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前,尚且要拜月。拜月时候,案几上并不放平素的豆子米粒等五谷之物,而是要摆满新鲜的瓜果。西瓜切成莲花形,红艳艳的瓤,绿生生的皮,在白甜磁盘里盛开着,格外惹眼。
杨纪打头,先拈香祝祷,祈福今年一年家里平平安安,福乐安康,然后家中各人都依次上前,按着年龄辈分祝祷。到此时,杨卿儿还没有被放出来,看来今晚是很难加入家宴了。
只是对江嵋来说,这样个小姑子既然做事这么不妥当,若是让她来,这家宴恐怕还要生出什么风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她不来,倒是挺好的。也许杨纪心里的想法,和她一样。
最后只剩下两个小孩子。杨书汝手中握着香,喃喃自语,然后对着月亮拜下去,接着在父亲的抱扶下,将香插进香炉。
江嵋笑着问他:“小猫儿祈祷的什么啊。”杨书汝大眼睛看着家里的人:“四婆婆快好起来,跟我们一起吃月饼。”
对于何氏生病的事情,江嵋并未瞒着两个孩子,人生本来就有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虽然他们还小,可是江嵋觉得他们有必要知道这些。不要以为小孩子不懂事,他们看不懂弄不懂的东西,若是印象深刻,就会一直记着,然后自己揣度,反倒不如大人一开始跟他们讲清楚比较好。
杨书汝就分外的早熟,对这些东西很是好奇,在江嵋的指印和教育下,很明显,他比江惜看起来要成熟很多。
对杨书汝祈祷的话,几个大人都连连点头。此子心地纯善,甚好,甚好啊!
江惜蹦蹦跳跳,也拈着香,然后对着月亮深深的弯腰鞠躬,并不默念,而是脆生生唱起来童谣:“月亮光光,骑马燃香。东也拜,西也拜。月婆婆,月奶奶,保佑我爹做买卖。不赚多,不赚少,一天赚仨大元宝!”
呦,这孩子打哪儿学的啊!顿时几个大人都乐得没鼻子没眼儿,江嵋更是抱起来江惜,吧唧亲一口。问她:“怎么唱这个。”
江惜笑:“我听见妈妈在厨房跟紫朱姨姨说,你们要开个酒楼,做买卖!”
“恩,那歌儿是谁教的啊?”
“我听小环姨姨唱的。”
江惜唇红齿白,端的是个小美人儿,声音又这么脆生生的,说话还讨人喜欢,立刻,连杨纪都把本来投注在杨书汝上的注意力,重放在她身上,直捋着胡须感叹:“可惜是个女孩儿。如此聪慧,若是读书,肯定不比家里几个男丁差。”然后叫她也过来,依偎在自己膝旁。
杨渔之却还没打算放过江惜,继续调笑着:“惜惜说的元宝,是多大的元宝啊。”
江惜比手画脚:“这么大,这么大!”她把手尽量的撑开,一个元宝就比她整个怀抱还要开阔,恐怕得是个几千斤重的银锭,顿时众人都笑起来。
“拿了钱做什么啊?”
江惜想都不想,对着杨渔之吐舌头:“我才不要银子呢!妈妈说了,银子这个也摸,那个也摸,可脏了。就你们大人喜欢这种脏东西。”
一下子说的杨纪对她更喜欢了。就连江嵋都松口气。有了杨卿儿的前车之鉴,她对江惜的教育,更是要看紧,那个度,千万得把握好。虽然她也希望江惜要什么,她就给什么,可是现实并非如此,而是要残酷的多。江惜喜欢的,未必就是适合她的。眼下江惜不爱财,可叫江嵋好受很多。
乐的呵呵直笑的杨纪,问起来江嵋和杨渔之两个,既然孩子都这么唱,那么是不是要开始做生意。
杨渔之不敢隐瞒,说是江嵋有这个打算。
因为朱砂跟江嵋商议现在家中的生意情况时,提议不如直接卖掉。她对剩下的四个铺子,是十分了解的,认为继续经营下去,不但赚不到钱,反倒会赔钱。因为在之前,那几个铺子已经是出多进少,看似在赚钱,实则是从别的地方调钱进来,然后账面上做的花团锦簇而已。
江嵋本还以为紫朱会大刀阔斧的改革一番,没想到她居然有壮士断腕的决心,对她一下子刮目相看。现在少有人能够有这样的决断。许多人对待手里的铺子、庄子等产业,都是宁多勿少,宁肯烂在手上,拖累的其他店铺都没法赚钱,也是不肯出手的,认为这样就是守祖业。
对她的建议,江嵋还是赞同的。现在趁早把那些还没完全烂在手上的铺子卖掉,然后把钱攥在手里,另起锅灶,是很不错的打算。况且那几个铺子,其中竟然有两个福寿铺,虽然死人财是如何都赚不完的,但是总觉得鬼气森森。加之那两个铺子就是空架子,还留着给自己添什么堵。
江嵋自己若是做生意,一定是做那种温馨可爱的生意,譬如开个花店啊,买卖盆景鲜花等物。或是开个酒楼,日夜歌舞升平,交杯换盏。或者是干脆开一家歌坊,请来许多婉转歌喉的女子,教她们唱歌跳舞,通宵达旦。只是最后一条,有伤风化,肯定不会被杨纪同意。
而鲜花的栽培,需要的时日和投入都不是短期能够达到需求的,所以,剩下的只有酒楼。
如今的世上,酒楼并不多。外间卖酒卖饭的馆子,多是临街一个屋,或是做的大些的,直接圈出来整个院子。
江嵋偏不,她要做跟别人都不一样的东西。照着杨渔之的意思,是在城里好的地段,买下来一个院子,整修之后,便能开业,江嵋却摇摇头,说自己自有主张。因为时间紧急,她并没有把自己的打算和布局详细道来,但是到时候,家里其他人听了,一定会支持她的。
杨纪对家里的情况,并不十分了解,虽然他知道卿娘她们背着自己搞风搞雨,实则情况已经这么糟糕,却并不在他的意料之中。因为对他来讲,卿娘毕竟是自己的女儿,他们是一家人,自己对卿娘好,卿娘也不会对自己赶尽杀绝,却没想到,现在的状况,跟赶尽杀绝也没得多大区别。
他欢喜的点点头,支持着江嵋的举动,甚至谦逊的表示,自己手头还有些黄金,是昔年积攒下来的,若是开酒楼银钱不够,可以到他这里支取。
对酒楼这个新鲜称呼,大家虽然觉得奇怪,认为它和外面常见的食铺不太一样,可是也未有异议。
这时候,月亮已经升得挺高,月色美极了。到了上饭的时候。
桌子抬在院中,方便一边吃饭,一边赏月。虽然月色好,可是为了瞧清楚菜色,周围还是挂上灯笼火把等物照明。厨下一切备好,立刻上了四个冷盘,四个蒸盘。
冷盘多是时鲜的瓜果,蒸盘则是两荤两素。不管是菜色还是味道,都无什么特别出彩的地方。但是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
098菜色
不一会儿,便有人端上来一只大碗。刚开始宴席,便要上汤么?潘氏和杨纪都感觉奇怪,去看的时候,才发现里面不是汤,而是一碗太极图案的东西。一边做红色,一边做青色,却不是普通的黑白。江嵋一笑,招呼众人:“这叫做太极芋泥!大家尝一下吧。”
几人一尝,都叫好起来,红色的有着香甜的大枣味道,青色的却有着蔬菜香,一边咸,一边甜。加上杨纪平时就喜食芋头,这会儿更加觉得满口留香。
后面的菜流水一样往上端,满盘洁白无瑕的桂花茶叶鹌鹑蛋,放在青翠的菜叶上,取义团团圆圆。蒸的甜丝丝热腾腾的糯藕酥片,拿筷子夹起来一片,还会拉出细丝,取义家人同心同德,藕断丝连。丝瓜炒虾仁这道菜,在江嵋的劝下,潘氏多吃了几口,这道菜对妇人有极好的补益。豉汁爆鳝段,有些麻辣,带着酱香,顿时吃的人额头微微冒汗。
更有透明的菊花枸杞雪梨膏,被切成一个个四方小块儿,颤巍巍立在盘子里,透明的膏体中,菊花儿似乎开绽放在枝头,红色的一粒粒枸杞鲜艳夺目,雪梨白腻,又是正方形的小丁,更惹人口欲。好雅致的一道菜。众人都讲,如此精致的吃食,都叫人不舍得下筷,可是没多会儿,就被抢食一空。
吃到此时,上来了第一道汤,是冬瓜丸子汤。那丸子并非普通的丸子,不但有夹心丸子,且有各种口味。江嵋叫人把肉剁成细细的沫,加入胡椒粉和盐类等去味,然后不停的搅拌,每搅拌十几分钟,就加入点蛋清和清水。肉馅儿居然越来越粘,到后来就是大力气的男仆,也干得满头大汗。
这样有弹性的丸子,江嵋虽然没有在案板上摔它一摔,看它是不是会弹起来,可是味道是绝对不会差的。
丸子有纯鱼肉丸,虾丸,夹心羊肉丸,于是汤里面就飘荡着粉色、白色、红色相间的圆球。冬瓜味道很鲜美,煮后更是甘甜,里面放的盐并不多,吃到此时,喝点冬瓜汤,恰好爽口,那些丸子不过忝为添头而已。
吃过丸子汤,江嵋叫人上螃蟹。中秋食蟹,是后世十分盛行的,江嵋并不知道现在有没有这习惯。可是秋天螃蟹最肥美,却是不争的事实。在江嵋的讲解下,众人在下人们捧来的铜盆中,细细洗过手,因为江嵋说,那螃蟹是整只的,等会儿大家可要各施手段。在嘴里嚼用,先得去掉甲壳,用手是难免的。
杨纪兴致渐高,趁着端蟹的下人还没过来,拿着筷子瞧起来碟盏,高声唱着:“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试问天上宫阙……”
江嵋想起来上辈子那首《明月几时有》,待他唱过,也引颈一曲。很明显,江嵋唱的是流行歌曲,而杨纪唱的是词牌《水调歌头》的调调,完全不同。只是江嵋那首《明月几时有》,婉转清丽,愁怨和吟赞明月及词中情感,也更加高昂华丽,是为这阕词专门打造的。
登时,众人看向江嵋的眼神,完全不同。江嵋脸红红,又很开怀,对着杨渔之开口:“我只是听人唱过,和我却没关系的。”
“不知哪里的奇人,居然能歌出这样的调子!”杨纪更是感叹。他忽然话锋一转,笑起来:“今时今日,不如我们来作诗吧。”
“啥?”江嵋有些楞。让她作诗,不如让她抄比较容易。
杨纪就先开口:“我得了首五绝,就先献丑。台边人不到,凝月结绛霜。闻君数叮咛,岂敢有相忘。”
这是咏月亮的诗,且涉及到一个不在眼前的地点,江嵋都听出其中的凄然。杨纪,当是在怀念某人。
杨渔之看着江嵋,鼓励的看着她,让她先做。江嵋脑子一阵大,她会什么咏月亮的诗啊,床前明月光么?可是那是唐朝的好不,李白大大可是有版权的。而后世咏颂月亮的诗作,她实在是想不起来啊!怪只能怪后面的诗人不争气……咦!有了!
她又想起来《红楼梦》里面的诗词,可不是有一首应景的么,心中对曹雪芹的感激崇敬之情顿时又多上几分。曹大大你实在是太有才了,虽然你太监了,但是还叫人喜欢的死去活来啊!
以往做那个大观园的案子,她背诗背的痛苦,想不到现在居然能三番五次的用上。看来不管什么时候,增加自身学识,都是有好处的。可惜她懒,这《红楼梦》里面的诗词,还是因为工作的缘故,不得不背会的。
江嵋觉得,自己除了做饭和园艺上的本事,其他从现代带来的才能,都快被榨干了。
她抬头,看向天宇上月亮,缓缓开口:“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诗一念完,登时,杨纪的鼓掌声便传过来:“好啊!”江嵋急忙低头谦逊的说不敢当。
她知道这是好诗,可是这并非是她写的。杨渔之看着江嵋,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嵋儿果真是有诗才的。看来上次那首《怜子》也是她自己所作,并非有幕后之人指示。
杨纪夸赞完,又把眼看向杨渔之,杨渔之却摇摇头,喝了一口酒:“她的诗一出,还要我的干什么,不过徒惹笑料!父亲大人真是骗心!若非如此,我还能献丑一番,胡乱绉上几句呢。”
杨纪又问江嵋,写这首诗出来,是不是有志气把那叫“酒楼”的食铺做大!江嵋点头,脸上也显出自信。这点她还是可以保证的。扬名整个大宋,名留青史什么,她不敢想。可是起码把那酒楼开起来,能叫家里的众人衣食无忧。
对江嵋做菜的手艺,杨渔之和杨纪都是非常信得过的。在杨纪看来,这个儿媳妇十分的稳重知事,做生意,想来能够稳中取胜。但是杨渔之想的,却是江嵋总有那么多新鲜点子,一定可以吸引更多的顾客。
一家人正在言笑晏晏,把酒行乐,觉得日子亦没有那么不好,前段时间的阴霾,似乎也一扫而光时,忽然,外面一阵喧哗,是几个仆人在高声说话,似乎在阻挡什么人。杨纪正在开心,还语气里也带着喜悦,高声问道:“是谁?”
随着他的问话,一个高大的身影搂着一个稍低矮的女子,从黑影婆娑的树影间,大跨步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