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刚下过一场雨, 打落一地蔷薇花。空气潮湿, 夏夜晚风徐徐,吹来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花园回廊里,老人眯起眼睛,借月光盯了程千仞片刻:“哦,是你。”
他虽然没明说, 下撇的嘴角、嫌弃的表情都写着‘年轻人,你路痴’。
程千仞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事,进宫第一日, 就是眼前这位老人为他指路,比起那些神色精明、面对他诚惶诚恐的宫人,对方更像老眼昏花, 脑子不清楚了。
“你怎么又走错路了, 大晚上在外面闲逛,嚯,你还拿着一根棍子。”
程千仞:“……这是我的剑。”
“我带你去东宫, 跟上。”竹杖点在地砖上, 发出笃笃声响, 老人缓慢移动, “让我看看你的剑。”
“呃,剑这种东西, 跟棍子不一样,不能随便看。”
“真小气,那我们交换。”
他说着竟然将竹杖递出, 另一只手去拽程千仞的剑。
神鬼辟易何等凶煞,普天之下有几人,敢从程山主手里直接夺剑?
程千仞心下一惊,急忙收敛威势。
老人抄起神鬼辟易掂了掂:“有什么不一样?还给你咯。”
程千仞追悔莫及,他不该晚上瞎逛,更不该迷路。
他该在宫里,不该在这里,跟一个碰瓷大爷扯皮。
“要不,您指个方向,我自己去。”
老人疯狂摇头:“我不带你,你走错路啊。上次给你指得多清楚,结果呢?你到现在都没回去!”
程千仞:“……”
对方似乎想抄近路,带他在花园小径间穿行,四下里夜色寂静,只有花树遮蔽月光。不知道值勤卫队都去了哪里,程千仞漫无边际地想着,该不是喝酒打牌去了吧。
雨后夏夜泥土松软,遍地小水洼,一脚不慎,就溅得一身泥。程千仞被大爷溅了几次,只好扶着对方走。
他们慢慢走着。
程千仞忽然道:“那天我回去了。我还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当皇帝了。”
老人不留情面地吐槽他:“人人做梦都想当皇帝。”
程千仞笑了笑:“然后我疯了,逼我弟弟嫁给我,逼朋友让兵权,半生东征西战,落得众叛亲离,还站在皇位上喊‘逐流是朕的,神鬼辟易是朕的,整个天下都是朕的。’这个梦,我一直记得,平时不敢给人说……没事,说了你也不懂。”
老人瘪嘴:“年轻人,棍子不多,想法挺多。”
程千仞一直被吐槽也不生气,大多数时候,他自认脾气很好。
“我不喜欢守规矩,也不喜欢给人定规矩,我这种人,最不适合当皇帝。进宫之后,他们都说我天命所归,每个人都相信这套说法,只有我不信。”他重复道,“我不信。”
老人停下脚步,浑身僵硬,转头怔怔地看着他。
“那你信什么?”
程千仞脱口而出:“我信立身问道、宝剑斩恶、与天争命!”
老人眼神越来越亮,如长夜两点烛火,嘴唇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口吐惊人之语。
“听不懂。”
程千仞:“……什么?”
“我们到了。”老人转身就走。
“等等,这不是东宫。”程千仞抬眼一望,声音戛然而止。
确实不是东宫。
他站在一座高耸入云、仰不可见顶的山峰下。准确地说,是一座高台。
四棱台基高阔平整,层层台阶向上堆砌,视野尽头,坡度近乎垂直,想来人走在上面,便如攀登危崖。非石非玉的材质被打磨光滑,深蓝色星空下,闪烁着洁白光辉。
真正的皇宫禁地不需要重兵把守,自有阵法禁制维护,令人无法靠近。天地开阔,四周一个人影也无,老人早已不见踪影。
程千仞不知道他们怎么稀里糊涂走进这里,也无暇多想,他被眼前情景震慑心神。剑阁观云崖很高,是自然造化之美。南渊藏由人工建造,却不如它气象雄浑伟岸。
摘星台。皇都的标志,无数人每天仰望着它,可望不可即。
传说中最接近天道意志的地方。
方才他就站在这座卜算命运的高台下,渺小的像一只蝼蚁,望不到云上世界,却说要与天争命。
直视伟大建筑,难免产生万丈高山倾颓,当头压下,无法逃脱的可怕联想。摘星台似乎另有玄机,它给不愿低头的人,尤为强烈的压迫感。
神鬼辟易感应主人心意,对抗无形压力,在鞘中不安地颤动。
程千仞霍然拔剑。
狂风卷地,剑气直冲苍穹!
他提剑登台,一步步走上石阶。周身剑气萦绕,驱散茫茫夜雾。
神鬼辟易本是凶煞之剑,此时却不带一丝杀意。好像身前无敌人可杀,不用再摆出吓人的模样。便如洗尽铅华的美人,对镜自照,审视本来面目。
程千仞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云雾渐深,寒风呼啸,他眉间鬓角覆着浅浅白霜。道路好像没有尽头,而他进入某种玄妙境界中,既不畏惧未知的前路,也不懊悔一时冲动迈上征途。
直到视野霍然开朗。
摘星台顶端,并不如何开阔,长宽不过五六丈,四面没有栏杆,凌冽的夜风吹得人摇摇欲坠。
穿过云层向下望,他初入皇都时,所见那些巍峨广厦,重重楼台,都化作一个个渺小的光点。人间灯火蜿蜒如河,向远方蔓延。
皇都是人族世界最伟大的雄城,他现在站在摘星台上,仿佛把这座光辉万丈的城踩在脚下。
高台之下,无数人奔波忙碌,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循环往复。
程千仞放眼远处,大陆其他高大建筑,比如南渊藏,平时不开阵法,因而漆黑一片。
东边万里之外,却有一点光芒。传说雪域的黑塔塔顶,由整块巨大琉璃打磨,返照月光,极为明亮。那是魔王的住处。
夜幕下最为明亮的,是头顶星河,没有遮蔽、无比壮阔的星空。原来星星也有大小之分,程千仞想。
“它们眼里的摘星台,比我看台下灯火,更渺小。”
“不,它们不会看你。”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星空之下,没有永垂不朽。”
老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单薄布衣被狂风吹动,双目神光湛然,佝偻身形却显得无比高大。
程千仞怔在原地。
“你怎么上来的?”
“拿着剑,一步一个台阶,走上来。”
“走了多久?”
“我不知道。”
长路漫漫,夜雾迷茫。
老人‘哦’了一声,竹杖点点脚下石板:“我坐升降机上来的,不比你慢多少。”
程千仞没反应过来:“什么?”
“对啊。这个台子里,五十年前装了很贵的升降阵法,早就没人走路了。”老人嫌弃地看着他:“让你不跟紧我,傻缺。”
程千仞回过神。
不是,我已经猜出你身份,你这么久不来见我,见了我不答疑解惑、传道授业,你还骂我。我没脾气啊?
“我傻缺?”
“你不傻缺谁傻缺?”
他们在伟大的摘星台上破口大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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