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彻斯特的天非常蓝,偶尔有一朵白云悠悠飘过,撞上另一朵,轻柔地晕开一团包容天地的无色雾霭。
马上就要到十岁生日了。这天家教走后莱茵没有像往日那样骑马,随手从中庭里折了支花,叼在嘴巴里,溜去庄园深处最喜爱的云槐树那儿躲了起来。
他不喜欢接下来的马术课,打算逃课。打算等找不到人气急败坏的老师,和对此无可奈何的仆人们散场,再回城堡主动向祖父道歉。
祖父如此疼爱他,什么事都顺着他,最多语重心长地教育几句,绝不会惩罚。
今天的天空也还是那么蓝,云槐花枝投下的树影随风摇晃,斑驳光晕和熏人欲醉的花香哄得莱茵昏昏欲睡。
他也就这么睡去,靠着树干,在午后澄澈的光里安心浅眠。
莱茵夜里总是睡不好觉。那些说出来会被旁人耻笑的忧惧和惊恐,潜伏在煤油灯无法照亮的角落,影影绰绰,纠缠着不愿安息。
他想起前天夜里的白衣女人。如果不是那可怖的凄厉笑声,狰狞的表情,他恐怕会毫无防备地认为她是个漂亮忧郁的夫人,误入庄园被困于此。
这些魑魅魍魉昼伏夜出,在城堡各处游荡。更小一点的时候他害怕得不能自已,夜里做噩梦惊醒后想去盥洗室都不敢,拿被子蒙着头,瑟瑟发抖地躲上整夜。中途不留神在惶然中睡过去,憋得第二天清早肚子疼。
这才是勤劳的小少爷早起的真实原因。
莱茵迎着光眯起眼,嘴里的花茎跟着舌尖灵巧打转。但其实见得多了也就没那么怕了,每每他去找爷爷哭诉那些鬼影,安慰自己的同时爷爷的嘴角总是忍不住地上翘。
好像听见了什么开心的事。
他已经接受了自己能看到奇怪东西的能力,不再为此苦恼。甚至偶尔还会听几个鬼魂讲故事,比如前天晚上那个白衣服的。
莱茵喜欢那个年轻的白衣夫人。尽管她扭曲的脸色很是吓人,咯咯的笑声像利爪刮过骨头发出来的,刺得人头皮发麻。但见到她时,他还是莫名产生了一种亲切感。
白衣女人在不笑的时候会哄他睡觉,赶走其他的魑魅魍魉,给他讲睡前故事。
那姐姐真是个好人,啊不,好鬼,对自己那么好,还会讲故事。莱茵想,五岁以后连爷爷都不来给他讲故事了。
他对白衣姐姐的喜欢只比爷爷少一点点,是第二喜欢的人~
莱茵于是在半梦半醒间回想起了那个故事。白衣夫人说自己出生在一个声名显赫的带剑贵族家庭,枝繁叶茂位高权重,爵位世袭。
她是旁支,但也能受到良好的教育,被精心抚育长大。
在十八岁成人仪式上,她遇到了一个英俊沉稳的男人。他气度不凡出手阔绰,虚长几岁却从不卖弄学识,而总是温柔地同她玩闹。
他们一起去骑猎,一起到厄特沃什的路易亲王街散步闲逛,偶尔也会学平民的样子,买了满手东西,大包小包地拎回家。
他们出去玩乐从不带仆人。用故事里男主人公的话说,他不喜欢有人打扰他们难得独处的时间。
他在议会工作,因此非常忙碌,很难抽空陪我。白衣女人用些许抱怨的语调说起这件事,像在撒娇。
这应该就是书里说的爱情故事,这个开头很不错。莱茵在心里暗想。
后来她带他回家见到父母,才知道这个男人是她的堂哥,主家未来的继承人。
莱茵:“?”这个故事的走向好像有点奇怪?
不过好在一番曲折后,她的父母还是屈服了,同意她和男人结婚。
那是个盛大的婚礼,主家隐去了她的身份和姓氏,厄特沃什所有权高位重的世袭贵族,军队中暂时没有任务的将领旧识都赏光参加。
既然这样,在上议院担任议员的父亲或许也是宾客之一。可惜父亲并不会和自己说这种事,他一年到头也只会回来一次,如非必要,绝不会和自己说话。
莱茵看着她狰狞的脸泛起幸福的笑容,觉得心底温暖,便开口问:“那后来呢?你们有没有小孩?”
近亲结婚生育子嗣是有风险的。
白衣女人说,他们结婚几年以后,有一个术士曾找到她,愿意卖一份神秘仪式,帮她规避孩子先天残疾的可能。
“我要是能在仪式里活下来,那孩子就跟你就差不多大了。”女人怜爱地想抚摸莱茵的发顶,可惜径直穿过了他。即使在黑夜里,她也无法触碰主物质界的实体。
这个虎头蛇尾的故事戛然而止。莱茵从白日梦中清醒过来,将花掷于树下,披着紫粉色的夕阳回家。
今天真的非常奇怪,管家伯伯竟然没有出来找他。莱茵穿过花园,走过一条条无人的走廊,最终在书房停下了脚步。
半掩的门扉后,是倒在地上痛苦不堪的老人。
“爷爷!?”莱茵冲进去扶起他,“您又在尝试新的法阵了吗?”
老人笑了笑,喘了几口,扶着桌子站起来。
“小莱茵想不想和爷爷玩个游戏?”
莱茵并不想,但还是乖巧地点头,他从来不会拒绝这些对自己好的人。
“拿着这个,你不是一直想要这块怀表嘛。你拿好它,看到这根分针没有,当它走到十五,爷爷就会来找你。”
“你要躲好,要是被爷爷抓到了,明天就罚你背两倍的文章。”
“要是爷爷找不到你,那这块表就归你了。”
青筋暴起的苍老手掌捂住莱茵的眼睛,在黑暗中帮他转了个身。
“走吧,小莱茵,我的好孩子。一直向前走,咳,别回头。”
莱茵捧着怀表一直一直走,直到看到云槐树才停下。
他回想刚才满屋嗅着死亡气息而来的魑魅魍魉,地毯掩盖的鲜血,衣袍下濒临溃烂的肉体。
他想,他的祖父再也不会找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