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高大的石碑宛如一块屏风,拦住了外来者对主人宝藏的窥视。
面向大门的那侧,艾伦的手稿、一摞纸笔,还有拓印工具,整齐堆叠着。誊抄碑文的纸张,却因为书写人的惶恐,凌乱地洒了一地。
莱茵接过一沓碑文拓本,仔细翻阅起来。
“卑鄙低贱的偷窃者(或译作盗墓者),胆敢打扰尊贵的星之主祭沉眠,拾取不属于汝的财宝,必将以死谢罪。”
古苏美尔文是一种象形的意音文字,复杂如图画的结构,加上碑文字体硕大,短短一行字,抄了三四页纸。
“有什么问题吗?”警告和诅咒属于古墓遗迹常见的操作,意在保护陪葬品,不足为奇。
“我当时抄完,担心自己出错或者看漏,又爬回梯子上,打算重新再确认一遍。”艾伦吞了吞口水,脸色惨白,“但是!碑文变了,而且不是一个字两个字,是变得完全不同了!”
莱茵看向第五页,上面清晰地用“楔体”写道:
“断其臂,着其颅。寝其皮,食其脯。
灾厄现,邪物出。血漂杵,人为奴。
九星灭,终幕谢。绯月照,世萧条。
学派兴,异族亡。逍遥短,同类残。”
这似乎在影射一部分灰烬纪元的历史啊......
莱茵皱着眉,把稿纸还给艾伦。眼见为实,他立刻带上工具,走上梯子,打算亲自拓印翻译一份。
他的苏美尔语功底极好,不需要像艾伦那样全部抄完再翻译,而是屈膝半跪在梯子上,边拓边翻译。
“神的荣光从远古纷至沓来;未知的大门由赐物的灵性打开;
人类扯断绞索只会收获现在;旧日支配者的头颅聚集于星海。”
“这次居然连文字种类都变了?!”艾伦接过拓印纸扫了眼,惊叫道,“圣体碑文......说得什么?!”
楔体是苏美尔人生活中常用的文字,多见于古籍,流传很广,不少研究词源学的语言学者都能熟练掌握。圣体则属于神殿高层和王室专用的文字,用来给礼器、宗教壁画配文。其语法怪异,晦涩难懂,读音也与楔体不同,只有历史学者才会去学。
莱茵瞳孔一缩,纸张被下意识紧握的手指攥得皱巴巴的。
碑文居然真的变了......怎么可能?
石碑是实心的,绝不可能有机械藏在其中,何况自己刚才检查过,碑文的刻印凹槽没有任何凌乱的迹象,一切就像是......
就像是有人在现场刻写。
莱茵和艾伦对视一眼,脑海里不约而同浮现出,一个任劳任怨的亡灵,在石碑前刻字,每刻完一副,石碑就会磨平,文字消失,他只能重新再刻,就这么绝望地刻了三千年......
莱茵打着寒颤,叮嘱道:“你继续翻译,把每一次变化都记下来。我去找队长。”
约瑟夫听完他的叙述,却没表现出惊讶,只让莱茵专心研究雕像,自己带着另一个队员拉图·维去石碑那里调查。
莱茵握着翻译出来的第三版碑文,在九座神像前来回踱步。
如果说第一份碑文是警告,第二份碑文记载的是灰烬纪元的一段人类历史,那这第三份,无疑像是一种提示。
“神的荣光从远古纷至沓来”,站在石碑前的话,九座神像的排列顺序和造型,刚好印证了这句话。
“未知的大门”......刚才他就疑惑为什么先遣队预估的迷宫一层面积和实际的完全对不上。如果他们没有算错,那只有一种可能——考古队并没有打开一层所有房间,甚至可能连真正的一层都没到。
接下来就是“谜语”的关键,能够打开大门的“赐物”究竟是什么?
历史学者正苦恼地掰着手指,就听见有人在身后喊他:“莱茵,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金发蓝眼的青年拍打着满是灰尘的衣袖,走到莱茵身边,看来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
来自剑湾城邦霍林纳夫学院的克劳泽·卓亚是十人考古队里唯一和莱茵聊得来的人——艾伦不算,他俩来自一所大学,还是高中同学。
历史学者想了想,“你们有没有更高的梯子,我想看看雕像手上都有什么。”
“一定要亲自爬上去吗?”克劳泽翻了翻背上的麻布背包,取出一件奇怪的物件。
那玩意儿有四根金属的翅膀,身体呈棍状,莱茵确定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物品。
“不用,让我看清楚就可以。”
只听克劳泽低语了一串听不懂的单词,那东西竟然从他掌心慢慢飞了起来。
莱茵暗自震惊,在他的认知里,能飞上天的,只有军方的蒸汽飞艇。这种不借助任何动力源飞行的诡异产物已经严重超出了他的知识范畴。
“我叫它迷你飞艇,嘿嘿。”青年揉了揉金发,神色骄傲,“我们工坊的老大发明的!是不是超厉害!?”
克劳泽递给莱茵一枚水晶球,里面浮现的不是他俩的俊脸,而是飞艇下方的景象。
“机体正下方有个摄像仪式......啊,就相当于你们那儿的照相机,但它拍出来的画面是会动的。”他耐心解释——克劳泽总是那么耐心,不像其他队员只会用傲慢和偏见对待南方人。
一眨眼的功夫,小飞艇已经升到了生命女神雕像的手掌处。那个山羊头形状的造物被清晰地放大,连细节处的微雕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颗完整的,连血管和筋膜组织都被刻画出来的女性子宫。
司掌生育的女神,托着人类女性的子宫......
这么说来,她对面的力量神裸露的下半身并不是为了方便判断身份,而是隐晦表达着这位神明代表的人类器官?
飞艇一路前进,莱茵又一次肯定了自己的猜想——自然之神的掌心是一堆缠绕的肠子。
但让他不理解的是,智慧女神左手的书上,干净得连灰都没有。
“即使以上古传说中的眼光来看,女神的施法姿势也不太标准啊。”克劳泽调侃道,“传说故事里,法术书并不需要拿在手里啊。而且我见过的最风骚的女法师也不会在战斗时踮着脚尖,露着大腿,一副马上要跳舞的姿态。”
人家是女神,哪里能用人类的标准去衡量......莱茵腹诽。
“那你觉得,她这是在干嘛?”
克劳泽挠了挠脑袋,“我觉得给她一套长袍,再穿上高跟鞋,就跟我的教授没有任何区别了!”
“根据其他苏美尔小迷宫里出土的雕像,智慧女神的右手应该握着柄权杖。”莱茵凉凉地瞥了他一眼,“而不是教鞭。”
“嘿呀,我最讨厌文史课了......”
两人跟着飞艇继续向前,见到了在三米高空缠绵的天地神夫妇。
“天空女神身穿缀满星辰的黑裙,曲腿弯腰以圆弧苍穹之姿笼罩大地;她的丈夫地神心疼妻子昼夜伏跪,违背了日月两位女神的要求,悄悄伸出双手,支撑住天空,因而每到六月就要受到雷电与烈火的惩罚。”
“神话中,地神的双手成为了高山,天神的双腿则化作蜿蜒而下的河流。”
两神的赐物,不言而喻。
“历史好像也没那么枯燥,至少你讲的神话很有趣。”克劳泽感叹。
两人穿过如拱门的圆雕,见到了苏美尔神话中三位原初的神明。
日月姐妹分立两侧,长裙一金一银。
通过摄像仪式,两人清楚地看到,太阳女神的前胸被打开,一颗栩栩如生的心脏镶嵌其中。
砰——砰——砰——
莱茵耳边仿佛回响起心脏贲张有力的跳动声。
随着他的视线移向对面,鼓点般恼人的幻听消失了。
迷你飞艇在月神雕像前盘旋两圈,突然开始剧烈晃动,水晶球的画面也跟着闪烁起来。
莱茵在越来越模糊的画面中努力分辨,隐约看到月之女神的腹部裂开,露出一只硕大的眼睛。
它太过于真实,眼皮睁开,睫毛微遮,瞳孔深邃得要把窥视者的神智都吸进去。
因为侦察设备失控,莱茵看得其实没那么清楚,但一闪而过的雕像就像被烙印在了脑海深处,迫使他的精神一遍遍勾勒细节。
它不加掩饰的恶意和污秽顺着摄像仪式,毫无阻拦地闯进来,折磨着人类学者的神智。
他的额角剧烈疼痛起来......视线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无数碎片一样的记忆涌上来,那些陌生的画面取代遗迹场景,开始在眼前飞快闪回。
“莱茵?莱茵?”克劳泽的声音忽远忽近,焦急地互换他的名字。
有力的双手扣住他的肩膀,猛地一晃。
诡异虚妄的幻觉如潮水般退去,莱茵瞪大双眼,失焦的瞳孔慢慢恢复。
“你怎么了?!”克劳泽撑住他差点瘫倒的身体,摸出裤兜里的亚麻帕子擦去他额上的汗珠,“还好吗?”
他刚才去检查出故障的迷你飞艇,一回身就看到莱茵脸孔扭曲,眼神癫狂,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度可怕的怪物。
但周围只有石雕,安安静静的,偶尔有远处其他队员的聊天声传过来。一切都很正常。
“没事了......有水吗?”莱茵猛灌了几口清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水格外清甜好喝,就连脑中的抽痛,都被慢慢抚平。
不知道受到什么刺激,已经痊愈很久的精神分裂好像又有了复发的迹象。
惨痛的教训让莱茵不敢再看月之女神,转而拜托克劳泽为自己形容。
“她左掌心还有一只紧闭的眼睛,像是在微笑,上下各有些睫毛。”克劳泽似乎完全不受影响,大喇喇地站在女神雕像前,仔细观察。
莱茵根据描述,画出大致图像。
“你这画画得真是不错,很多人学了好几年的素描也就这么回事了。”克劳泽又添了几笔细节,不过他的画工非常糟糕,把本来神圣又邪异的铅笔稿搞得异常滑稽。
莱茵看着画风清奇的眼睛,反倒没了恐惧和顾虑,心里一松,笑道:“克劳泽先生,您可真是个画画鬼才。”
两人继续向前,很快就到了神像回廊以及整个第一层的尽头。
一团纠结缠绕的血红线条构成了这位脱胎于无序潮汐的至高造物主的一切。
它不仅没有头颅,也没有人形的躯体,那些粗壮的红线既像某种海生动物绵长纠缠的触手,又像一大块涌动起伏的糜烂肉块。
有什么东西在其中奔腾,鼓噪刺耳的风琴混合着笛声,在莱茵脑海里疯狂演奏着不可名状的乐曲。
历史学者痛苦地捂住脑袋,不堪承受地跪倒在地,毫无理智地撕扯金发,希望能驱赶这些令人作呕的声音。
够了——够了——停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