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嵋和杨渔之并未直接回家,而是让车夫去城门口,接上还在那里的小环、小月等人,一并去下馆子。如今的情形,再回家做饭有些赶不上,不如晚饭和宵夜并在一起,在外面多吃一会儿。
等一行浩浩荡荡七人到了城中一所不小的馆子中时,已经是酉时末,开封的夜生活,也华丽丽的展开它的面貌。以往在家的时候,偶尔江嵋会带上帷帽到门前不远处的巷子里买几朵新鲜的香花,展眼望去,看得到远远一路都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有时杨渔之还嘲笑她,说家里日日都举火做饭,一看就知道是乡下过来的。就是开封城里面的贫户,在家开灶的也不多,一般都是去外面吃。但是江嵋才不管这些,她不但自己做饭,还自己做甜茶汤水点心,很少叫外卖。
这家菜馆并不临街,而是要转进一条巷子,走进户类似人家居住的院里,这儿修建的花园一样,却看得到四面廊下屋子里都摆着饭桌,端菜的茶饭博士来来往往,还有提着篮儿青布包头的妇人,向人兜售瓜果点心。隐约间,听见丝竹声声,不知从哪里传过来。
这里人很多,杨渔之却熟门熟路,看似常来,直接朝一个门迎要间好阁子。说是阁子,其实是一个独立的小间,里面并无桌子,只有一张大塌,塌上摆着进餐专用的大方桌。大家一并围坐塌上,等着上菜。
贺平也是惯了来这里,就留在外面打点,要了些酒菜自吃用。小环小月还要帮忙看着两个孩子,跟着江嵋和杨渔之进去。
一夜饕餮,江嵋不知不觉吃的有些撑,一摸小肚子滚圆,直说再也不敢多吃半点。杨渔之劝笑:“这是南食馆子,我上回看你叫小月做的红烧肉,有些这里饭菜的意思,总想着让你出来尝尝。”
江嵋恍然大悟,怪不得今日的菜里鱼较多,而且有些菜还稍带甜味。又夹了几筷子,细细尝味道。
晚上到家,江嵋直喊着要煮陈皮酸汤消食,做好后给两个小的都灌上几口,才放他们去睡,自己却在灯下跟杨渔之闲聊。
杨渔之的意思,是过几天拜别京城的众同僚好友,带江嵋回寿春,去见见他家族中人。江嵋心里很是忐忑。
“我家中现在只余下父亲,母亲六年前过世,祖辈有三个姑姑,都嫁在外地,一个叔叔,在寿春本地经营,但是不怎么常见。其他旁支的数不胜数,到时候再给你一一介绍。”杨渔之被江嵋问了好几遍,才笑微微的回答,然后捏住她脸蛋,笑起来:“怎么,你害怕?”
江嵋大眼瞟他:“可不是,我一个妾室,怎么能不怕。”
杨渔之只是笑,搂了她在怀里,夫妻两个沉沉睡去。
第二日,数理社的人听闻杨渔之要走,都觉得很惋惜,更有不少人打趣他,说他是抛出来个自己都解不出来的大难题,结果给吓得跑路。杨渔之心里早有答案,可是不想那么早说出来,败坏别人解题的乐趣,和那人相互指着大笑。
到第四日上,江嵋已经开始打点行李,心里想着是不是要给寿春那边的杨家人带礼物。还在踟蹰,中午时候,杨渔之忽然冲进门,猛的坐在她对面凳子上,吓得江嵋一跳。再看杨渔之脸色,铁青铁青,满是愤怒忧虑。
江嵋从未见过杨渔之这样表情,平素他都是笑微微模样,气定神闲,这会儿一定是遇到什么天大的事情。
“渔之?”江嵋摇晃一下杨渔之臂膀,小心的叫他名字。
“嵋儿!”杨渔之深深看着江嵋:“你马上带着孩子,回寿春去。”
“什么?你不去么?发生什么事情了。”江嵋心惊胆战,慌忙问道,难道是给皇帝看的账册出现什么问题不成。
“别怕,跟你没关系。”杨渔之一眼看出来江嵋想法,安慰她:“上回的账簿,陛下已经让几个钦天监的老臣修正过细末处,号令刊发成册,作为天下官用之物,绝不会出现岔子。现在是有了别的麻烦。你先走,到了寿春,自然有人护住你和孩子们。”
“什么事儿,闹这么大!你连我和孩子都要撇开?”
江嵋说不怕是假的,但是她也舍不得离开杨渔之。可是两个孩子怎么办,她真的很难取舍。杨渔之知道江嵋的xing格,若是不跟她说清楚,恐怕她绝对不肯走,在心里思量一下,缓缓开口。
“嵋儿,我跟你说过,我老师是蔡确。去年老师游车盖亭,写了十首诗,不过是咏颂风景而已,居然被小人扯出来,非说他意欲造反,说那诗作在影射高太皇太后要做垂帘听政的武则天。如今太皇太后震怒,一定要严惩老师,许多小人纷纷跳出来,捏造证据,如今朝堂大乱,相互攻讦,恐怕要大事不好。”
杨渔之说到最后,眉头已经拧做一团,江嵋轻轻伸手过去,抚在杨渔之的眉心,她对政治和宋朝的历史并不了解,现今在位的皇帝赵煦,以前也没听说过。只是她也知道,宋朝有不杀言官大夫的旧例。
听完江嵋劝慰,杨渔之握住她手,叹道:“说是不杀,可有人提议要将老师流放岭南。到岭南那种蛮貊之邦,瘴疠之地,老师这么大年纪的人,如何能行。前些年头,苏大学士给贬至岭南,几经艰险才熬过来。还言到那儿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我恐怕老师如此大年纪,挨不过去。”
江嵋只是苦笑,将杨渔之紧紧揽在胸前。她能有什么办法,现在唯有祈祷不要扯在杨渔之身上,让他能够躲过这一关,万幸他今年没有委任,无功无过。但尽管如此,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第二日整一天,杨渔之都在外面奔波,晚上回来,眉头紧锁,显然是事情不好。
朝中官员梁焘开出两张名单,一张是所谓的蔡确亲党,有章敦、蒲宗孟等47人,杨渔之赫然在内。二是所谓王安石亲党,有吕惠卿、蔡确等30人,因为杨渔之位卑权轻,反倒不在。而洛党一派牵头,已经上表太后,欲将蔡确贬至岭南新州,太皇太后隐约有同意的意思。
江嵋心中忧虑重重,却不知道如何cha口。想起来前几天才见过的那位老年妇人,她实在没法将她和现在杨渔之口中的人对应上。这两人一个言语可亲,一个冷血无情,江嵋简直怀疑这个妇人是精神分裂患者。
江嵋提心吊胆,可是不敢多问杨渔之其中情形,她也感觉的到,这回的事情真的很难办,只怕要牵扯到许多人的安危和前途。
第六日早上,家里忽然来了位客人。客人走后,杨渔之满脸难色进来,叹气连连:“范纯仁范大人向官家求情,让他劝劝太皇太后,不要将老师流放,哪知官家听完,不发一语。”
江嵋轻声询问:“不是说皇帝向着新党一派么?”这些天来,她也听出个大概,这件事其实完全是新旧党之争。蔡确的诗里,没有一点反义,被人牵强附会,为的是一举把旧党拉下马。太皇太后是不懂诗的,她不过借机清洗朝堂而已。
而向着新党的皇帝这次也不开口,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听说皇帝小时候,要见契丹来拜访的官员,礼仪还是蔡确亲自教导的,难道他就眼睁睁看着旧臣这么被害。果然天家无情。
“陛下现在哪儿能和太皇太后抗衡!你道刚才来的是谁,就是范纯仁范大人!想不到如今他也这么圆滑。皇帝不答应,他早想好了为什么,只要老师今日被贬新州,过上几年的太皇太后祭日,就是今天上表倾轧新党的所有人贬去岭南之日。一荣一辱,轮番交替。”
江嵋看杨渔之笑的苍凉,不知道怎么劝慰他好,只好去握住他手,默默不发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