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苏美尔传说中,世界的初始乃是一片混沌的灰色,无序的潮汐充斥其中,没有生命能够存在于此。直到造物主吞噬两者,并将自我衍化为一片全新的天地。
莱茵阖上双眼,当疲惫与困倦包裹住身体,精神力到达了一天之中最为蓬勃强盛的时刻。灵魂先是一轻,如飘零的鸿毛,紧接着涌上踏实感,如杂技团的舞者自高空轻盈落地。
入眼是一片缥缈的灰色。
通过学习梦境学派下发的资料,他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了主梦境——号称造物主意识溢出的平台。
莱茵又一次看到了注射“神血”后梦到的三个场景,只不过这回他以旁观者的姿态,清醒地审视着在梦中挣扎逃离的自己。
第一个梦代表了自己内心对永夜的恐惧和逃避。莱茵凌空而立,若有所思地托腮,晋升前自己一直在想哈斯塔和永夜的事,既想要帮助他,又对那片血腥的未知领域充满畏惧。这些思绪被灵视捕捉到,进而折射进了梦里。
第二个梦境有关于过去,被“神血”再次拔高的灵感挖掘到了混乱记忆深处我迫切想知道的信息——也是我从恢复记忆以来一直在试图回想起来的——那个该死的心理医生以及被关进疯人院的经过。
莱茵凝视着在血海中疯狂挣扎,企图扯断丝线的自己。第三个梦境明显没有前两个那么好理解了。
按照书上的说法,梦境最经常呈现的就是过去、现在和情绪。如果说第一个梦对应情绪,第二个梦对应过去,那这个就应该暗指现在。
缠绕全身躯干,源头不明的线......好似傀儡般在黑暗和血海中身不由己地起舞。
更深层次的灵感在提醒他,当时有人在操纵......自己?
谁如此本事通天?敢在哈斯塔都不敢轻易露面的拜沃金斯动手?
直觉已经将答案呈现在脑海,但莱茵无法相信,也不能理解。
他们为什么要操纵自己.......他们成功了吗?
他的身影慢慢消散,从灰色的梦境回归主物质界。天空已经露出美丽的朝霞,雨后的晴空挂着一弯彩虹,恢复充沛精神和体力的莱茵,却被猜忌折磨得心底发寒。
......
西区剧院门前横七竖八地停满马车,贵妇人们挽着各自丈夫的臂弯,握着晚宴手袋,脚踩高跟皮靴。花纹繁复的吊钟状裙摆随风荡漾,上半身厚实保暖的防水风衣又为娇弱的女子们遮蔽寒意。
女仆们打着蕾丝花边、弧度圆润的花伞,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小心翼翼地不让雨水沾湿主人们昂贵的衣物。
从安瑟斯帝国传入的,拥有多层饱满裙撑的拖地宫廷礼裙无法适应厄特沃什四季温和多雨的气候。久而久之被改短到脚踝,裙撑减至一层,繁琐的蕾丝宽袖也被设计成更清凉的羊腿袖和帕夫袖。
莱茵依旧穿着与周围暗色正装格格不入的卡其色三件式礼服,最外面的外套换成了新定做的同底色维希格纹大衣。
浅金浓密短发被发胶服帖地固定在脑后,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将他惹眼的紫眸遮掩一二。
和他一起下车的艾伦则要合规矩许多——挑不出错的缎面黑色燕尾服,暗灰粗呢背心,银白丝质衬衫——给他的娃娃脸染上了沉稳严肃的气场。
他可不是莱茵这种有底气在西区按喜好穿衣的老牌贵族。身为新资产阶级的孩子,要不是艾利克斯先生的邀请,他甚至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
“这不是我们的小独角兽嘛~”两人刚进入大厅,就听到一声轻佻的招呼。
“不待在你的宿舍研究文献,怎么跑来西区剧院了?该不会是迷路了吧?”
说话的正是如今上议院风生水起的坎萨子爵。绿眸左下角的泪痣,和身边至少比他小二十岁的娇嫩女性让他走到哪里都颇受瞩目。
“向您问好,子爵阁下。您的双眸让阴沉的天色都染上了生机。”莱茵微微躬身,嘴角上翘。
“听闻您主导的《粮食进口法修改案》已经获得通过,实在是可喜可贺。也只有品格高贵的绅士,才会对吃不起饭的底层工人施以援手。”
坎萨子爵这段时间正在为议案通过洋洋得意,立刻接话自夸道:“那是自然的。想不到小莱茵对政治还有了解,不如离开大学从政吧。反正你家还有个世袭议员的位置空着。”
他这是在暗讽查维斯特家族已经没落到找不出一个参政的人了。
“不敢平白接受祖先的馈赠。”学者状似谦虚地低头,“能够为波恩政坛输送些在位谋政的人才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坎萨碰了个软钉子,自讨没趣地走开了。
艾伦看着他的背影低声笑道:“你这是在暗骂议会全是不干事的庸才呀~胆子真的大。”
“怂恿工人游行,借口调整进口价格浮动,逼迫土地贵族让出利益。”莱茵呵了一声。
“还真把自己当成忧国忧民的绅士了。”
艾伦若有所思:“世袭伯爵们会同意?”
“怎么可能,那帮老东西比鬣狗还要贪婪。等着吧,报复很快就要来了。”莱茵对两方都全然没有好感,厌恶地皱眉。
“到最后,这场风波中受伤的只有工人而已。”
“小莱茵!”修·艾利克斯和夫人艾莉亚挽着手走进了剧场。红发的贵妇人正在朝他们挥手。
“老师、夫人,晚上好。”莱茵虚吻艾莉亚的手背,“您的红发驱散了雨季的阴冷湿寒。”
“这个孩子长得好看,说话还好听,将来一定讨女孩子喜欢!”艾莉亚开心地捂嘴笑道。
“给两位介绍,这是我的挚友艾伦·韦斯卡,和我一样来自威彻斯特。”莱茵让出身位,又对好友说。
“这是我的老师修·艾利克斯教授,和他的夫人艾莉亚女士。”
艾伦抑制住紧张,屏住呼吸,按觐见贵族的标准行礼。
“不用那么拘束,大家今晚都只是来看歌剧的。”修善解人意地安抚艾伦,眨了眨海蓝色的眼睛。
艾利克斯订的两间包厢位于三层最靠近舞台的位置,视野极佳。贵宾们进场后,灯光很快暗了下来,猩红的帷幕向两侧拉开。
奈芙缇丝王妃的“黄金棺椁”摆在舞台正中央,白袍的苏美尔神殿祭祀们跪在两侧。梅丽桑德饰演的王妃从正上方如神祇般降下,金色的发饰和面具完美复刻了出土文物。
旁白以一种低沉舒缓的音调开口:
“吾乃奈芙缇丝,神选之女王——功业盖世,料天下大能者无可及!”
梅丽桑德清澈婉转的音色充满悲凉凄寂:
“而今一切荡然无存——偌大废墟、残骸四周只有那苍茫荒凉的隔壁,孤寂的黄沙向远方铺展——无边无际。”
舞台骤然黑暗,短暂沉寂后,气势恢弘磅礴的交响乐铿锵奏响,将观众的心绪由历史的绝情无奈,带入奈芙缇丝跌宕起伏的精彩一生。
在苏美尔立国一千多年的时间里,从未有哪位女性能拥有与奈芙缇丝比肩的地位。事实上就算是男性皇室成员,能做到这点的也极少。
她五十多年的人生里,十年是妃子,十年是圣女,十年是女王。同时囊括了王权与神权,并以“神之妻”自居。
除了选她入宫的那位国王——是的,他的名讳如今已被历史的车辙碾碎在黄沙之中,仅仅被后人以“那位女王的第一任丈夫”称呼——她后来的三任丈夫仅仅是为了安抚贵族阶级所扶持的傀儡,就连同寝都需要等待奈芙缇丝的召见。
这位王妃在人类最落魄危难的关头出现,她没有皇族的血统,没有显赫的家世,在手握大权之后不享安逸,号召苏美尔正规军响应南方受奴役者的反抗,掀起一场旷世的解放之战。
灰烬纪元中期的破晓战争在她的策动下打响。在度过最艰难的关头,将战线反推回大涅瓦河以南后不久,这位引领人类走向自由的功臣却突然溘然长逝,最终未能看到胜利的曙光。
苏美尔人为了纪念她,自发为其修建了一座超越规格的地下迷宫——普通王妃是没有资格单独下葬的——希望生前备受神明宠爱的她,也能在死后进入地下神国。
令人扼腕的是,盛极一时的古苏美尔王国在她过世后不到三百年就分崩离析,成为一片黄土最终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五十年前被发现的奈芙缇丝陵墓中的纪念碑,以三种文字——古代苏美尔楔体,古代苏美尔圣体,以及古安瑟斯文歌颂了女王光辉的一生。
正是这块碑,为历史学界打开了破解早已失传的苏美尔圣体的大门。
欲扬先抑的叙事手法引人入胜,铿锵的交响乐调动听者的情绪,柔美却坚韧的女高音仿佛有魔力般感染着在场所有观众。
莱茵在心潮澎湃间不由得想到更多——
进入神秘学领域后,他得以了解这位王妃更多不为人知的功绩。学派使用的“神血”最初就是由她提出并命名的;风靡世俗界,用作占卜的“奈芙缇丝塔罗”也是由她所创。
后来演变为学派的“大学士”——就是发明十二禁魔密纹的雷斯利曾担任的那个职位——也是她增设的。并且保证了他们的学术独立,不会受到神殿和贵族的政治打扰。
“是位了不起的前辈呢。”哈斯塔感慨的声音从脑海深处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