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仞与顾雪绛上次见面, 在佛光山慈恩寺里。他们身陷重围, 并肩作战,那时顾雪绛还是紫衣公子打扮,护在林渡之身前,插科打诨,笑骂群雄。
朝光城再见, 顾将军披坚执锐,气势冷厉,倒显得程千仞平静温和。
他们屏退左右, 城头叙话,时间有限,也不必寒暄, 话题开门见山。
顾雪绛:“你到底是要跑路, 还是去做太子?”
朝局云谲波诡,皇都是野心家的一场美梦,未知危险伴随着巨大宝藏。但以他对朋友的了解, 程千仞权欲不重, 做院长、做山主, 大多出于责任心。
“我跑什么, 天赐不取,反受其咎。”
长风浩荡, 天高地阔,护城河波光粼粼,城头旌旗飘扬。
“我可以回避, 但它会成为我的心结……剑道已至瓶颈,我冥冥中心有所感,突破的契机应该就在皇都。”
顾雪绛:“你是不是太急了。修行路上三道关隘、三座险峰,你才闯过险关,就迫不及待要登山?”
“见山攀山,见海赶海。我怕什么。”
换做傅克己,肯定会严肃劝诫他端正态度,但顾雪绛只是狠拍朋友肩膀:“好!”
在人与魔族漫长的战斗历史中,攻城器械与城墙层层加高。直到今天,朝光城作为大陆第一要塞,城墙高三十余丈,由坚固无比的花岗岩砌成,远望像万仞山脉延绵,接天连地,钢筋铁骨般骇人。
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会想起历史上那些惊心动魄、事关种族存亡的战役,因生而为人感到万分自豪。取水沧江、暗流汹涌的护城河,刻满防护符文的墙体,城上巨大的投石机和□□,共同见证伟大将领的功勋、人族世世代代不屈的斗争意志。
顾雪绛看见这座城,就想起少年时的野望。
“千仞,谢谢你。”
平叛之将固然威风,却不是他初衷,杀神凶名也非他所愿。成为守护家国、令魔族闻风丧胆的镇边之帅,才是他最高理想和终身抱负。
唯一遗憾,只是听说徐冉已经调任禁卫军,前日启程赴任,可惜不能与昔日好友并肩作战。
一腔热血酬知己,知己一个也无。
“除了你,谁堪此重任?”程千仞道,“我得走了,安国一直盯着我,好像我会破碎虚空、消失不见。”
顾雪绛拉住他,低声道:“最后一件事。自林鹿东出朝光城,便失去音讯。我派去跟他的人,可能是被他发现了,所以故意甩开。我猜他不想再跟我有牵扯,但是……”他说到这里,声音更低,好像这种请求很过分一样,“如果你有林鹿的消息,请告诉我一声。我没想打扰他,只是担心他。”
程千仞:“没问题。”
他们击掌撞肩。
眼看顾雪绛进城,徐冉才收拾行李准备启程。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开局两把刀,话本全靠买。
她此时便在擦刀。
白闲鹤这次帮她隐瞒行踪,勉强算她同伙:“你不去见他一面?自你离开神武军,就再没见过他了吧。”
“我是劝他保重,还是骂他几句?没意思。如果他哪天摊上事,我愿意舍命去救,现在让我见他?算了吧。”
乱世初起,徐冉、林渡之便随顾雪绛参军。那时学院刚停课,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各奔前程,与三两好友结伴,便觉未来无限可能。他们三人也确实有过一段意气风发的快乐时光。
白闲鹤:“……何至于此。”
“我和林渡之亲眼见过他战前劝降,敌人不降他便屠城。千仞只是听说,这不一样。”徐冉一边擦刀,一边慢慢说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任何动作都不再急迫。
“以前我们有门课叫军事理论基础。有一天,先生问‘东征之战中,如果你是魔族将领,如何最快攻下朝光城?’,你猜他怎么答。”
她平静地复述顾雪绛的答案,时隔多年,她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记得一清二楚。
白闲鹤听罢,感叹道:“是他会做的事。他根本不用修这门课。”
“这门是副课,他主修‘博物志’。熟知各地风土人情,每条山脉的走向、每支河流的汛期。他刚到神武军时,手下兵将不够,经常挖渠引水、筑坝拦河、再埋下爆破符,使山石崩落,利用地势做水淹、火攻。南渊精神本来提倡‘学以致用’,但教博物志的先生专门写信给他,说自己没他这种学生。”徐冉收刀回鞘,“我在讲笑话,你怎么不笑?”
白闲鹤轻咳一声,心想这比傅克己的冷笑话还冷,我怎么笑得出来。
徐冉话锋忽转:“长公主让你留下与他共事?你什么感觉?”
“流水的元帅,铁打的总参,我十分骄傲。”
他自认是除安国公主外,最熟悉镇东军,最了解朝光城的人。
徐冉嘁了一声:“听说你以前和他有过节?”
“天大的过节。只等他马背冲锋的时候,我躲城头放他冷箭,不信搞不死他。”白闲鹤摇摇扇子:“行了,别拿话试探我,在其位谋其政,我既然留下,必定尽心尽力地辅佐新元帅。”
徐冉被拆穿也不扭捏:“辅佐不指望,你每天催他按时吃药、少抽点烟,别死就行。”
“我觉得你还是挺关心他的,你不如自己跟他说,免得后悔。”
徐冉背上双刀起身,红发带如跳跃火焰,姿态潇洒:
“行走江湖,哪来那么多后悔事。”
程千仞乘坐云船前往皇都,同行还有两位公主与镇东军精锐,按太子归京的仪轨看,这遭排场足够煊赫。
但顾雪绛、傅克己留在朝光城坐镇宗门联盟,徐冉不与他们一路,他身边没有一个朋友,只有怀清、怀明两位弟子随侍,也算孤家寡人。
庞然大物在云海间穿行,山川河流一闪即逝,程千仞站在甲板边,穿过云层向下眺望。
温乐和他聊天,像只唧唧喳喳的小麻雀。
“春天最好啦。宫里柳树结絮了,到处都是白茫茫,粘在我裙子上像绒花。还经常有野猫跑进我宫里,爬在花架上晒太阳,也不怕人,知道我脾气好才来欺负我,别人宫里都没有的。四月暖风一吹,天气晴朗,最适合打马球,你十一岁生辰的时候,父皇送了一支球杖给你,名叫‘龙骨’,花纹特别漂亮。可惜被我弄坏了,你还一次没用过……”
她已经出落成大姑娘,程千仞也不好再拍她的脑袋,只能宽和笑笑:“我真的想不起来。”
温乐沉默片刻:“没事,哥。”
一团黑色的东西破云而出,吓了她一跳。渡鸦翅膀拍打云船外的无形屏障,发出细微响动。
温乐微惊:“这是什么鸟,竟然能飞这么高,还没有被冻死。”
程千仞想了想,伸手将它提进船里:“如果它每日都在暴风雪中穿行,当然不惧区区冷风。”
温乐不明所以。
“千仞,见信如面。慈恩寺一别,数月未见。一位旧识请我做客论法,我于清净之处小住,暂不问人间事。一切安好,不必记挂。”
林渡之的字迹贯来□□超逸,寥寥数语,足显持笔者心绪平静。不等程千仞回信,极通灵性的渡鸦振翅高飞,隐没在云间。
写信人不需要他的回复,只是单方面通知他。他想,林鹿除了蓬莱宝华寺的同门、学院里的朋友,还有其他旧识吗?
程千仞入城那日,是个艳阳天。
春日里百花盛开,皇都百姓捧着花篮花束挤满长街,从拱极门到朱雀大街,一条大道如披锦绣。
王朝第一神将安国长公主,带领长年与残忍魔族战斗的威武之师,每逢她回京,都会迎来民众的热情欢迎。这次除了镇东军将士,人们为了一睹南渊院长、剑阁山主、未来太子殿下这位传奇人物的风姿,黎明时分便在大道两旁站队。
程千仞端坐在高大的辇车上,前面宫廷礼乐仪仗队开路,轰鸣礼炮声使他头晕,不得不调动真元抵御。
他今天的礼服里外三层,是怀清、怀明帮忙穿的。朝歌阙在剑阁教过他如何穿戴复杂礼服,但他那时心思不静,竟然没学会。
道旁人群追随辇车奔走,欢呼声一浪接一浪,明亮的春光里,宝伞华盖旋转,漫天花叶飞舞。辇车上的怀清、怀明视野开阔,一眼能望到与天际线相接的连绵宫城,不禁心潮澎湃,好像飘在云端。
“这就是皇都啊。”
文人墨客写了又写,写不尽它半分风姿。三尺见方的黑金砖石铺地,大道可容八架马车并行、道旁古木望不到顶,将天地撑得更加高阔。战火纷乱、穷困疾病,像另一个世界的苦难。而它永远是辉煌、威严的模样。
“那是摘星台吗?”怀清怔怔道,“真的好高。是不是比我们观云崖更高……”
程千仞拿下双院斗法榜首时,也曾打马游街,花汁染红了马蹄。那年初露锋芒,再老成世故,眼底也带出飞扬神采。如今着实心绪复杂,一言难尽。他不远万里来到皇都,来找寻战场上找不到的答案,来见证更广阔的江山。
不知过了多久,仪仗队终于临近正宫门,程千仞起身挥手,送别人群,将欢呼抛在宫墙外。
太子归京,入住东宫。理应先去太极殿见过圣上,然后设宴极乐池,请百官同乐。
但程千仞不是寻常太子,眼下局面也不是寻常时候。
圣上神志不清,如果太子去朝辞宫拜见首辅,皇族面子过不去,长公主第一个不答应。所幸朝歌阙安排在东宫设宴,为太子接风洗尘,使安国松了一口气。
辇车行驶在开阔而纵深的广场上,怀清怀明好奇地张望,只觉雄伟宫阙当前,自身渺小如长空之雁。大殿坐落在广场尽头的三层高台上,仰头也看不清楚,好像蒙着一层金光,两侧复道蜿蜒,阙楼飞檐斗拱。礼乐仪仗队跪拜请辞,耳边终于清静了,马车再次动起来,缓慢绕过前朝三大殿,向内廷驶去。
前殿是处理朝政的地方,白墙、红柱,青黑色琉璃瓦,气象雄浑,阵法波动不甚强烈,却隐隐透出自信、强大的意味。转入内廷才像回家,花红柳绿、平湖假山有了人情味,温乐的马车立刻赶上他们,小公主放肆喊道:“去我宫里玩啊!”被骑马的安国一把摁回去。
马车绕过一个又一个弯,数不清的离宫别殿被抛在身后。眼前出现一片漫漫水光,极乐池相当于四个太液池大小,春天湖边杨柳飞絮,映着阳光与琉璃瓦,好似金尘玉屑,纷纷扬扬。
程千仞看着湖边杨柳,忽然道:“停。”
赶车的内侍忙不迭停车,一行人涌上来,铺脚踏撑华盖。
程千仞摆摆手,甩开礼服外袍,从车上跳下去。
安国追上来,不明所以。
“回去歇息罢,我自己去。”
众人露出担忧神色。
安国公主担心他一个人面对朝歌阙,心情紧张,怀清怀明担心他宴上无人服侍,不显尊贵,温乐的担心比较简单务实:“你不会迷路吧?”
程千仞笑笑:“我走南闯北这几年,也没把自己弄丢啊。”
听说东宫就在极乐池后面,想来离得不远,距离晚宴还有三个时辰,时间宽裕。
怀清:“既然山主想自己走走,活动一下筋骨,那我和怀明在东宫等您。”
程千仞打发他们离开:“安心歇着去吧。”
春风拂面,杨柳依依,程千仞乘湖畔小舟,以真元催动,徐徐前行。
上岸时听见战马嘶鸣,他寻声去看,寻到一片土地夯实的开阔场地。听说宫里有大小十余座马球场,数紧邻东宫这座最大。
歌舞升平年岁,精力旺盛的年轻人痴迷打马球,以彰显自信和桀骜,现在王朝的精英子弟大多去向战场,经历更惊险、更严厉的考验。从皇宫到京郊,球场都空了下来。
他本想见识下宫廷御马,却先看见球场外围的浮雕走廊。壁画刻在数丈高的石壁上,繁复的防护符文与刻刀痕迹融为一体,行云流水、栩栩如生。
骑兵奔袭、箭矢如海、巍巍边城……东征之战中每一场经典战役雕刻在这里,曾是帝王最引以为豪的辉煌功绩。然而对照今日,东民南迁,王朝版图失去白雪关,未免显得日薄西山、凄凉无奈。
程千仞顺墙壁行走,打量壁画,宫娥内侍遇见他,远远行礼叩拜,不敢近前,生怕冲撞贵人。
等他看完浮雕长卷,天色已经暗了,接近点灯时分。七拐八转,四下无人,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皇宫真的很美,他也真的迷路了。
单刀赴会的豪情早被消磨干净,程千仞深呼气,平静心情。
不远处廊下立着一道人影,他走近前,见是一位麻衣布履、手持竹杖的老人。
气质平庸、面目平凡,毫无贵气可言。市井间是喝茶下棋的大爷,换在宫里,可能是内务府的匠造师傅、御膳房的老厨子、礼乐坊的老乐师。总之在宫墙内生活了很多年。
“劳驾,请问东宫怎么走?”
老人转过头,苍老浑浊的双眼直直看着他,不说话。
程千仞想对方可能耳背,当即重复一遍问题,就在他忍不住皱眉时,老人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向去三十丈,穿过飞燕游廊,向东十丈,再过西花圆门,最高的大殿就是。天黑了,你刚来这儿,又没人带你,只凭胆大一路摸黑,怎么走得出去?”
人上了年纪,通病就是批评后辈,程千仞没多想,道过谢便走了。
背后传来苍老的声音:“别回头。回头走错路。”
老人指的是条近路小道,他穿花拂柳,不多时,眼前霍然明亮。一盏盏琉璃宫灯高挂,东宫极乐殿金碧辉煌。等候已久的侍从们小跑迎上前,程千仞摆摆手,健步如飞拾级而上。
“哐当!”
孤身一人推开菱花门,他认为,自己此时大概风尘仆仆、自信而霸气。
但落在殿内那人眼里,来者发冠微乱,礼服也不整齐,温暖春风吹得他脸颊泛红,像只摸不清状况,闯进猛兽洞穴的兔子。
于是他屏退左右。宫人鱼贯而出,大殿顷刻空荡。
殿门关闭,沉沉一声闷响,气流搅动帐幔飘飞,铜鹤灯台烛火明灭。
“见到你真好。”
程千仞一怔。
那人长袍曳地,穿过帐幔向他走来,一边卸下面具,笑道:“哥。”
这笑容令人目眩神迷。
程千仞如遭雷击:“……逐流?!”
逐流应了一声,没骨头一样向他怀里倒:“哥哥这副表情,见到我不开心?”
他憋了一肚子话等着质问朝歌阙,准备好打一场硬仗,可眼前只有撒娇卖萌的程逐流。张口就跟他一起骂朝歌阙,骂得他一点脾气没有。
程千仞甩开弟弟:“站直了好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