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初浓,戈登路上,壮丽的拐角,這座萦注了這个时代所有男欢女爱,纸醉金迷的建筑,在這一天正式开幕。高大的门庭上“百乐门”三个大字被一串快速闪烁着的彩灯环绕着,格外醒目。今日是上海西区里所有贵族公子的良日,因为从今天起,他们就有新地儿可以消遣了。
服务生站在三层的圆筒形玻璃钢塔上,举着牌子,指挥下面的车夫把客人的车子停好,一切井然有续。林作岩刚下车,就对上了刚从踏出车门的戎洛舟,眼光只是稍微停顿一下,便直直的走了过去。洛舟却俊眉深蹙,心里不免带刺。几日之前,沁心兴高采烈的告诉他,百乐门上她将有机会和上海第一名媛枫霓裳同台演绎时,他当真吓了好一跳。戎洛舟不知她是何时结识了枫小姐,他只觉得在萦绕在沁心身上的迷团越来越浓重了。
沁心从何来,为什么从卓敏儿变成了戎沁心?为什么,会在勇义之会上大显身手,那些赌术从何而来,她与那浩帮的赌手有何关联?這是他一直思考却又不敢开口问及的疑惑,感觉上,在她心里藏匿了一块谁都进不去的领域,那里有她的过去,她不愿意提及的过去。
但只要她自己不説,他也不会强问她。
其实戎洛舟和林作岩一样,对着沁心的种种出人意表的举动,都非常好奇。只是他们均带着隐忍的心态对待這个疑问,因为他们均看见过,沁心心中的那个结点。
不愿意被碰,生疼着的结点。
“戎公子,站在這发什么楞呢?”
施月一袭银色晚装,妆点的十分贵艳,仍旧是披的一肩长发,她摇摇走了过来,微笑的看着戎洛舟。
洛舟瞟了她一眼,并不做回答。他已经厌倦了和這个女人的周旋,自从上次她的拜访,父亲就免赦了他的一切工作,让他一心一意陪施月。而施月更像是块粘上了,就扯不掉的膏药,还真的要他陪她逛遍了上海滩所有的人文名地。
烦!
而施月不仅是跟着洛舟来的,最重要的是莫芯告诉了她,今夜那个传闻中的戎沁心要在百乐门演出。弄来弄去,她不过是个摆人观赏的舞女罢了,当真是林作岩的女人?她怎么也不相信,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能让林作岩倾心,又让戎洛舟失魂的女子。
她倒是要见识一下,顺便有机会的话,给她个下马威。
此刻时至七点。
“师傅,你再弹一遍,时间不多了!”戎沁心对着舞台后,弹钢琴上男子一再确认到。
“好的。”
男子点了点头,微笑的对着身后的乐队挥了挥手,果不其然,音乐声响起,一文不差。想不到,现学现教的东西,立马就能演奏出来,不亏是百乐门高薪聘请来的乐队。戎沁心听的雀跃,拍拍手掌,对着一旁的霓裳释然一笑。
“怎么样,好听吗?”
霓裳颔首,笑容嫣然。
“那么,霓裳姐记住调调了么?”沁心比较抱歉,让霓裳随了自己的性子,唱這首曲子。但也是因为那首霓裳的成名曲,曲调复杂,不太懂音律的沁心一时半会儿学不上来,再加上还有烦琐舞蹈动作,光是看,沁心都是一头雾水。
好在霓裳是大好人,霓裳最聪明,一学就会。
“那么,八点的时候,就這首曲子咯!”沁心眨了眨眼,从小就喜欢表演的她,却在父母的打压下,老老实实的走上莘莘学子路。好不容易在进大学时,报上了表演社团,却一个跟头摔到了這里。
“恩。”枫霓裳始终微笑的睨着沁心,原来,這些新奇的事物真的会让她感到如此兴奋和开心。
原来,林作岩竟是這么了解她。
只是這幕气氛融洽的场景,统统收入了一双阴鸷的瞳眸中。她躲在偌大的台幕帘后,森冷的眯着眼,心中的算计开始酝酿。
——
“今日的演唱嘉宾阵容可是不小,听説把花月的台柱枫小姐都请来了呢!”一纨绔公子兴奋的説到,旁边的另一男子更是拍案惊呼道:
“真的么,最近在花月都鲜少见着枫小姐,今日要是真能一睹她的风采,解了我這相思之苦,也不枉我来着百乐门一遭啊。”
“那是,那是。”
……
…………
舞池周围的贵坐逐渐被填满,轻声笑语间,迷蓝的灯光从上散下,打出圈圈光晕笼罩在舞池周边的客人们身上。百乐门的舞池建的相当出众,地板用汽车钢板支托,若是跳舞,让人会产生晃动的感觉。不过,今日大家都是来看表演的,若是這百乐门的舞女们各各都合了這些公子哥的口味,将来谁不想搂着她们的蛮腰,在這等奢华的舞池里扭动呢?
林作岩坐在安静却又显眼的一角,只是单独静默的坐着。一边的平西稳健的站着,也不搭话,也不偏视。许多眼尖的人,都看到了富贵门的车子,本是想来搭讪寻话的,但一见到林作岩那张冷冽如霜的脸,再怎么好的皮囊也撑不出谄笑。
八点伊始,灯光开始变幻,旖旎眩彩,引人人群一阵惊呼。
聚光灯把台上的司仪照亮,应着鼓声,他深深给了在座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翩然站直后,他笑容迷彩。
“今日的百乐门开张,承蒙在坐的贵人们对我们顾老板的厚爱与支持,赏脸光临,我代表我们顾老板,对大家的到来致以敬意!”
他带头鼓了鼓掌,大家一应附和。
“开张大吉,今日的酒水钱一律作免,大家可以欢畅而饮!接下来,就是我们百乐门今日的重头之戏,敬请欣赏今日的表演……”他语闭一退身,让出身后层层涌出的妖娆舞女们。
“哇……”
戎沁心换了一身银白旗袍,短发也烫卷了,看上去像是只精美活脱的小猫。枫霓裳秉承一惯风采,着了一件短膝红色旗袍,两个看上去一银一红,分外夺眼。
“她们跳的好棒!”变换不定的灯光掠过沁心的脸,躲在后台旁,扫视台前的一幕幕,沁心不免讶异。“不知道,待会儿,我们能不能……”
“放心吧,有我在你还怕什么?”霓裳对舞台再熟悉不过了,她能技压群芳,不作怀疑。而带上沁心是林作岩的嘱托,也是她的私心,她也希望,她能开心。
好几个节目已闭,司仪再次上台。
“下面要出场的這位,可谓是今日百乐门之宴的压轴嘉宾。她曼妙的风姿不知迷倒了多少俊男痴汉,让我们有请——”
大臂一挥,聚光灯一移。
“枫霓裳枫小姐!”
台下一片欢呼,雀跃声不断。霓裳牵着沁心的手,缓缓上了台。台上的布置的简单,只有两个并排的话筒。等到两人稳站在各自的话筒前时,台下的掌声才骤然收起,他们虽然不知道枫霓裳身边的那个人是谁,但至少,他们不想打扰一向霓裳让人惊艳的表演。
惟独的疑惑,便是這清寡的布置。
没有人半舞,也没有绚烂的灯光,有的居然只是两个话筒。
从上而下的金色的灯光突然打在两个人身上,仿若被镀上金丝亮甲,呈现单薄却撼人的亮彩感。戎沁心面带微笑,心里唤着自己一定不要紧张,霓裳牵着她的手还未放下,温温的热度传来她的鼓励。
灯光有了,接下来的便是音乐了。
三,二,一,倒数三下,音乐声就快响起!戎沁心等待着伴奏,心里默默説着,但等到把一字数完时,却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场景!
音乐没有,就连刚才亮起的金色灯光也没了!戎沁心和枫霓裳均陷入只有蓝靛色微弱的背景灯光中。更甚着,大家听到环绕周身的喇叭,突然尖锐的刺响了一声。场面一下子有些哗然,下台的观众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交头接耳的私自窃语,偷偷猜测。
戎洛舟一惊,仿佛看到到台上右边的那个身影,有些不安的转了转。他立直身子,蹙起眉头。身边的施月却好象有小人得志的感觉,這种意外出的好,最好让那个女人下不来台!
霓裳也颇为震惊,刚才的表演设施都是好好的,怎么一到她们出场就有问题了呢?她和沁心都不清楚,此刻正有一双黑手拉断了音响,切断了灯光。那个女子遏止不了心中的妒火,她一心只想到报复。
戎莫芯。
没了音乐,没了灯光,沉浸在孤寂的薄蓝色灯光下,两个女人只有一个淡漠的轮廓。這场演出,根本无法进行,枫霓裳动了动身子,准备带着沁心先下了台。却不料刚才还有些慌乱的沁心,此刻静默的一语不发。
“沁心?”很是狐疑,霓裳一问。
身旁的女子陷入墨蓝中,一个深刻的侧脸此刻酿有险峻的色彩。她在思考,顿了一拍后,她径直上前拍拍前面的话筒。
“嗡——”
霓裳一惊,却听见身边的人儿细细启声:“话筒是好的。”
未等霓裳反应,沁心独自对着话筒拍了拍双手,结实的打了三下拍子。全场的哗然声全被這突如其来的三声拍掌打断,嘎然而止。
静谧中,每个人都把目光锁在了那个娇小的影子上,她合着巴掌再打了三下拍子,然后她开始唱歌。
“喔!你的甜蜜打动了我的心
虽然人家説甜蜜甜蜜
只是肤浅的东西。“
清亮的嗓音在静默中划开,仿若点燃一颗了流星,亮彩溢满。這一首谁都没有听过的歌曲,大家应着這个嗓音,屏住呼吸。
沁心适时的顶了顶身边的霓裳,霓裳恍然,才接下了下句。
“喔!你的眼睛是闪烁的星星
是那么样的ShiningShining
吸引我所有的注意。“
然后沁心一弯腰,调皮的一个扭动,渲染出了一个机灵的节奏。身边的霓裳也是一动,轻快的一转,合出一个**。
“不管是内在美可靠,
外在美重要,
我已经不想去思考,
全部都忘掉,
你对我实在太糟糕,
我对你却太好,
如今我只能自己后悔,
只能自己苦恼。“
相辅相成的两个声线,都是那么柔亮而有穿透力。人们只能见到在着迷幻的蓝色灯光下,浅浅跳动的两个身影。看不清具体的长相,看不清表情,却在那些自由舞动的肢体动作中感受到了——
可爱。
是啊,這首曲子這么可爱,這么调皮,她们的身姿那么影绰,那么有活力。仿若两个掉进世俗里的精灵,在灯光靡暗处舞蹈。
——你的甜蜜——
“喔!你的眼睛
已刺痛我的心
到现在你説对不起对不起
Sorrydoesn“tmeananything.”
瘪了瘪嘴,戎沁心轻喘了一口气,叹了一拍,紧接着继续唱到:
“到现在你説对不起对不起
Sorrydoesn“tmeananything.”
尾音一首,全场仍然是寂静不堪,仿若并为从這歌声中缓过,脱离這神秘而撩人的意境。
但却在人们为之愕然的同时,却听见一个清响的掌声。一下接一下,听似漫不经心却溢满這人的开心。与此同时,在掌声拍了三下的时候,這人终于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哈哈!”
平西看着沙发上的岩哥,满心觉得不可思议。
他从来没有见过岩哥真正意义上的笑容,而现在,他竟然放开怀的畅笑,笑的爽朗,笑的神采飞扬,不会顾及,不会隐忍,如此赞赏的笑着。
人们都惊奇了,人们都知道這个位置上坐着的是富贵门的当家,林作岩。在他们印象中,這个不苟言笑的男子居然也会开怀的笑?這个笑带动了他们,一时间全场均是报以热烈的掌声,一浪比一浪高涨,而与此同时,灯光大亮,刚才的突发情况已经掌控,只是谁也没能想到,這样的状况却造就了空前的效果。
就這样金亮的灯光一醒,人们才看到了這个站在枫霓裳身边,连名字都不层知晓的女子。她面如清水,娇小动人,她没有夺人的姿色,但她却像萤火虫一般,会在漆黑中泛发光彩。
一九三一年的四月,人们第一次目睹了這个传奇女子的第一次风采。许多年以后,依然有人乐此不疲的説到這段,人们説她唱的是一首精灵之歌,因为再此之后,谁也没再听过。
而也是在這很多后的一天,一个男子牵着一个女子的手缓缓的漫步在已经事过境迁的上海戈登路上,不再繁华的百乐门前,這个女子骤然停促。
女子深默的眼,紧紧凝视這已经班驳剥落的门面。男子一叹,轻轻的问:“是在想念她么?”
女子不急着回答,仿若酝酿了一下,然后微微启声:“你知道么,那一场表演后,她曾笑着和我説,她這一辈子,唱过那么多首歌,跳过那么多支舞,但惟独只有這一次,她觉得由衷的开心,由衷的——
幸福。“
——
“我很开心。”
后台里,枫霓裳温良的眯着美眸,淡淡一叹。這样温绵的霓裳沁心还是第一次看到,她顿了顿,跟着释然一笑到:“是啊,刚开始的状况我真是吓了一跳呢!”
“谢谢你,沁心。”
“恩?”沁心一楞。
“原来,今天会开心的人,不止是你,原来也有我。”這句话意味深长,霓裳的眸中闪烁着温暖的光芒,一时半会儿沁心无法读懂。但她却看出了她的情意,她不善言表的情意。
我们都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