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岑之死,非但没有使整个王朝归于平静,反而令所有人的心头都蒙上了一片厚厚的阴云。仿佛是为了感怀一代将星就此陨落,这场雪是越下越大,陶都一夜之间成为了素白的世界。厚重的积雪压折树枝,入目所及全是一片萧条。
而城郊的农田更是不堪重负,彻底变成了一片冻土,庄稼自然也就播种不下去了,今年丰收无望,以致百姓们哭天抢地。好好的一个年节,竟沦为修罗场,中轴大街上的热闹早已荡然无存。
但令人感到绝望的还远不止这些。
当各地雪灾的消息纷纷传来之时,馆阁的儒生们脑海中均不约而同地浮现出先前在刑场出现的那句话,“天理昭昭”。
在他们看来,这是上天降罪于某些人,对他残害忠良的恶行表示不满。
奉朔十九年,杏月廿五日,天子不得已颁下《罪己诏》,承认是自己亲小远贤以至上天降罪,愿意重查萧岑一案,并大赦天下,祈求上天平息怒火,还给百姓一条生路。
但他只字不提某个人,那便是已经病入膏肓的枢密使大人,楚临秋。
萧岑案的真相,早在那人被投入监牢之时,就已经不胫而走。
如若不是楚临秋关键时候不发调令致使四路援军止步不前,萧将军又怎会因保全部下而贻误军机?到头来罪果全让萧将军一人品尝,楚临秋这个大奸佞却仍旧逍遥法外。
于是,一封由馆阁儒生牵头起草的“诛奸佞,清君侧”的请愿书,就这么经过某位大臣之手,最终呈到了天子的案上。
据传天子阅后直接气笑了,他不仅亲手将此文书置于烛火上烧至灰飞烟灭,还命禁军直入馆阁,抓走了正在讲学的馆阁阁主鸿衣先生。
此举更是直接与天下读书人为敌。再联想到之前刑场上的“儒生暴动”,一时之间,这陶都是民心浮动,儒生人人自危,有那胆小的,甚至连夜收拾行装逃离此处。而饱受雪灾折磨的百姓们,更是从此一蹶不振,没有了主要生活来源的他们,也只能背井离乡,另谋出路。
至此,陶都再无昔日繁华,变得萧索及苍白。
三月末,蛰伏数年之久的南戎踏平山川,再度入侵,长矛直指国之中枢,来势汹汹。枢密使楚临秋强撑病体,披挂上阵,误中流矢,大笑三声而亡。
此后,国破,天子被俘,大岐王朝覆灭。年仅十七岁的五皇子齐允臻,在亲信随从的护卫下逃往北江,建立北岐小朝廷,苟延残喘。
说来可笑,敬元帝至死都在忌惮萧岑,但他的儿子走投无路之时,能依靠的依旧只有萧氏的漠北骑兵。
两年后,边陲小镇,寺中茶寮,有白衣先生随口吟道,“一声惊堂木,俱是荒唐言。生前身后事,只付笑谈中。诸位,今日故事便讲到这里,明日小生再与你们细说这虎威将军与那大奸佞楚九商之间的爱恨情仇。”
“先生留步!先生不妨今日便一并说了吧,虎威将军得胜归来,遇见楚某当街行凶,后来发生了什么?”
“这还用问?定是萧将军不满楚奸贼作恶多端,决定替天行道......”
“因而掳回去做将军夫人么?不是我说,同样的故事换汤不换药说了整整两个年头,你们听的人也不会腻吗?”那骤然出声之人,是坐在门边的一位青衣公子。此公子相貌平平,浑身上下也无一丝出彩之处,唯独一双眼睛不时迸发出精光,看起来是个练家子。他手上的铁扇一开一合,发出令人胆寒的声音。
“什么将军夫人?你莫要胡说八道!萧将军当年若不是对前岐一片衷心,又怎会委身贼人?最后竟引狼入室,无端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那人争得面红耳赤,脖子上青筋凸起,就差直接掷一只茶碗过去了。很显然,他不允许任何人肆意诋毁他心目中的英雄。
那是萧岑啊!顶天立地的虎威将军。与祸国贼子楚临秋,根本就不应该扯上什么干系才对。
“子非鱼,焉知鱼所思?”青衣公子忽而低头,小声地说道。
“你们只道忠奸不相容,又焉知当年这虎威将军,也垂涎过枢密使大人的美色?否则,以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怕是在看到赐婚圣旨的那一瞬,便要立即跪死在清和殿门口。”
“你!”在场有不少人听闻此言,脸上俱浮现出一片忿忿之色。甚至有人拍案而起,大声喝道,“虎威将军清誉,岂是尔等小人就可随意败坏的?你究竟是何人?为何在此胡说八道?”
这青衣公子,眼看犯了众怒,不仅不见丝毫局促,反而是露出了一丝微笑。他不紧不慢地起身,弹了弹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缓缓说道,“信不信只在一念之间。诸位,虎威将军若是未曾离世,知道你们背后杜撰他的人生吗?更何况,楚临秋这一生也并未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甚至最后还以身殉国,怎么就不值得人爱呢?”
“你……”白衣先生愕然起身,似乎开口就要说些什么。但终是不等他的手触及到青衣公子的衣袖,一阵清风便已袭来,扬起细碎沙土。
等众人都回过神来之后,却见此处哪有什么青衣公子?门口的矮足凳上,只余一把精致的铁扇。
白衣先生走过去执起一看,竟瞧见这扇面上用苍劲的笔力题写着一句词,“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落款,萧岑。
此刻,茶寮的空气中,仿佛还残存着一缕香气,以及那句叹息般的,“九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