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医院,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地势较低的城中心。零星散布的低矮石屋意外得千篇一律——老旧、肮脏且破败不堪。
这里的树木似乎格外高大,野草、荆棘和灌木都异常茂盛,很少能在其他人类定居的城镇看到这种长势。
沿着眼前满是尘土的道路——莱茵猜测这是诺萨克唯一铺过石子的大路——向远处眺望,可以看到高处,位于密林之上的群山。
正值晚餐时分,不少红烟囱升起了袅袅炊烟。
莱茵没叫马车,一个人拎着皮箱慢悠悠地顺着安洁卡指的方向漫步。
街上的行人稀少,不少衣衫褴褛的流浪汉蜷缩在小巷里,浑浊无神的不善目光透过头上耷拉的破毡帽紧盯着往来路人。
在这种地方,还是走大路比较安全,莱茵心想。
“别动!嘿嘿,看我逮住了什么肥羊?”
“外乡的老爷不该来诺萨克!”
莱茵稍稍侧头,看到佝偻猥琐的乞丐咧出一嘴黄牙,举着长刀威胁他。
光天化日之下,没有一个人对他伸出援手,偶尔有几个路人向这里投来好奇的目光,明白发生何事后立刻拉低帽檐,当作无事发生地离开。
莱茵垂下眼,毫无反抗地被流浪汉逼到无人小径。对于穷凶极恶的暴徒,最好不要硬刚,为了小命着想,他要多少自己就给多少。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诺萨克有这么多的流浪者吗?”
“我会付您一笔可观的报酬的。”
莱茵握着手杖,双臂高举过肩,做出投降的姿势,甚至主动为给钱找好了体面的理由。
“呸,废话少说,把身上所有的钱都交出来!”
流浪汉贪婪地盯着皮箱,“还有它!把它打开!不,不,直接给我,老子全都要了!”
莱茵瞟了眼脚边的皮箱,“您怎么不自己拿?”
男人立刻露出凶狠又警惕的眼神:“小子,不要给脸不要脸。把箱子踢过来,敢耍花招的话,哼,老子挑断你的手筋!”
莱茵盯着脚下自己的影子,不安感油然而生,顺从地挪动小腿,将皮箱缓缓推向乞丐。
还没等男人去拿,莱茵猛地发力,抬腿踢中他的下体,同时右手抽出手杖奋力劈向他的脸颊。
可怜的流浪汉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沉重的手杖打歪了鼻梁,倒在地上捂着某个部位,惨叫着吐出鲜血和牙齿。
莱茵脸色如常,好像刚才可怕的袭击不是他做的,轻声问道:“为什么最近诺萨克郡有那么多无家可归的人?”
流浪汉捂着肿胀的右脸,抽抽搭搭地回答:“......这几年大米越来越贵,有段时间咱一个月的薪酬才能买一袋米.......听说都是因为议会的贵族老爷们弄了个什么什么法......”
“《粮食进口法案》?”
“对对,就是这鬼东西!害得咱一家连饭都吃不起了!”
“几个月前,有几个外乡来的老爷,号召大家伙儿一起去大城市抗议。咱几个合计了一下,觉得再这样下去也是饿死的下场,不如听那些老爷们的。就和厂长请了假,一块儿去了。”
“结果,等咱回来,大米没便宜,工作反而丢了。厂长非说咱几个是无故旷工,把咱开除了......”
“你们有多少人参加了这次活动?”
“大概……一百来个……?”
诺萨克工业并不发达,莱茵记忆里当地只有一家牛肉罐头厂能雇佣大量劳动力。
“你是福诺罐头厂的工人?”
男人连忙点头。
莱茵摸出一张银先令丢给他,“走吧,以后别做打劫的蠢事了,你不是这块儿料。”
就当赔你的医药费了,老先生谅解下,我这也是为了救你。莱茵在心底叹气。
诺萨克畜牧业发达,农地相对较少,受法案影响,粮食价格大幅上涨,工人们吃不起饭要闹事也算在情理之中。
但罐头厂厂长为什么事后变卦,执意要开除他们呢?诺萨克人力资源不显,又很少有外来者务工。一旦劳动力跟不上,工厂生产效率就会受影响,对厂长而言得不偿失。
莱茵暂时想不明白,也没打算深究。太阳西沉入山坳时,他心情愉快地入住了护士小姐推荐的暗礁旅馆。
全镇最好的旅店和医院特等病房一样,完美契合了诺萨克郡破败陈旧的氛围。
顶层套间里散发着一股腐朽的霉味,墙纸斑驳泛黄,地板缝嵌满污垢,玻璃窗蒙着层灰,天花板甚至有剥落的痕迹。
浴室还算干净,但洗手池的水龙头年久失修,怎么都拧不紧。比漏水恼人的是生锈,莱茵足足用了十分钟,才把铁锈味的黄水放干净。
盥洗室半身镜里,有数根扭曲邪异的触手从莱茵的脸上生出。正在擦脸的历史学者愣了下,拧眉道:
“哈斯塔,别闹。”
镜面泛起涟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孔露出了嚣张又欠揍的表情。
“打架那么熟练,看来已经想起来了?”
莱茵心说,这家伙当时果然在暗中观察,就是不知道自己如果把“柔弱”一装到底,他会不会发起疯来直接杀了流浪汉?
“大部分记忆都很错乱,但确实想起了不少。”
“听你的语气,我以前经常打架?”
哈斯塔无视了这个问题。
“那个动了你脑子的人,有线索吗?”
莱茵叹气:“梦里只有白大褂,看不清脸。但我确实发现一个线索。”
“他手下,有个叫韦丝曼/威斯曼的护士,好像是个女人。”
哈斯塔露出嫌弃的眼神:“什么叫好像,你连男女都分不清的吗?”
“别着急。”莱茵安抚道,“总会想起来的。”
“比起这个,你觉得‘神血’靠谱吗?”莱茵把约瑟夫留下的信展开给哈斯塔看。
“他们请我去肯定不止为了道歉,大概率是想拉拢我加入学派。”
哈斯塔翻了个白眼,反问:“不那么靠谱,但还行。你想当奥术师?”
“有不当奥术师,也能掌握超凡力量的途径?”
“看来你还没全想起来。”哈斯塔摊手,“有挺多的,血脉术士啊,契约术士啊,成为神性眷族啦......”
“靠谱吗!?”莱茵眼睛一亮,好奇地问。
“你爷爷、你爷爷的爹、你爷爷的爷爷,全是因为私下研究神秘学出问题死的。你猜靠不靠谱?”哈斯塔嘲讽道。
莱茵:“......我还是去拜沃金斯做客吧。”
哈斯塔咧出一个危险的笑容:“我对学派了解不多,但是诚心诚意地劝你不要选炼金和仪式。”
“为什么?太危险?”莱茵好奇地问。
“因为太菜了!”
......
与哈斯塔聊完,又写了会儿日记,莱茵困意上涌,决定早点休息。
粗糙干硬的被褥让他有些不适,但抵不过最近身心的疲惫,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朦胧的睡梦中,莱茵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灵活的小鸟,或是没有身体的幽灵,随着夜风在诺萨克的大街小巷中飘荡。
就在莱茵惬意观光的时候,一群身穿黑袍的人出现在视野里,缓慢地朝他这个方向走来。但他们就像没有看到莱茵,径直穿了过去,继续沿着街道向前。
他好奇地跟上人群,然而就像绝大多数梦一样,黑兜帽下的脸孔不甚清晰。只看到他们摇摇晃晃,好像失了魂一般,游荡在空无一人的街头。
离他最近的那个人被风吹起黑袍,露出姜红色卷发,和纹着张开血盆大口的蟒蛇的花臂,似乎是个混黑帮的。
这都是什么莫名其妙的梦啊......
莱茵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地瞄了眼墙上的挂钟——四点整。
唔,还早,可以再睡个回笼觉!
他喝了口水,沐浴在微凉的夜风中,再度沉沉睡去。
早晨,神清气爽的莱茵来到旅馆大堂用餐,听到邻座不少人正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今天早些时候,警察署接到报案,工厂区又死人啦!”
“可不是吗,听说是黑帮械斗!”
“扯淡,我二姥姥家的小姑姑的大舅子就是警察老爷,他说是谋杀抛尸!”
冷清的餐厅喧闹起来,众人各执一词,有说死于突发疾病的,有说喝酒猝死的,有说偷窃未遂被保安打死的,还有说鬼魂作祟的......
什么扯淡搞笑的猜测都有,总之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工厂区发现了一具尸体。
而且第一个开口的老头说了“又”,听这话的意思,前不久工厂区应该还发生过命案。
莱茵觉得有意思,向前来送餐的服务生打听起这件事。
“您知道那边在讨论的工厂区是怎么回事吗?”
他露出腼腆随和的微笑:“如您所见,我是个过来寻找素材的小作家,对所有反常的事件都很有兴趣。不知道这些......”
他递上小费,继续说:“能不能从老板那儿借您几分钟呢?”
服务生笑呵呵地收下钱,坐到莱茵身边:“现在客人也不多,就和您聊聊好了。”
“今早上咱老板开门的时候,就看见治安官,啊,不,现在都叫警察了。警官们带着一队人呼啦地往工厂区去。”
“谁没点八卦的心思呢!老板就问警长,大早上的发生啥事啦?”
“老警长和老板关系很不错,时不时会来喝几杯。就回答老板,工厂区出人命啦,早班巡逻的保安在工厂后街的草丛里发现了一具男尸。”
莱茵喝了口刚端上来的克比亚咖啡,被酸涩的咖啡豆、糟糕的研磨手艺,和完全没控制好温度的手冲技术,恶心得胃酸上涌。
能每样工序都搞砸,把克比亚咖啡糟蹋得如此难喝的,他真是第一次见。
“最近工厂区是不是还发生了其他命案啊?”
莱茵用叉子搅散半熟的荷包蛋,将嫩滑的蛋液和铺在下面的煎土豆混合。
“嘿呀,最近福诺罐头厂可是厄运连连。六个月前老福诺爵士生了场大病,把工厂交给了儿子,可是小福诺哪懂经营之道,把老厂工开掉了大半。”
“说那些老东西年纪大了,体力不行了,雇着都是浪费钱。老福诺半辈子积攒的人心和名声,不到半年被败了个干净。”
“你想想,没老工人带,新来的小伙们哪里懂怎么操作机器啊。这不最近罐头厂还老是收到合作方投诉。”
“最要命的啊,还是小福诺得罪了咱诺萨克郡最有势力的黑蟒帮会,非要逞能不交保护金,结果工厂区最近老是有械斗发生,还死了几个人,大家都不能好好上班了!”
看来昨天流浪汉说的那个厂长,应该就是这个纨绔子弟小福诺了。
侍应生一通吐槽,连口气都不带喘的。莱茵看他讲得唾沫横飞,嘴唇发干,便把自己的咖啡推给他。
服务生小哥还真不客气,如善从流地喝了个精光。
“嘿,最近的奇葩事儿可多了,您要是在这儿用晚餐,到时候再找我,我接着给您讲!”
他朝莱茵眨眨眼,收走空的咖啡杯,往后厨去了。
呵,小伙子聊八卦还聊出生财之道了。莱茵无奈地摇头,决定晚上还是换家好点的餐馆,实在不行,去医院蹭一顿艾伦的营养餐也挺好......
一想到生死未卜的发小,莱茵顿时没了管闲事的心思,打算再去医院探望他,看看情况有没有好转。
门诊厅依旧和昨天那样排满了人,莱茵眼尖地看到几个穿黑色警察制服的人正守在通往住院部的走廊两侧。
他挤过人群,若无其事地靠近他们。这时一个身材略微发福的中年警察走出来,对两个下属说道:
“医生已经检查过了,就是突发心脏病。你们把尸体送到停尸间,我先回署里交尸检报告。嗯,就以酒精过量,引发猝死结案吧!”
“不是吧,老大,这都第几起猝死啦,咱镇上不会是出现了什么形似猝死的瘟疫了吧?”
“闭嘴,丰收女神在上,说什么丧气话。赶紧干活去。”
“咳咳,两位警官,我要去四楼探望同事,可以过去吗?”莱茵钻出人群,打断他们的谈话。
两位警察简单检查过他的证件,便抬手放了行。
他刻意放慢脚步,在经过第一间敞开着门的实验室时,向里一瞥。
手术台上放着一具被解剖过的男尸,侧对着走廊。莱茵敏锐地注意到,他的头发呈微卷的姜红色,左臂上纹着张狂的蟒蛇。
这......
莱茵瞳孔微缩,还没等他惊讶,两个警察猛地推了他一下。
“你干什么你,待这儿干嘛呢?不是要去四楼吗?”
“啊......我看门敞着,一时好奇,就多看了几眼......”莱茵唯唯诺诺地柔声回答。
“去去去,再打扰警察办案,迟早把你这个外乡人抓进看守所!”
两个警官口头警告了几句,没再理莱茵,走进实验室把男尸抬到担架上准备运走。
侧身而过的时候,莱茵清楚地看到男尸干瘪扭曲的苍白面孔,死相过于狰狞恐怖,仿佛是被活活吓死的。
莱茵还发现,后头那位警官拎着个证物袋,里头正塞着一件沾满尘土的黑色兜帽长袍。
......这不就是昨晚梦到的那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