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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黄昏总显得比夏日短暂,不等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云层后,大地就会灰暗下来。
午时左右天色还很阴沉,现如今两三个时辰过去,傍晚的天空反而有阳光洒落。
眼看着已经酉时了,高居楼船之上的朱殷本以为今日会毫无波澜的过去。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这时候他竟敢得到了一支精骑急速袭来的消息。
他脚下的楼船足够高,当作望楼用正合适,他至今都没有走下楼船,就是防备着有战事发生,他在这里正好发号施令。高度的优势让他的旗语可以很容易就被各部将校看到,军令能够迅速而有效的得到施行。
现在宣武军除却水兵和骑兵,剩下的四万步骑主力已经在岸上完成集结,哪怕辎重基本还没卸下去,这个速度也可谓是快到了极致。
能够达成这个效果,可见朱殷的调度和安排都极为合理,而且将士们动作麻利,彰显出训练有素的精锐之风。
对朱殷和他的军队而言,这是该有的军事素养。
正是这份卓越素养,让他哪怕是面对狼牙都来袭时,都能够不慌不乱。
不慌乱,不代表朱殷心中不觉得奇怪。
眺望着夕阳金辉下冤句县城方向,朱殷眼帘低垂。白沟河畔一片平地,他的视线越过己方边长数里、犹如一片铁甲汪洋的大军战阵,能隐约看见十多里之外的冤句县城墙。
那城小如棋盘。
棋盘东边,滚滚烟尘冲破了阳光的帘幕,蔓延在大地上犹如龙蛇出海,奔驰的黑色铁甲洪流恰似蛟龙爪牙。
迎战的军令朱殷已经下达。
他现在一动不动的盯着地平线上冒出的黑色洪流,眼看着对方队列在奔驰中变化成冲敌之阵。那黑色洪流很快成了黑色大潮,在轰隆隆的马蹄声中快速袭来,比钱塘江大潮的海音还摄人心魄得多。
大地因此而颤抖,就连白沟岸前的河水,都起了一圈圈涟漪,不停往河中扩散。
夕阳余晖下的冤句县城墙已经不见,它隐没在黑色大潮背后升腾的巨浪烟尘中。
朱殷用反复确认的眼神,又一次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酉时了。
这意味着距离天黑已经不到一个时辰。
他有四万可战之兵。
这是四万在沙场血火中拼杀出来的真正精锐。
要战胜这样一支军队,需要多少将士?
但凡上官倾城没有狂到没边,就不会只出动八千狼牙都精骑。
也就是说,接下来会是一场好几万人的大战。
如此大战,就算士卒全都奋勇向前、殊死拼杀,分出胜负需要多久?
朱殷再如何自信,也不认为一个时辰来得及。
远远不及。
而黑夜完全降临之后,两军势必休战——夜战条件苛刻,在这个时代不是随便就能打的。而现在的形势,明显不具备夜战需要的条件。
数百上千人的小规模夜战也就算了,超过万人的大规模夜战本就少之又少。
既然不能冒然发动夜战,时间又来不及分出胜负,上官倾城为何还要悍然发动这场战斗?
她到底在想什么?
朱殷无从得知。
他身边的副将出声嘲讽道:“人人都说上官倾城是当世不可多得的良将,现在看来不过是浪得虚名罢了。眼下距离天黑只有不到一个时辰,她却带着狼牙都主动发起进攻,这是想趁我们立足未稳,给予我们迎头痛击?殊不知在将军的调度下,我们早已做好应对袭击的准备!我们有四万将士,上官倾城拿什么赢我们?”
朱殷没有说话。
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让他眼神在刹那间变得肃杀凝重。
他徐徐道:“本将刚才也在奇怪上官倾城为何会在此时发起进攻,被你这么一说,本将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副将笑容轻松:“还能有什么可能?难道她还真觉得能在一个时辰之内就赢下我们不成?”
朱殷没有说话,按刀的动作却不知不觉紧了。
副将起初还一脸讥讽上官倾城得模样,等了半天没见朱殷反应,心里就觉得奇怪。在察觉到对方的凛然之态后,他怔了怔,“将军......该不会是以为,上官倾城真这么打算的吧?那不是异想天开嘛!”
朱殷长吐一口气,几乎是一字一顿道:“还记得博州之战吗?”
不等副将回答,朱殷便转过头,字字金戈道:“三千狼牙都,正面出战一万魏博骑兵,只用一个冲锋就让对方狼狈溃逃!”
接触到朱殷森然的眼神,副将不禁后退一步,神色骇然。
朱殷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战场。
这时候,天边飞来一片黑云,正是妖族修士团。
于是朱殷下令,让道兵腾空迎击。
副将缓住了心神,对朱殷道:“上官倾城想要重现博州之战,然而曹希金岂能跟将军相比?依末将看来,上官倾城不会这么蠢。今日这一战,她顶多也就是试探一下我军战力.....”
朱殷抬起手,打断副将。
他沉声道:“别人这么做是蠢,但上官倾城却不是。”
副将说不出话来。
临战之际,如此长他人志气当真合适?
朱殷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除非,他心中已有某种不好的预感。
半空传来阵阵雷音。
那是妖族修士跟道兵已经交上手。
朱殷忽然从甲板上跃起,飞过船舷直向战阵而去。
他留下一句话:“你来指挥战事!”
副将神色一震。
让他来指挥战事,朱殷自己当然是去亲自统领战阵。
他要挡住上官倾城。
挡住那个带着八千精骑,打算用一个时辰就击败宣武军先锋的兵家上将!
......
朱殷来到阵前时,狼牙军距离他们不足一里地。
脚下的大地在狂震,泥沙剧烈抖动到离开地面。
朱殷拔出横刀,吐气开声:“山岳!”
他的骑兵已经去对付曹州方面的兵马,此刻他的战阵中,除了护卫两翼的少量马军,已经没有骑兵可以迎上去跟狼牙军对冲。
正是因为意识到这一点,朱殷才认定上官倾城的确有一战败他之心。
身为先锋大将,统领数万兵马,两在人照面之前,较量其实就已经展开。而在那场隐晦的较量中,朱殷已经先失一手。
不过朱殷并不气馁,因为此刻他已经打定主意严防死守。防守可以不用骑兵。所以他一上来,就悍然发动兵家上将的独特能力——山岳。
他甚至放弃了下令将士用弓箭射杀对方骑兵的打算,因为那只会妨碍他将“山岳”之力发挥到极致。
随着朱殷发动“山岳”之力,他身后的战阵立即升起一层如碗倒扣的白色光罩。这光罩色泽明亮厚重,好似铜墙铁壁。
朱殷眼神如剑。
看到了。
他看到了狼牙军锋矢阵最前,那个身着银甲白袍,手持丈八破云朔,腰胯一匹神骏白马的将领。
她有一张绝美而冷峻的脸,她的目光坚硬如铁,她的身上有开山断河之气。
朱殷知道,那就是上官倾城。
名传天下的兵家上将上官倾城!
然后他发现对方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
她伸出手指放在嘴前咬破,然后在唇间一抹。
原本就殷红的唇,此刻更显妖冶。
朱殷一时还不能明白这个动作的含义。
他来不及多想。
奔至近前的狼牙军战阵,兵家战阵之光陡然升起,濛濛光芒将八千甲士汇聚为一个整体。而那浓如铁质的战阵光芒,形成一支巨大的锋矢,隐有一波接一波的潮浪之气隐藏其中。
可想而知,等两阵接触,那些潮浪般的战阵之气,会如何冲击朱殷的铜墙铁壁。
兵家上将之力——倾潮!
朱殷神色肃杀,打起十二分精神咬紧牙关。
两军还未接阵,他已经感受到了排山倒海般的压力。
......
山岗上。
赵炳坤禁不住喝彩出声:“好两个兵家上将,果然名副其实!这‘山岳’之力有万钧之重,堪称真正的稳如泰山;这‘倾潮’之威有倒山之象,正是‘山岳’宿命之敌!”
在他的视线中,八千狼牙都已经不是八千将士,而是一只巨大的奔行在大地上的凶悍灵兽,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整体。其掀尘而进的姿态,有气吞山河之势,让人毫不怀疑它足以冲断峰峦、抹平城池!
而在狼牙都前方的朱殷战阵,那凝实质朴的光罩则坚如壁垒,有受飓风加身而不动、被海浪冲击而不倒的厚重之气。
说着,赵炳坤转头肃然对众弟子道:“好生观察,好生感悟!同为兵家上将,你们的‘倾潮’‘山岳’之力,有没有这么强大,自己心里应该有数!”
众弟子神色惭愧。唯独赵念慈哂笑一声,看着前方战场不以为然:“说上官倾城浪得虚名真是抬举她了,现在看来,她根本就不知兵!还有一个时辰就会天黑,她拿什么去赢朱殷?冒然进攻,结果无非是陷大军于危机四伏之境,这种人有什么资格领兵!兵蠢死一个,将蠢死一片,她......”
赵念慈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的动作太过突然,以至于张开的嘴没来得及闭上。
她没心思注意这些了。
因为她太过震惊。
......
战场上,巨型锋矢撞上了铜墙铁壁。
轰!
第一声轰鸣。
两名兵家上将的领域直接碰撞,战阵光芒相交处霎时响起震耳欲聋的气爆声。暴起、流散的灵气如烟花升空,璀璨如星河坠落。
朱殷脸色煞白。
上官倾城面不改色。她的脸太白了,就算是变了色也看不出来。
轰!
第二声轰鸣。
狼牙军骑兵战阵撞上宣武军步卒战阵,无数大盾当即破裂,化作碎块横飞,无数长枪还没刺中战马,就被精骑中的修士灵气震断,弯折如折断的筷子。
朱殷胸口一闷,嘴角溢出鲜血,染红了齿唇。
上官倾城伸手在唇前一抹,殷红的唇看不出半点儿变化。它早已沾上了血迹,不知此刻是否有鲜血溢出。
她没有戴面甲,因为兵家战将在战阵中,那杀伐锐利的眼、坚毅如铁的脸,都可以对敌军士卒产生极大的威慑。
轰!
第三声轰鸣。
狼牙军冲入宣武军步卒军阵中,于是士卒倒飞而起,脱手的兵器零落如絮,喷出的鲜血于当空绽放。
倾潮三浪,山岳被破。
精骑在军阵中一往无前。
朱殷跪倒在地,虚弱至极,但他仍旧死死抬起头,盯着上官倾城。
倾潮锋锐,山岳厚重,原本没有上下之分,而此刻上官倾城的倾潮之威,却以一种蛮横无理的姿态,不留半分余地撞毁了他的山岳之力。
他不信,上官倾城会比他好受。
上官倾城的白马从他眼前掠过。
马上的人神色不改。
那白如冰雪的脸依旧白皙,那红如鲜血的双唇依旧殷红。
唯独那双充满杀伐锐气的眸子,深底却流淌着一股近乎虔诚的深情。
看到这股深情,朱殷周身一僵。
于是他知道,他输了。
他现在明白,接阵前上官倾城为何要咬破自己的手指,用鲜血涂红本就猩红的唇。
她不会让人看出她的真实情况。胸口涌出的鲜血,她会尽力咽回,咽不回的,她会迅速抹去,就算鲜血染红了唇,旁人也看不出来。
她之所以会如此,就是抱了只要不死,就不会倒下的决心。
她有这个意志。
在实力相当的情况下,这样的上官倾城,朱殷战胜不了。
他不知道上官倾城为何会有这个意志。
他原本以为,他逢战必先,为自己的地位、权势和荣耀而战,已经是不惜身。如果是实力相当的对手,鲜有人能够战胜他。
但现在他知道了,上官倾城是不惜死!
不惜身的,比不过不惜死的。
是什么让上官倾城每逢征战,都能够不惜一死,也要取得胜利?
跪倒在地的朱殷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样的故事,但他知道,那一定是比地位、权势、虚荣更珍贵的东西。
地位、权势、虚荣,这已经是人间利益的极致。
有什么能够胜过这样的利益?
这世上,利益最实际,真情最珍贵。
世人大多追名逐利,为此甚至不惜身,但总有些人,愿意为真情不惜死。
上官倾城本已惊才绝艳,每逢出战还能不惜死,只要敌人没有碾压她的能力,她岂能不无往而不利?
朱殷倒在了地上。
这一刻,他败得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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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殷虽然身受重创而倒,一时间连再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但他左右亲兵中不乏高阶修士,连忙将他扶起来并且带着他掠开,免得他在乱军中被马蹄踩踏成肉泥。
“带本将去后阵!”
朱殷稍微缓过气来后,立即沉声命令自己的亲兵。
他的视线从来离开过他的战阵。
在跟上官倾城的正面交锋中,他的“山岳”领域被破,狼牙军现在冲入了他的战阵中大杀四方,然而兵家战阵的对拼失败,并不意味着他就完全败了。
也亏得是亲兵战力不俗,总算护着朱殷来到大军后阵,他服下几粒丹药后,勉强稳住了伤势,在亲兵的帮助下能够腾空指挥战事。
他没有回去楼船,而是让亲兵取了令旗过来交给自己,亲自在半空用旗语发出军令,让各部继续抵抗狼牙军的进攻。
他有四万将士。
狼牙军只不过八千之众。
上官倾城的“倾潮”领域虽然战胜了他的“山岳”领域,但并不是碾压式的胜利。哪怕现在狼牙军一往无前,但朱殷能够精确估算出来,狼牙军顶多冲破他五千人的战阵,“倾潮”之力就会消耗一空。
到时候没了兵家战阵之力加持,就是比拼两军将士普通战力的时候。以三万五千对阵八千,朱殷有信心凭借着自己的调兵遣将,让狼牙军陷入泥潭,并且最终战败。
如此,今日这一战的胜利还是属于他。
朱殷咬紧了牙关,就算在兵家战阵之力的战斗中,他输给了上官倾城,但是这一战他不能败。
上官倾城有她的故事与坚持,朱殷同样有。哪怕他没有上官倾城那颗赤子之心,但他对胜利同样执着。
通过旗语,朱殷在极短的时间内,连续下达了数道军令,要左军和右军调整部署,派遣精锐向中军汇聚,并且分作两部,一部帮助中军后阵去堵截狼牙军的冲锋之势,一部迂回道狼牙军后面,采取包围聚歼之策。
朱殷的布置老辣而稳重。
即便是围攻狼牙军,他也没有动用左军和右军全部战力,让他们依旧保持着能够应对意外的实力。
这样的安排原本堪称缜密。
但意外说来就来。
一名亲兵指着大军左翼前方大声警告:“将军,左军前方出现大批敌军!”
朱殷凝神去看,不禁双手一颤。
狼牙军从冤句县城方向大举冲来时,背后烟尘如巨浪,将冤句县城都遮蔽了。而现在,当那股高达数丈的烟尘散去,他们这才看到在狼牙军身后,还有一片黑色海潮席卷而来!
冤句县守军不知何时已经冲出城门,并且目标明确的向朱殷麾下的左军发起进攻!
他们出现的极为突然,在烟尘散去的时候,距离左军就已经极近,让朱殷根本来不及调兵遣将去做周全应对!
用脚趾头想朱殷都知道,当那股黑潮冲上左军战阵的时候,因为分兵围堵狼牙军而分散了精锐的左军,必将遭受当头棒喝!
而现在,朱殷甚至不能下令出动的左军精锐回阵。
来不及了。
在他们回到原本位置之前,冤句县守军就会跟左军接战。
数千将士在阵中奔走本就会影响战阵稳定性,如果朱殷在面对冤句县守军冲击时那么安排了,那无异于自乱阵脚!
况且,让左军精锐回援,谁去拦截狼牙军?
但若是不回援,左军势必被冤句县守军猛攻不辍,很可能战败,从而贻害整个战局!
朱殷不愧是沙场宿将,霎时间就反应过来,之前狼牙军冲来的时候,战阵后扬起的烟尘其实太多太高了些!
现在想来,那必然是上官倾城命令阵中修士,隐蔽做了手脚。其目的,就是掩盖冤句县守军的动向,让冤句县守军的进攻能够出其不意。
甚至,狼牙军率先攻入中军大阵,引动左右两军精兵去拦截,都可能在上官倾城的计划中!
意识到这些,朱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冒起,直冲脑门。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上官倾城......竟然恐怖如斯?”朱殷一阵齿冷。
此刻他看向中军大阵中,正在不停冲杀的狼牙军精骑,看向狼牙军阵前那个银甲白袍的将军,只觉得对方简直深不可测。
那张仿佛永远不会有神色变化的脸庞下,仿佛藏着一头能够吞噬十万大军的灵兽!
朱殷心神禁不住一阵慌乱。
不过他很快就镇定下来。
他毕竟是兵家上将,而且是朱温麾下最为著名的悍将,无论是军事才能还是沙场心性,都不是寻常将领可比。
哪怕境遇是如此艰险,朱殷也能保持理智思考。
朱殷看了左军战阵一眼,暗道:“冤句守军是天平军,论战力跟我部相差甚大,哪怕左军现在被抽调了精锐,但要防守一万冤句守军依然不太难。”
念及于此,朱殷重新将目光锁定在狼牙军战阵,“左军还稳得住,右军就更是如此,只要能够拖住狼牙军......此战就算不胜,也能拖到天黑时分。到了那时,狼牙军如果没能冲破我中军战阵,就没有赢,只能回退!”
“一旦狼牙军回退,到了明日,战斗又将重新开始......”
想到这里,朱殷心头安定不少。
他稍稍舒了口气。
就算上官倾城的兵家战阵之力胜了他,但冤句守军的战斗力还是太弱了,上官倾城只有八千将士,要赢下他还是不怎么可能。
但朱殷不敢放松警惕。
他总觉得他能看出来的这个问题,上官倾城事先不会没有预料。
交手一场,朱殷对上官倾城的评价一直在上升,现在竟然有了神化对方的趋势。
神化对方并不是错,至少能够让人保持谨慎。
足够谨慎就不会出错。
然而事实证明,沙场征战,当交战双方都是良将时,并不是不犯错就能不败的。
就在这时,亲兵的惊呼声响起:“将军快看!右翼......右翼出现了大批敌军!”
朱殷悠然一怔,连忙将视线投过去。
这不看还好,一看朱殷顿时如坠冰窟,浑身冰凉。
那是一支有两万左右规模的步骑大军。
他们的旌旗是如此刺眼。
平卢军!
看清这支大军,朱殷身子晃了晃,差些从半空坠落下去。
他心头除了绝望再无其它色彩。
有这支平卢军加入,一个时辰......他再也没有充足信心能够坚持下去。
不,战斗到现在,距离天黑已经只有半个多时辰。
但随着这两万平卢军步骑出现,胜负就已经见了分晓。
......
白沟南岸。
“恐怖。”
郭璞盯着对岸激战的战场,面色庄重的咀嚼着这两个字,愈发觉得张仲生的评判实在是恰如其分。
末了,郭璞收起摇晃的折扇,在手里重重一拍,长叹道:“以八千精骑,就敢冲击防备严密的四万人大阵,而且还能以雷霆万钧之势破阵而入,如此无双猛将实在是世所罕见。上官倾城上将之名可谓是名副其实,狼牙都更是当得天下至锐之称!”
说到这,郭璞笑容苦涩,“我自忖亲眼看到过黄巢与藩镇军交战,这些年也见证过淮南军征战四方的迅猛,以为天下精锐之师没有能够胜过当今淮南军的。如今看来,竟然是我见识短浅了。原来在淮河之北,在广阔的中原与北方,还有如此虎狼之师。”
他这番话说下来,包括张仲生在内,众人都是一阵沉默。
作为儒门士子,认为文道乃天下之本,教化百姓仁孝忠义、愿为君王国家英勇赴死,才是无往而不利的神兵。他们对以力为长的兵家战阵从来都不如何高看。
然而他们现在已经看得很清楚,狼牙军在冲入宣武军中军大阵后,兵家战阵之力已经所剩无几。之后他们能够继续横扫宣武军之势,依仗的是将士敢战、甲兵锐利和修士如云。
正因这些硬实力明显胜过宣武军,朱殷调集过来围追堵截的左右两军精锐,才完全没能挡住狼牙军的兵锋,自身反而损失惨重。
无论是郭璞还是张仲生都明白,像狼牙都这样的军队,就算没有兵家战将带领,也是一支能够摧城拔寨的精锐之师。
换言之,如果换了人来统领这支军队——只要不是庸将,这支军队依然可以百战常胜。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郭璞顿时对狼牙军无比眼红。
儒门要争夺天下,除了士子治理地方、教化百姓,汇聚百姓之力为国力外,在沙场上与敌对垒,不正是需要这样的军队吗?
此刻郭璞对狼牙军视若宝山,恨不得据为己有。
然而他并不能。
所以他很难受。
半响,张仲生正色道:“当时晚辈离开青州时,狼牙都已经精锐非凡,但是今日观之,狼牙都眼下之精锐,依然可以说是今非昔比......他们已经足够强悍,但仍旧在不停变得更加强悍!”
顿了顿,张仲生暗中流露出浓烈的敬畏之色,“晚辈甚至想不到,这支军队最终会强悍到什么程度,天下至锐......天下至锐的尽头,到底会是何种模样?若是跟这样一支军队在沙场上相遇,怎样才能战胜他们?”
郭璞神色凛然的沉默。
如何战胜这支军队?
他没有答案。尤其是以眼下淮南军作参照的时候。
郭璞转头看向张仲生,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口吻道:“平卢军如此精锐,寻常时候断难战胜。眼下他们跟宣武军对垒中原,彼此被对方牵制精力,这是我们最佳的机会,必须马上上报廉使,不惜一切代价,让淮南军马不停蹄赶到中原!如果失去了这回介入中原的机会,只怕淮南兵马往后将再无北上中原的可能!”
张仲生深表赞同。
这次观战,让他们对平卢军的忌惮上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并且真实感应到了一股火烧眉毛般的紧迫感。
良久,郭璞重新眺望战场,叹息道:“我听说安王麾下藩镇,政通人和,兵强马壮,今日见之,方知世人诚不欺我。”
张仲生道:“平卢之强,闻之已经让人心折,见之则更是让人敬畏。”
郭璞忽然掷地有声道:“那么现在就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什么问题?”张仲生问。
“淮南因儒门而兴,中原因道门势大,关中因兵家强盛......平卢又是因何变得如此可怕?”
“儒释道兵四大家,平卢一个都不占。”
“千百年来,不得四家辅佐,诸侯不能强大。”
“可平卢偏偏强大了,而且还是一等一的强大。”
“所以答案是什么?”
“除了一个答案,晚辈想不到其它。”
郭璞眼神锐利,“我心中也有一个答案。”
张仲生看向郭璞,“就是不知道晚辈心中的答案,跟先生是否一样。”
郭璞道:“答案只有两个字。”
张仲生肃然点头,徐徐吐字:“安王!”
郭璞笑容艰涩,“除此之外,实在不能有别的答案。”
“安王......晚辈不曾见过。”
“不见其人,素闻其名。”
张仲生喟叹道:“名声远不足以让我们真正了解安王。”
郭璞眼中掠过一抹智慧之色:“而我现在已经有些了解他了。”
张仲生看了战场一眼,郑重颔首:“晚辈今日也了解了不少。”
郭璞道:“见民知国,见臣识君。上官倾城与狼牙都智勇若此,安王之勇武奋发不难想象。”
张仲生回忆起两次见崔克礼的情景,“非止勇武奋发,还有宏图大略。”
“但这还远远不够。”
张仲生长吐一口气:“越是了解,便越是觉得不够。”
“要战胜你的对手,必须先足够了解你的对手。“
“这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
郭璞深吸一口气:“所以我决定了。”
张仲生沉吟片刻,“先生要去见安王,晚辈不能不担心。”
郭璞笑了一声,“你怕我去了就回不来?”
张仲生点头道:“这个担心并不多余。”
“我不信安王会杀我。”
“安王向来有仁义之名,并不会滥杀无辜。”
郭璞笑容适意:“那你便不必担心。”
张仲生严肃道:“不,晚辈更担心了。”
郭璞沉着脸看向张仲生:“你觉得我会变节?”
张仲生不避对方的目光:“很多时候,变节并不是自身品行不端。”
郭璞失笑:“看来安王有让人甘愿追随的魅力。”
张仲生眉目肃杀:“据我所知,但凡是被安王俘虏的人,最后都成了他的爪牙。”
郭璞道:“你觉得我跟那些寻常之辈一样?”
张仲生针锋相对:“先生应该知道崔克礼此人。”
郭璞沉默下来。
临了,他道:“既然如此,安王非见不可!”
他转身就走。
张仲生没有跟随。
郭璞停下脚步,回头问:“你不想去见安王?”
张仲生道:“晚辈曾经两至青州,所以比任何人都想。”
郭璞点点头:“看来你是不敢。”
张仲生坦然承认:“晚辈的确是害怕一去不回。”
郭璞不再多言,转身走下山丘。
他留下一句话:“我会向你证明,安王并没有那么可怕。”
他的身影消失在林中。
张仲生良久未动。
末了,他仰天长叹,神色惆怅:“或许先生日后,会真的觉得安王没那么可怕......因为到了那个时候,先生只会觉得安王可敬,这才是真正可怕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