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很多年间,有关于浩帮之主安庆生最后的结局,有很多个版本。
但到底哪一个是真的,却并没有人真正知晓。
—◇—◇—
船舱内一片慌乱,尖叫声不绝于耳。由于先前一刻,藤原经军就死在众人睽睽之下,那些埋伏着的日本兵全全出动。他们没了首领,虽是气势汹汹但却若一盘散沙。藤田的副官见形势不妙,在黑暗中大声叫嚷,企图整顿军心,但抱头鼠窜的宾客们,呼救声一声高过一声,他的呼喝声瞬间被埋没。
拿枪者开始胡乱开枪。
不停被跑动的人撞到,分不清是敌是友,浩帮的兄弟拿枪四下发射,无辜伤者不计其数。而与此同时,由于富贵门的弟兄在切电之时,便已做好黑暗中迎战的准备,他们在人缝中如鱼得水,轻而易举的夺取大厅里敌人的性命。
更甚者,每个人都知道,有一个鬼神正在此处。她的身影跃然飞舞,人们的视线在抬起的时候,偶能捕捉到她在月光下凛然的身姿。她刀匕上的血飘飘洒洒,她每一个出刀,收刀的动作都伴随着一个敌人的毙命。
那么干脆,那么决断,不留一丝余地,不带一刻犹豫。
女子忽隐忽现,身影如鬼魅,气魄如修罗。
戎沁心一点地,结束了一轮的厮杀,但就在她刚要转身腾跳而起的瞬间,却有人踩准了点朝她开过一枪。女子侧过半个脸,撇见那抹举枪的身姿,但再要闪躲却为时已晚,一时间她的心忽的就提到了嗓子口。
那知,她的转身还没有完成之时,那个袭击者却伴随着一声突如其来的枪响,赫然倒地。
沁心一惊,也是一懵,但再回头之时,却已然瞅见了男子俊朗邪魅的身姿。
女子刚要开口,男子却又是一阵枪射。
她周身又倒了一片。
望着女子颇为惊诧的脸,林作岩惑魅而得意的挑了挑嘴角。
“我可是神枪手。”
他笑的神采飞扬,黑眸熠熠生辉。戎沁心破然一笑,感觉他们之间的默契更甚。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们会如此信任对方,肩并肩的战斗。
但此时此刻,即便是身处腥风血雨之下,生死未卜之中,他们仍然觉得心上暖暖的一片。
因为在一起,所以无所畏惧。
……
…………
“去开灯,去开灯!”
安庆生不止的大喊,他揪起身边一浩帮手下的领子,对其呼喝。但那手下根本不知所措,已是慌张的浑身发抖。安庆生低吼一声,大骂一句废物,便忽的把他向自己方向一扯。
“砰——”
枪声响过,那男子再无声响,不能动弹。原来是有名富贵门人发现了安庆生的位置,但安爷十分狡猾,动作也极为灵敏,恰时的用了那浩帮男子作为挡箭牌。男子死后,安庆生才把他一甩,反身便开了一枪,取了那富贵门人的性命。转即,他便蹲了下来,心里思忖。现在局势太过混乱,开枪只会曝露了自己的位置,這个时候已经拼不了人多势众,只能拼士气,拼凝聚力。
但事实上,他们太过猝不及防,而黑暗也是他们无预警的致命伤,所以,此时此刻他们明显处于下风。
男子愤恨的一咬下,手里紧紧的握着枪,在地上匍匐前行。黑道上多年的打拼,铸就了他眼观六路,沉着冷静的本事。他一路靠近舱外,企图寻求还未有进厅内的日军支援,但就在他快要到达门口,即将看见曙光的时候,他忽的觉得背上一痛,身子霎时就停顿了下来。
他满脸是汗,五官因疼痛而揪拧在一起,他转过脸来,瞳孔忽的一缩。舱外凄清的月光射了进来,身后男子的表情极为狰狞。
“夏……夏冯乙!”
万万想不到,竟然是他!
安庆生一脸忿然,但却再也无法吐出半个字来。夏冯乙阴狠的笑着,他爬在地上,拖着两条腿逐渐向男子靠近。
“你……你……”
安庆生气竭,他没想过会栽在他手上,一脸的不甘心。
“安爷,你這是要去哪?”
夏冯乙森冷启音,令安庆生毛骨悚然。他没有见过男子這样的表情,像是生生要把他活吞了。
“你别乱来……夏冯乙,你疯了吗?”安庆生不顾脊背的疼痛,反过身来,面对男子,然后一寸一寸的向后爬。
夏冯乙手里攥着短刀,迎着安庆生的后退,而一步步向前。他下颚微颤,眸中阴鸷顿生,安庆生知道他起了杀心,他便举起枪来,想先下手为强。
哪知,扳机一扣,却是空声。
没子弹了……
安庆生慌了手脚,又是一连按了好几下,但都不过自欺欺人。夏冯乙看见安庆生的枪,先是一顿,但发现子弹放口后,他便格格一笑,模样尤为怪异。
“安爷,這是命呀,這是命!”
“夏冯乙,你要做什么,你不记得是我一手提拔你上来的么,你竟忘恩负义!?”安庆生一脸铁青,他退后的速度加的更快,只是无论他如何逃离,却都逃不脱夏冯乙匍匐爬动的速度。他像是疯狗一般,鬼声鬼气的説到:
“安庆生,我本就跛了一条腿,你竟然又废了我另外的一条!忘恩负义!?不是我夏冯乙,你能有今天的机会与林作岩对抗?!你小看了我,总要付出代价的!”
“你!”
安庆生此刻才恍然,夏冯乙其实根本就是个疯子。他的自尊心其实比谁都来的膨大,他害怕别人鄙夷的眼神,而与此同时他也对轻视他,伤害他的人耿耿于怀。所以,一但他不顾一切,寻到机会报复的时候,他便会失了人性,残忍至极。
“你放心吧,安爷,你死了我一样能把林作岩给除掉的。混乱只是一时,等到我出去联合了外面的日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哈哈!”
説罢,未等安庆生反应过来,他的腿上也忽的被男子一刀扎下。
“啊!”他疼的大喊一声,另一条腿胡乱一蹬。夏冯乙被踢倒,身子一歪,而安庆生便找到這个机会,拼命的像外爬去。
外面有支援,外面的日本军正在聚集,他们有信号弹,有火光,他们能把局势翻转!
但等到他艰难的掰开双合的舱门时,印入他眼帘的却是一双女子的高跟靴。安庆生一顿,目光缓缓上抬,从裙子,到婀娜的腰身,再到默在黑暗中不得而知的面容。
“噔——蹬——噔——”
又是三下,大厅的灯光被大开。
一切的状况已然呈现在所有还幸存的人眼中。
哀鸿遍厅,殷红的鲜血把本是抛光亮璃的地板染红。死伤者遍布每一个角落,而独独还能站着的便是胸到玫瑰胸章的富贵门人,以及为数不多的日本埋伏军,已经伤痕累累的浩帮兄弟。
林作岩与沁心在灯亮的一刻,同时收手。他们背靠着背,仿若心贴着心。
安庆生不可置信的看着女子,她披肩的长发此刻微有凌乱,施月拨了一拨,然后淡淡的勾着一丝笑意,睨视地上的男子。而安庆生身后的夏冯乙也已然错愕连连,睁大了双眼望着鱼贯而入的施家军队。
他们都失算了。
本以为,舱内太过封闭,只要到了舱外,便能整合一盘散沙的日本军队,把局面反转。但却不知,迟迟未有人进来支援,其实是因为施月带了施骅隆的军队不期而至。其实他们早该料到,戎沁心杀了藤田的时候,窗外的信号弹就是他们联盟的证据。但是,他怎么又会想的到,已经离开上海的施骅隆会派自己的女儿来帮助富贵门呢?
入厅的施家军队分做两路,包围起整个大厅。已是残兵弱军的日本人也只好放下枪械,纷纷抱头蹲起,更不要説浩帮剩余的几名不成气候的手下,以及那些已然吓的魂魄无主的宾客们。
林作岩与戎沁心也是深深松了一口气,他们能在舱内顶的了這么久,其实也属不易。而现在救兵已来,整个局面也已控制稳妥,他们便如释重负的互望了一眼。
然,所有的目光却在下一刻都聚集在了施月脚下的两名男子身上。
“哈哈哈……”
安庆生蓦地大笑出声,他背脊与腿上各中一刀,鲜血流撒了一地。面色苍白的他像是在竭尽心力的笑,他笑的自嘲,笑的近乎流泪。
這就是他的苦心经营的结果,他的天下,他的美梦,原来要以這样凄惨的结局落幕。他安庆生一世风光,呼风唤雨,跺一跺脚整个上海滩都要为之震撼。但现在呢,他却什么都要没有了,他的浩帮,他的上海!
林作岩见他不顾一切的笑,忽的便蹙起了俊眉。他眯了眯眼,直直的向男子走来。安庆生一见眼底忽的出现了另一双黑色皮鞋,便停止了大笑,抬起眼来。
男子冷冽如霜的潭眸里,有着极尽轻蔑的神色。安庆生一见便心头怒火蹿升,双手胡乱的一挥,恶狠狠的嚷道:“林作岩,你不得好死!”
他一嚷过,便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诡谲一笑,然后又一手扯过了林作岩的裤腿,説到:“就算我死了,你也逃不了!浩帮没了,富贵门也不能独存!哈哈哈……林作岩,你杀了尚野隆三,杀了藤田,你以为有這么容易就过去了……?不,不会的!日本人会找上你的,阴曹地府里,我等着你们!”
他咆哮出声,本以为会得到林作岩一丝紧张与后悔的神情,但回应他的,却是男子更加阴冷,已经轻蔑的目光。安庆生一楞,分外不解,但林作岩却迟迟蹲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未有破旧的纸。
他递在安庆生面前,安庆生一看,瞳孔忽的便缩成一粒,面色乍青乍白。
此时此刻,他根本説不出一个字来。
许久的沉默之后,林作岩森冷启音:
“你以为霓裳为什么明知要受尽折磨,却也要死在你浩帮?”
僵若雕石,安庆生的心徒然一凉。
“安爷,明天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這艘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我林作岩説的算。而枫霓裳给你定的通敌卖国,又反之嗜杀日军统领的罪,也将公诸于世。”
林作岩的瞳眸里闪过一丝心痛,而其身后一直静静站着的戎沁心也忽的红了眼眶。
枫霓裳,那样一个心思缜密的女子。她以她的死报了安庆生的仇,也维护了林作岩已戎沁心的未来。她在误杀尚野隆三之后,并没有选择自行了断。她知晓待在林作岩身边,只能害了他,包庇自己的罪名会把富贵门逼上悬崖。但是如果,她把這个罪名抛给安庆生,她却毫不忌讳。
——他命我杀了尚野隆三,为的是他们意见不合,分利不均。——
——如果我死在他手上,便是他杀人灭口。——
如此浅显的理由,施骅隆不信。但是只要他信,便无他人敢怀疑,這一切已然顺理成章。安庆生现在才顿悟,這一次他苦心经营,却被反将一军。现在,他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得不到了。
“明天的报纸的头条就会登出,浩帮与日军在游艇上火拼,死伤无数,状况极尽凄凉。”
林作岩把纸收回,然后一挑眉尖,他一伸臂绕着满目疮痍的大厅指了一圈。安庆生瞪着木纳的眼,随着他所指,也是冷冷的扫了一圈。他双目赤红,几欲滴出血来。
“所以,我不会杀你的。因为,明天的一切,都等着你。”
冷峻的笑容,撒旦的气质,他的气势已然压迫的安庆生喘不过气来。现在的他,竟然脸笑都笑不出声了。他的一切,在旦夕之间幻灭,而日升之时,也是他安庆生一无所有,并且声名狼藉的时刻。
男子想着想着,双目便再无神采,他的身体向是一丝力气都没有一般,全然倒塌。
之后的很多年间,有关于浩帮之主安庆生最后的结局,有很多个版本。有人説他自杀了,从日船上倾身跳入浩浩大江,尸骨无存。也有人説他疯了,疯言疯语的在市井小巷里穿来梭去。更有人説他被日本人抓住了,经历了重重酷刑。但到底哪一个是真的,却并没有人真正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