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洲一处不大的私人码头,一口口一米多长的松木板箱子正被忙碌的码头工人合力从一艘挂着英国国旗的中型货轮上搬运下来,堆放进一间混凝土结构的大仓库里。十月广东的天气不算太热,不过依然成天可以见到太阳,所以空气中充斥着汗水的刺鼻气味以及黄油和木板混合后发出的味道,还有脚丫子的臭味。耳边各种用粤语或者客家话喊出的号子则是此起彼伏,交织成一曲让人就在耳边也听不清说话声的乐曲。
不知道是因为路滑还是箱子太重的原因,其中几个码头工人不小心滑了一交,一口侧面写着英文字母的大箱子跌到了地上,在重力和惯性的作用下顿时被磕掉了盖子,十几个用草绳捆在一起的圆形铁盆状货物哐当一声在青石铺成的地面上散落开来。
“这是这么?西洋铁盆?”其中一个码头工人看到眼前的奇怪货物,一边收拾一边小声嘀咕了一句。
“不像我看是新式的痰盂,不然怎么会刷上黄漆。着铁家伙还挺重的。”
“切,少见多怪,这个叫钢盔,是当兵的戴在头上挡子弹的玩意,我四表叔以前在法兰西做工的时候带回来过一个,”一个赤着精壮上身的小个子说道,“西洋名字叫脱泥巴啥玩意的。”
“脱泥巴?钢盔?看样子还真是帽子,不是说前朝就有什么铁帽子王爷吗?估计戴的也不比这个强多少,鬼佬做的东西还真不错。”一个工人敲了敲钢盔,“敲这做工,一般的铁匠可打不出来。”
“是啊,不过鬼佬取得名字还真难听.当兵用的?莫不是给孙大帅的兵准备的?孙大帅不是已经去韶关北伐了吗,怎么现在才运来。大老板这笔买卖可是做得晚了。”
“嘘,不要乱说,孙大帅哪还有钱,听说江东那边撒泡尿都要交税的,都是为了给孙大帅筹集军费。现在到处都是兵,那些当兵的北方佬可是从来不给钱的,要是被这些洋帽子勾来几个,把大老板抢了,谁给我们发工钱?老万你不会还想去西关被三和帮的人欺负吧。”
“也对,说起来还是替大老板做工最省心,从不拖欠我们的工钱。”老万回头看了看,心里估摸着这一船货要是全都是这种脱泥巴帽子至少得上万顶了吧,还是大老板有魄力啊。
不多会儿,十几个钢盔已经被老万等人收拾好,箱子也被他们重新订好,一切都显得很平常,似乎经常会发生,所以并没有引起多少人注意。
同一个码头,一艘从香港驶来的小轮船几经周折终于在不远处另一处泊位停稳。很快舰桥上走下来几十个穿着各色西服或者中式褂子的年轻人,远远看去他们似乎和每天无数个搭乘这样轮船的普通的旅客没有多少差别。不过近一些看会发现他们行走的步伐虽然很乱,但是迈步的节奏却很有规律,而且整个过程没有任何人说话。
这些年轻人都是蔡宝林安排从香港一处离岛的孤儿院过来的,也是他仅有的几十个全部受过相当于高中以上的教育,并且会说一门以上的外语的孩子。不过他们和阿七等护卫并不认识,虽然也受过一些军事训练但并不不算严格。
蔡宝林的福特车就停在这些人对面大概80米的一栋小楼前,他这时候并不在码头或者小楼里,而是在不久之前就搭乘了一艘小火轮渡江去了西关。
“各位,请跟我来,”一个穿着黑色丝绸褂子的中年人很快来到年轻人面前,挥了挥帽子,带着这些年轻人向停车的小楼走去。
不过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哨声忽然响了起来,大批穿着灰色军服背着各色步枪的士兵从四面八方向码头包围了过来,不等包括年轻人在内的所有人反应过来,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们。另一头虽然也一样有许多士兵,但许多工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依然卖力的搬运着货物。
“啪啪!”两声枪响之后,全场终于安静了下来。一个军官模样的年轻人将手里的毛瑟手枪收了起来。在工人们恐惧的目光中,大声的说道:“奉大元帅府令……”
……
几个小时之前,蔡宝林和小七就过了珠江,走进了这个时代广东最繁华的所在。在珠江的这头,之前得到通知的人已经准备好了另一辆福特汽车,依然是阿七驾驶,但却多了两个人,一个蔡宝林和小七都认识,是这几年名震广州的洪门堂主叶昭,另一位则是个蔡宝林也不认识的一头花白头发一直不言不语的中年人。
蔡宝林这是许多年之后第一次踏上这块土地,他回忆着这里之前的样子,感觉除了城墙被拆掉了之外,最大的变化就是无章搭建起的建筑物多得有些不太像话了,想着要是发生火灾肯定会无法控制,那位前市长现任局长大人的城市规划可真够差劲的。当然这仅仅是只建筑物,更多的还是人的变化,原本随处可见的小贩似乎都已经绝迹,压马路的警察也几乎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穿着灰色军装抄着外地口音的士兵和他们到处设置的关卡,以及激情澎湃的举着彩旗喊着口号的年轻学生和工人。
虽然关卡很多,但是却没有人会拦下蔡宝林的车,不过即便如此汽车行驶速度依然比步行快不了多少。
“打到列强,支持孙总理北伐。”蔡宝林的车在一处街道又一次被迫停了下来,他也再一次听到了这两句响亮的口号。
“老叶,现在省城都是这样?”蔡宝林问道。
“是啊,蔡先生,广州城和其他地方最大的区别就是这些学生没人管得了,几乎天天都在游行,有孙大帅在后面支持,就算那些北方来的兵痞也不敢把他们怎么样的,”老叶说道,“国立广东大学那边每天都有学生模样的人在演讲,还有学生排的戏,听说还有苏联过来的红俄。”
“哦,看样子确实有点革命的样子,我们现在也是民党的一份子,都是革命同志嘛,以后洪门的弟兄遇到有麻烦的学生可以帮一把手,”蔡宝林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小七,记得提醒我回去的时候一定去国立广东大学那边看看。”
“是。先生。”
不久之后,游行的队伍终于离开,汽车拐过一个弯终于加快了一些行驶速度,一路向东北方向驶去。
越秀山一栋豪华的建筑面前,蔡宝林的车远远的停了下来,他摇下车窗探头看了看远处,眼神深邃,视线渐渐的模糊,许多记忆扑面而来。
“先生,需要下去看一看吗?两年前蔡老先生去世之后,这里就已经没什么人住了。”老叶神情复杂的看了蔡宝林一眼,“几位老夫人都搬去了新界的蔡家围。园里应该就剩下几个老家人了。”
“算了,我们走吧,”蔡宝林显然有些犹豫,挣扎了足足五分钟之后,才开口说道,“以后有机会的。”
“哎!”老叶叹了口气,挥手示意小七开车。
“先生,我们现在去哪?”汽车漫无目的的绕着越秀山行驶着,小七终于开口问道。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身后那位被老师们不断强调的恩主,那位曾经在他就要死掉的时候间接救过他的蔡先生,现在有些不对劲,透过后视镜,他发现他眼里有些晶莹,整个人给人一种有些手足无措的哀伤感,这让他想起了哥哥和父亲死的时候。
“哦!”蔡宝林终于清醒了过来,仅仅瞬间又变回了那个沉静而睿智的男人,他看了看怀表说道,“去英国领事馆。”
越秀山,离蔡园不远的一条马路上,几个穿着民国女学生装扮的年轻女孩正拿着彩旗嘻嘻哈哈的打闹着。一辆福特轿车忽然从她们身边驶过,正好将一滩积水溅得到处都是,险些将泥点泼到这些女孩裙子上。顿时惊起一阵莺莺燕燕的叫骂。
其中一个梳着马尾长相清清秀秀的女孩叫的最凶横,她挥舞着拳头,恶狠狠的对着远去的汽车爆了几句粗口,依然不解气,捡起一块石头就向汽车扔去,可惜车已经走远,所以她用力的跺了跺脚。
“哼!这些万恶的资本家,有车有什么了不起的。都是靠剥削剩余价值赚来的黑心钱,真是太邪恶了。”马尾女孩拍了拍身边的女孩叫道,“宛如,你在想什么?”
“哦?哎呀!芸慧姐?吓死我了!”被叫做宛如的女孩一下惊醒过来,之前她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远去的汽车,不知道在想什么,显然被马尾女孩吓得不轻,一张小脸被惊得苍白。
“怎么了?宛如?”另一个女孩问到。
“没事,芸慧姐,你可真厉害,要是汽车再开慢一点就被你砸到了。”宛如尴尬的笑了笑,说到。
“哼!这些可恶的资本家,大买办!要不是他们不仅不支持革命,还要搞出什么商团,革命早就成功了!实在是太邪恶了。都应该统统的枪毙!”
“咳咳!芸慧姐,你这是又去听王先生的讲演了吧?哎呀,什么万恶的资本家,算起来包括你在内,我们几个的家庭全都要被枪毙呢。”
“哦,那就当我没说过。不过,我们的家庭都是革命家庭,和那些邪恶的家伙是不一样的。对了,宛如,今天你打算请我们到家吃什么?”
“哦?随便。”被叫做宛如的女孩依然有些魂不守舍,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在发呆。
“宛如,你没事吧?不会被我吓坏了?”马尾女孩终于觉察到同伴不太对劲,关切的带着调侃的语气一边拉着宛如的手,东看看西看看,一边问到。
“没事,我只是好像见到了熟人,但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就是刚才车里的人?”芸慧疑惑道。
“是啊!”蔡宛如点了点头,用力抓了抓齐肩的短发,“而且我想不起他是谁了,只是觉得是个特别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