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松是神农堂寄予厚望的重要传人, 门下长者都不愿这颗能令本门光宗耀祖的香火种子就此毁掉,若能洗清罪名, 还其清白那是最好不过的。因此萧正言对商荣的话极为重视,忙请他速速详说。
商荣先指着书信上的一句话说:“昨天我仔细读过这封信, 上面有一处错字,‘前承垂顾’的‘顾’字,写成了‘故事’的‘故’。这点乍一看是笔误,但我觉得以莫大哥谨慎仔细的习惯,不会出现这种错误。于是另外找了一些他过去的墨迹进行比对。”
他继而展示手中厚厚的书籍。
“三年前我去神农堂做客,对莫松大哥说想学习医术,临走时他把这本自己抄录整理的医书笔记赠给了我, 昨晚我逐字查阅了这本笔记, 近三十万字没有一个错别字,而且里面多次用到了‘垂顾’的‘顾’字,用法全部正确。通常错别字是书写习惯造成的,如果以前没有用错, 那么之后也不该出错, 所以我想这封信是假的,有人模仿了莫大哥的笔迹,却没有纠正自己的书写习惯,我们或许能根据这个疑点查出伪造者。”
笔记上凡是出现过“顾”字的地方都被他用朱砂画圈,方便人们查看。
萧正言要过那本书,死死盯住那些圈红的“顾”字,目光如火, 似要在纸上烧出一个个洞来。
“奇怪啊,奇怪啊。”
老头儿长眉抖动,眼皮惊跳,商荣的话没让他拨云见月,反而倍加迷惘,郑重诘问:“这笔记真是莫松亲手抄写的?”
商荣情知事情出现新的波澜,点头道:“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萧正言不住摇头,一副迷雾遮脑的情状。
“这就怪了啊。”
左右四道疑惑的目光压在他苍老干瘪的肩头,慌错的长老不堪重负,向陈抟丧气言道:“陈掌门,鄙派屡遭不测,老夫现下心乱如麻呀。您与纪堂主是莫逆之交,此刻他若在这里,想必也会对您说实话,我也就不瞒您了。商少侠查疑的思路是没错,可你们有所不知,当初我和纪堂主之所以确定这封信是莫松写的,就是因为这个误写的‘顾’字。”
一桩隐藏许久的丑闻在这个清晨得以披露,丑闻的内容曾在三年前公诸于众,当时的主角是遇害的唐家堡堡主唐震,此刻又新加了一个与之并列的名字纪天久。
二十年前,江南神医林文顾自创了一种能化解千种剧毒的避毒神功,唐震闻知此事,先后数次前往江南拜访林文顾,重金利诱,百般求恳,希望他传授此功。林文顾认为武林中人好勇斗狠,或将避毒功用做不义之事,因而始终不肯应允。
唐震对避毒功甚为执着,多次碰壁后便想强取豪夺,林文顾本人不会武功,但认识不少江湖豪杰,唐震怕独自行动不能得手,知道好友纪天久也热衷此道,就想拉他入伙。
纪天久在听过避毒功的种种神妙功效后果然心驰神往,与唐震结伴再往江南拜访林文顾,再一次协商未果后,贪欲蒙心的两个人决定铤而走险,合伙绑架了林文顾的妻子和一双儿女。
他们倒不曾打算伤人命,只想胁迫林文顾交出秘籍。不料林夫人性情刚烈,知道丈夫把那秘籍看得比命根子还重,为了使他免受挟制,趁唐纪二人不备,抱着两个孩子投河自尽。
当时正值汛期,水势湍急,唐震纪天久即刻下水营救也来不及了,大人小孩捞上来时都已断气。他们自知闯出大祸,为了那避毒功仍昧着良心一条道走到黑。等到秘籍到手才告诉林文顾妻儿的死讯。
林文顾悲痛欲绝,领回妻儿的尸首后便在家中自缢身亡。
纪天久闻讯甚愧,三天后趁夜来到林氏一家的坟地祭拜,偶然听到墓中传来小孩哭声,刨开棺木一看,林文顾死去的小儿子竟然复活了。
原来那孩子溺水后气息断绝,实则并未死透,假死三日后醒了过来,但在棺木中憋得太久,又受了尸气,获救时已奄奄一息。
纪天久为了赎罪,竭尽全力救治那孩子,好不容易保住他一条命,之后又带回神农堂精心治疗了两年多才使他完全康复。由于林家没有亲戚可以托孤,纪天久便将这孩子养在身边,收他为徒,将所有技艺倾囊相授,一直教养到他长大成人。
故事讲完,听者已猜出孤儿的身份,商荣难掩惊讶地问:“那孩子就是莫松大哥吗?当年我曾听丁阳提起此事,当时他只说那神医是他义兄,老婆女儿被唐震害死,没提这家人的姓氏,也没说他们还有个儿子啊。”
萧正言说:“丁阳案发后,纪堂主曾怀疑莫松是他的同伙,丁阳可能为了掩护他,长期隐瞒林文顾还有儿子的事实,久而久之养成习惯,任何场合都不提了。为此,我们专门试探过莫松,当时他成功通过了考验,没露半点马脚。”
商荣更奇:“这么说莫大哥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他父母过世时他才四五岁吧,还记得当年的事?”
萧正言叹气:“他假死复生,害了一场大病,没剩多少记忆。但是在他十三岁那年,纪堂主亲口向他坦白了这件事,还说愿意给他机会报仇。莫松当时选择了宽恕,说从纪堂主救他性命起,双方的冤仇便两清了。他只记得养育之恩,其他的全当作过眼云烟,既往不咎,甚至自愿放弃原有姓名,以保全纪堂主的名誉。纪堂主万分感动,从此大力栽培他,一心将他培养成自己的传人,有朝一日继任掌门,谁能想到…… ”
大部分情况已然明晰,莫松是林文顾的遗孤,他知道父亲的名字,为了避讳,便用其他字代替“顾”字,萧正言和纪天久知晓内情,看了这封用莫松笔迹书写又有别字的信,才会认定莫松有通敌嫌疑。
可是商荣出示的笔记扰乱了这一认知,莫松并未在笔记里采取避讳,这是他自相矛盾,还是另有隐情呢?
辛苦一夜,案件没能反转,疑窦还越来越多,陈抟见爱徒面容愁烦,和声安慰他和萧正言:“此事恐怕只有找到莫松本人才能问出原委,眼下还是纪堂主的安危要紧,贫道这就带人继续搜寻,请萧长老留在观中耐心等待。荣儿,你熬了个通宵也辛苦了,回房歇会儿吧。”
回去的路上,商荣的心神像飘在漩涡里的树叶,不停旋转。之前他认定莫松遭歹人陷害,发现书信的疑点后欣喜不已,以为能就此还他清白。不料莫松身上埋藏着惊人的身世,萧正言那一席话就是场大地震,将他的信念摇成危楼。
三年前唐门命案告破,丁阳承担了包括飞头煞在内的全部罪名,可薛莲和蓝奉蝶都坚持认为丁阳只是同伙,真正的飞头煞另有其人,丁阳为林文顾复仇杀死唐震,按理也不会放过与之合谋的纪天久,可是大仇未报身先死。结合目前新获知的情报,最有可能成为他的同伙的,是与其有相同目的的人,而最具备这种可能的正是林文顾的儿子莫松。
当年诸天教坚称飞头煞潜藏在神农庄,赵霁又曾在庄后的树林目睹飞头出没,难道那会是莫松?
如果他是飞头煞,这三年青城县内太平无事,他又靠什么维持功体?
答案几乎水到渠成的涌现出来,神农堂在青城县开设了养济院,那些生无保障的难民就是最好的粮食。
假借慈善,残害难民,不就是羊胜的手法?如此看来莫松与不灭宗私通真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无论从哪个方面都难以推翻了。
倘若那个任何时候都和善温柔,满身正气的大哥哥真是为鬼为魅的大恶贼,那他的狡诈虚伪比羊胜有过之而无不及,绝不该再活在世上。
哪怕还有万分之一可能,商荣都不希望事实如此,不到水落石出,案情尚有转还的可能,他恨不得长出千里眼,顺风耳,立刻找到莫松,向他当面询问真相。
回到客房,室内无人,他先时留下的字条仍放在枕头上,下面多出四个字,是赵霁的笔迹。
“暂离,即归。”
这臭小子,刚才急吼吼找他说话,这会儿又跑没了影儿,真是只坐不住的花脚猫。商荣气恼地揉烂纸条,重重愁绪快要撑破胸腔,却找不到地方安放,嘴上责骂,心里其实期盼着小徒弟尽快出现,能让自己毫无顾忌倾吐烦恼的人只有他了。
赵霁并不知道擅自外出会惹商荣生气,他离开陈抟书房时,银盒里的公虫还在朝那方钻爬,夜游不会弄错配偶的气味,自己去取鸡蛋前也仔细清洗过双手,更换过衣裤,不该干扰公虫的感官。要说公虫感觉没错,那母虫的气味又怎会进入陈抟的居室?就算上官遥练成飞头煞,也绝无能力在陈抟眼皮底下潜进去呀。
不弄清这怪像他坐立难安,心想这事估计只有商怡敏能解释,待会儿商荣回来自己短时间内都找不到单独行动的机会,于是趁这之前的间隙奔向雷洞坪,来到石室求太师叔析疑。
商怡敏初听也很讶异,寻思片刻,另辟蹊径找出线索。
“你别尽往表面现象上分析,多想想其他可能。也许你手里拿着的这条公虫不是昨天捉到的那条。”
赵霁觉得这纯属无中生有,虫子是他亲手封入蛋壳埋进米缸的,又是他亲手取回装进银盒的,怎会摇身变成另一条?
商怡敏说:“你又没有全程守在米缸前,离开的这段时间发生什么事都不足为奇。怎能保证没人做过手脚?”
她言之有理,赵霁恍然警醒,除他以外,唐潇和唐辛夷也碰过装虫子的鸡蛋,若要圈定嫌疑人,唐潇最为可疑。
我见着那木头人时,他手里抓着两枚鸡蛋,我只看到右边鸡蛋上沾有泥巴,就以为那是我的。或许问题就出在这一误判上,当时我应该选他左手的蛋才对。
他接着做了一种假设,昨晚唐潇先于他将一只藏有夜游虫的鸡蛋埋在米缸深处,他后来埋蛋的位置较浅,没发现米缸底下还有一只蛋。而今早唐潇又先于他前去取蛋,在浅层挖出他掩埋的鸡蛋,正将两只蛋拿在手中比对,他就到了。
我和糖心叫他还我鸡蛋时,那小子企图将双手背到身后,那动作可能不为掩藏,而是想趁机调包鸡蛋,可是被糖心手快制止了,故而他捉到的虫子到了我手中,我的还留在他那儿。
他将设想告知商怡敏,得到了认同。
“这么说太师父屋子里的母虫气味也是木头人弄进去的,他究竟想干嘛呀?”
“屋子和家具就摆在那儿,不用人找,他只会把母虫汁液涂在一个地方,那就是陈抟身上,目的嘛,自然是跟踪啦。”
赵霁仍想不通:“太师父这几日不是在收拾庆典的烂摊子,就是在搜寻纪天久,行动都是公开的,犯不着跟踪呀。”
商怡敏冷笑:“那是你看到的,外人可不这么想,他大概以为陈抟会抽空办点见不得人的事,跟踪目标正是这个。”
赵霁想不出太师父会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在商怡敏看来,答案就像盘子里仅有的一块点心,伸出筷子就能夹到。
“陈抟唯一避人耳目的行为就是来这儿探监,我想那小子跟踪他正是为了找我。”
赵霁惊诧:“外面人都以为您早已脱离玄真派,太师父和曾太师叔也一直坚称不知道您的下落,找您的人怎会查到这里来呢?”
“哼,你太相信陈抟,所以见到我以前,也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其他人可不像你这么天真,估计很多人都怀疑陈抟知道我的下落,这次是唐门先动手而已。”
江湖传言商怡敏知晓九州令的秘密,垂涎黄巢宝藏的人都想找到她,自然不会错过任何有用的线索。
此事若真是唐潇所为,那谁会是他背后的势力?
“商太师叔,唐门的现任掌门唐辛夷是我的好朋友,他年少单纯,没什么野心,我相信他不会支使手下干这种事,主谋应该是唐门的长老会,那里面好几个老家伙心术不正,还想着篡权夺位呢。”
商怡敏点头:“唐门长老我全认识,只有三爷唐默还算正派,其余没一个好人。我现在枷锁未除,你太师父又没什么本事,真被那伙人找到这里来倒是不小的麻烦。你回去提醒陈抟,记得把话编圆了,别让他揪住毛病。”
解决完夜游谜题,赵霁又说出飞头煞一事,百年一遇的庆典竟招来这么多牛鬼蛇神,商怡敏也不禁怀疑玄真派是否被坏了风水,要靠她那不争气的师兄和几个不成器的徒弟守住基业怕是不易。
“我没见过飞头煞,不知道究竟有多厉害,但它名列诸天教十大邪功前三,凭你们是对付不了的。”
赵霁想起那飞行的人头,两条腿筋便拧麻花似的抽搐,抱着一线希望打听:“那这邪功有弱点吗?”
商怡敏思索着摇头:“弱点不清楚,但这邪功阴毒过甚,修炼的人也不会长寿,练到七八重时除了脑袋,身体其他部位都会逐渐腐烂,如果那上官遥只是为了报仇,用这种同归于尽的方法也太蠢了点。”
赵霁靠直觉判断:“也许他根本不知道这邪功练了会死人吧,他是个顶自私残忍的坏蛋,不会做这么大的牺牲。”
商怡敏冷笑:“你管他怎么想呢,他弄死纪天久就算了,倘若接着向玄真派下手,便免不了一场恶战。可惜我不能出面,不然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如今只好先替你想点保命的法子了。”
她让赵霁交出灵犀剑,食指按住剑刃,割破皮肉,剑尖点地,鲜血朝下流淌,将整个剑身染成红色。
“商太师叔……”
赵霁明白商怡敏此举自有深意,不敢打断她,见她涂血后二指夹住宝剑,凝神运功,一股火热的罡气立刻流散开来,剑锋在九炎真气灼烧下转为金红色,浮在剑上的血液呲呲作响,浸润到了金属里层。
整个过程就是一次淬炼。
“我修炼《万毒经》数月,血里已有了毒性,用来加工毒剑,被剑所伤即会中毒,或许能够制住上官遥。”
商怡敏话锋背后还隐含一层意思,她被囚山洞,练那《万毒经》就像闭门造车,恰逢师门有难,正好拿飞头煞检验威力。
赵霁千恩万谢收好宝剑,赶回玄真观与商荣会合。爬出古井,见天上云头高起,其白如银,西面渐渐转为污黑色,像一圈弄脏的棉絮缓缓向这方飘荡,今日内想必又有暴雨。回奔四五里,三个硕大的毛球从左面山坡上滚下来,恰好落到他脚边,是母貘翠嫂和它的儿子大滚、二滚。
多日不见这一家三口,赵霁摸了摸它们竖起的圆耳朵,这娘仨看起来也很想念他,围住他蹭来蹭去,沾在皮毛上的苔藓泥巴有不少转移到了他的衣衫上。
商荣见了这邋遢样儿准会骂人,得好好弄干净。
赵霁清理衣裤上的污垢,顺手摘了根杉树枝替翠嫂母子梳理皮毛,在二滚身上发现一个饭碗大小的暗红字迹。
“纪”
这个字歪歪扭扭,不成章法,最后一笔本该向上的弯钩倒拖直下,形如一只断尾的蚯蚓,大约是书写者力气耗尽,手指在这时虚软地滑落下去,而写字的颜料分明是干涸的血液。
仿佛一箭射中靶心,赵霁有十万分的把握断定这个字是纪天久写下的,他被上官遥及其同伙羁押在某个地方,身受重伤,逃脱不能,偶然遇到在山中闲逛的翠嫂母子,便在二滚身上写字,指望它们能对外传递求救讯号。
回去报信是最佳选择,但耗时不短,假如纪天久还活着,也是命在旦夕,短暂的耽搁可能错过救援时机。
摆在眼前的是救人和自身安全两项选择,赵霁稍后选了前者,近朱者赤,和商荣呆久了,也受其作风感染,赵霁握紧灵犀剑,决定在侠客路上冒进一步,试试自己的胆量和运气。
他割下二滚一搓带血的绒毛,拿到翠嫂鼻尖前,让它嗅闻,不住抚摸它的脑袋,让它领自己去找这气味的主人。
翠嫂灵性非凡,很快明白赵霁的意图,转身朝来时的路径爬行,大滚二滚摇摇摆摆跟在后面,不时扭头嚎叫,收到它们的呼唤,赵霁快步尾随,走向那乌云翻涌的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