都不明白。

当天我迷迷糊糊睡了一天一夜,我精神头好了一些,便决定出去赏雪。

在我昏睡的时候,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堆满了整个皇城。我站起来要往外走,侍女们便立刻拉着我,然后给我穿衣服的穿衣服,加暖炉的加暖炉,最后浩浩荡荡一行人跟着,终于才让我出去。

夜深了,宫里没有多少人。我带着一行人踏着白雪,绕过了一个又一个宫殿。

宫人们都劝我别走了,我却仍旧固执往前,一路前行到摘星楼,然后一步一步爬了上去。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明亮,映照着整个皇城的白雪,让夜晚也不再黑暗起来。

我好不容易爬到楼顶,入眼而望,是整个雪白的盛京。寒风吹拂着我的脸,我呆呆看着这大好江山,觉得突然觉得内心一片荒寂。

我曾来到这里三次,凝视这片山河。

第一次是谢子兰带我来的,他告诉我,这个天下都是我的。

第二次是苏域带我来的,当时月朗星稀,我鼓足了勇气,努力拥抱亲吻了他,然后决定去寻找新生。

此时此刻,我再次站在这里。

如今我二十五岁,我曾站在这个帝国的顶端,万人簇拥;也曾站在这个世界阴暗之处,任人践踏。我爱过,亦曾被爱过,甚至相爱过。然而无论爱恨,却都如此刻这秀丽江山,被遮掩在皑皑白雪之下。

我呆呆看着这雪景,有人踏着头楼梯走上来,发出吱呀的声音,他走了好久,终于停住脚步在我身后。

一时之间,周边什么声音都没有,我似乎是来到了一个奇特的世界,这里只有我,再无他人。

他站在我身后,很久很久,终于同我说:“雪下的大了,风铃上都落满了,风吹过,都响不起来。”

听着他的声音,我忍不住转过头去。

他穿着皇帝的常服,手里端着一碗药汤,药汤冒着白烟,模糊了他的面容。他与我静静相望,那么一瞬之间,我竟觉得,我与他,仿若初识。

他眼里没有了我看不懂的一切,目光清澈如水,而我看着他眼里自己的倒影,亦是一派天真。

他微微笑开来,眼里含着眼泪,他说:“清歌,我说的话,你其实都听得懂,对不对?”

我没说话,静静地看着他,面上神色无悲无喜。他慢慢向我走了过来,低头拉住了我的手。

“清歌,这一生,我曾无数次告诉我自己,一定要让守护你,让你一生安稳,再不流离。还是孩童时,我这么想;成为太子妃,拉着你从悬崖坠下时,我这么想;后来躺在你身边,我这么想;甚至你离开我,我成为帝王,一个人站在大殿金台之上时,我竟然,还是这么想。”

“我从不曾真正恨你。每一次你伤了我的心,我恼怒,怨愤,然而哪怕只是说重话伤了你,我都害怕得开始怨恨我自己。”

他笑起来:“苏域一生,只一心一意爱过一个人。这份感情太重,所以他不希望对方忘记,觉得对方可以死,却不能忘。”

“可是,清歌,”他如黑曜石一般的眼转动着,瞧着我,雪花簌簌而下,他放开我的手,将手覆到我的面容之上,然后他一眨眼,眼泪就落了下来,“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比想象的更爱你。清歌,我怕你忘,却更怕你离开。你才二十五岁,你还有大好人生,我没有我想象的自私,所以,我放手。”

“你忘记吧,可是,我记住就好了。”

“你不记得那个女扮男装的太子妃苏域,我来记得。”

“你不记得那个温吞的太子叶清歌,我来记得。”

“你不记得我们一起走过的路,说过的话,相爱过的一切,没有关系,”他顿下来,然后一字一句,慢慢道,“我来记得。”

“我会再来找你,再让你爱上我,再在一起。而这一次,清歌,我再不会放弃你。”

说完,他将药碗端到我面前。我看着那黑漆漆的药,想了许久,终于还是接了过来。

准备喝下的片刻,我突然问:“苏域,如果再来一次,我叫你放弃皇位的时候,你会为我放弃吗?”

“如果再来一次,”他流着眼泪,“当时我便会带你走。”

我笑了笑,就那么片刻,我突然觉得,我知足了。

他不是不爱我,只是未曾想到这世界会如此颠沛,以致流离。

我过不了心里这个坎,忘了未必不好。而我爱的那个苏域,那个如明月一般的苏域,有面前这个人记得,已然足够。

我端起药碗,将那汤汁一饮而尽。苏域忽然扑来,用力抱住了我。

漫天雪花飘落,寒风吹来,明月映照千里,而我面前这个男人,却如此温暖灼人。

“谢萱!”他突然叫了我这个名字,颤抖着声,高声道,“我会来找你,不准爱上别人,你知不知道!都已经忘记了,一定要高高兴兴的,知不知道!一定要爱上叶清玉,一定要等我,知不知道!”

我没说话,在他怀里,看明月白雪,笑出了声来。

平生有尽时,笑忘江湖中。

既然已是诀别,理当以最潇洒的姿态离开。

苏域,再见。

叶清歌,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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