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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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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流笑意收敛:“我的意思是, 请哥哥来安心修行。至少可以在抵达东境之前, 变得更强。你背后还站着剑阁和学院,你的力量关乎白雪关战场的成败,东川百姓的生死。”

程千仞为自己胡思乱想感到羞耻,伸手触碰逐流掌心光芒:“又要麻烦你了……呃!”

逐流五指回握,猛然使力, 拉着他一同向后倒去。

两人跌在床榻上,天旋地转,萤火微光迸溅, 化作一片耀眼明光。短暂的眩晕和失重之后,程千仞再次进入了对方的芥子空间。

湛蓝色天空漂浮着洁白的云朵,像丝丝缕缕的棉絮, 他们身下草地松软, 缀满清凉的晶莹露珠。

他第一次来‘做客’时,不知规则,无意间改动了这里, 没想到一直保留到现在。

逐流还压着他, 恶作剧得逞一般低低地笑。

程千仞拍拍弟弟肩膀:“行了, 起来。”

逐流假装要起身, 突然向一旁倒去,抱紧他腰身顺势滚了几圈, 才依依不舍松开手。

程千仞拂去衣上草屑,无奈地笑:“瞎闹。”

你小时候早慧沉默,嫌弃邻居小孩玩泥巴幼稚, 怎么长大了反倒生出顽皮心性,难道缺失的童年注定要补回来?

逐流也笑,哥哥已经将他的搂抱,看做幼崽撒娇,渐渐习惯后不再排斥。他可以肯定,世上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对程千仞亲近到这种程度。

喜悦之余,他竟不觉得满足,反激起心底更多渴望。

交谈不够,陪伴不够,拥抱不够,一起打滚也不够。

与哥哥亲昵,就像饮鸩止渴,多少都不够。

程千仞不知弟弟曲折心思,他是来修行的。这次不需要借助南央城老街小院使心意宁静,只需要时间。

上回朝歌阙主动离开,逐流却不愿意走:“让我陪着你吧,不管你是练剑还是打坐,我不打扰你。”

程千仞想了想,蹲下拔草叶,编了一只蚱蜢塞给弟弟:“那你自己玩会儿?”

逐流与绿油油的蚱蜢面面相觑:“真拿我当小孩?”

他拉着程千仞向前走,路边长出榆树,疯狂拔高抽枝,脚下草地变作青石板长街,长街尽头一转弯,就是熟悉的老巷。两侧白墙逼仄,茂密枝叶伸出别人家院墙。

小巷最深处,推开木门,院子里干净整齐。

“到家了。”逐流乖巧道:“哥,你去算账吧,我给你做饭吃。”

程千仞不介意陪他玩这种小把戏,心念一动,手中出现装满的菜篮,递给逐流。

他们就像关系友善的普通兄弟。

程千仞出关那天,逐流做了一桌家常菜。

看着哥哥吃完,露出餍足神色,托腮问道:“这里好吗?你愿意在这儿吗?”

这问题问得十分古怪,程千仞却没有细想:“好啊。”

他打算等自己看见圣人境门槛,再来请教对方如何开辟、或掌控一方空间,目前的困境,在于剑道似乎达到瓶颈,反复演剑已经揣摩不出更多真义。

见江山这套剑诀不该仅限于此,神鬼辟易也很好,是我不够好。

程千仞心里琢磨着突破瓶颈,诚恳问道:“杀魔王那夜,你分神化身留在剑阁,法身东行,剑却往西南去。一剑追袭三千里,如何操控?以神识一心三用,与朝辞剑建立联系,还是某种法门,使剑自生灵……”

逐流听罢,站起身,声音带了点冷意:“那不是我。你怎么还想着他?”

程千仞微惊,向后避让,一边推少年的胸膛:“别闹。”

弟弟姿态不再柔顺,使他感到压迫,不由紧张戒备。

逐流一把攥紧他手腕:“我感觉他又有动静了,他一天没有烟消云散,我就要提防他抢我法身,你也要小心不把他当成我,你我都不自在,不如哥哥帮我,一起杀了他。然后我们兄弟二人,海阔天空,逍遥快活。”

程千仞听得别扭:“……何至于此。”

“你替他说话?你以为他对你好,无缘无故,不求回报?”逐流冷笑道,“他无非是认定你身份,想让你回去接那烂摊子,帝星五皇子早就死了……”

程千仞挣脱禁锢:“你疯了吗,你到底在说什么?”

“嗤——”

双方争执戛然而止。

他听见利刃刺破血肉的声音。

一刹那被拉长,一截尖剑穿透逐流胸膛。殷红血迹飞速扩张,浸染前襟。

逐流眼中情绪复杂,惊诧、愤怒、厌憎很快消失无踪,只剩冷漠。

他手臂向后,抽出黑色剑柄,将长剑提在手中。

朝辞剑淅淅沥沥淌着血。

他自己的血。

这一切发生太快,超越程千仞目前可以认知的速度,就像他躲不开安山王的手掌,此时一样躲不开溅在脸颊的鲜血。

温热的、逐流的血。

“朝、朝歌阙?”

“嗯。”

那人应了一声,看不出情绪。

程千仞心底发寒。

人到底有多狠,才能毫不犹豫地捅自己一剑,依然面不改色。

以前‘朝歌阙’与‘逐流’,就是这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地争夺身体的吗?

他以为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对方总该解释点什么。

朝歌阙开口说了四个字:“他没死,走。”

一瞬间天旋地转,又回到云船房间。程千仞深吸一口气,竭力镇定:“你的伤怎么样?”

“不碍事。”

两人还维持着去往小世界之前,交叠躺在床榻上的姿势,这使程千仞心态更崩了。

要是一天变三次,朝歌阙变程逐流,程逐流变朝歌阙,如何变化完全不可预料,毫无防备……

谁受得了?!我受得了?!

朝歌阙从容坐起身,拂去衣上血污。空气中水汽聚拢,一面水镜凭空凝结。

程千仞听见一声嗤笑:“他就这幅打扮?”

‘他’指的是逐流。

逐流为了显得温柔无害,没有随身佩剑,将朝辞剑留在芥子空间中。平时穿衣只穿质地柔软、颜色清淡的长袍,比如浅米、藕合、月白色。墨发半挽半放,松松地簪一支木钗,其余披散肩背,青丝如瀑。

毫无攻击性的美,自带柔光,宜室宜家。

朝歌阙散去水镜,看了程千仞一眼,眉头微蹙:“你喜欢吗?”

程千仞目瞪口呆:“什么?”

那眼神意味复杂,令他觉得自己像一位被奸妃媚惑的昏君。

可是,我什么也没做啊。

你变来变去,总问奇怪问题,答不好就是送命题。

我上哪儿说理去。

敲门声突兀响起。

朝歌阙恢复漠然神色,程千仞放下床边帐幔,低声道:“你突然性情大变,会惹人生疑。还是‘身体抱恙,卧病在床’吧。”

来者除了怀清怀明,还有傅克己。

“我们收到了镇东军最高统帅的回信。”

程千仞接过信件,一目十行。安国长公主代表军部,表达对宗门联盟的感谢和欢迎;朝光城外五十里,沧江连环坞一带,旷野荒凉无人,适合飞行法器降落,她将率部下前来,亲自迎接第一批宗门修士。

“还有多久能到?”

怀清:“按云船现在的速度,最多半日。”

傅克己:“你还好吗?”

怀清怀明传递消息已经足够,他不是非来不可,但听说对方和所谓的弟弟进了房间,一天一夜没有出门,总担心出什么事。

“我挺好。小流不耐舟车劳顿,生病不方便见人。便不请你们进去坐了。”

傅克己剑眉挑起,无声表达你他妈扯淡,程千仞尴尬地摸鼻子。

怀清怀明见状对视一眼,低笑道:“您悠着点。”

大宝贝可是柔弱美人。

程千仞一剑鞘拍过去:“心思放在修行上!”

朝歌阙翻阅安国公主的信笺,不知为什么看得比较慢,程千仞好整以暇,在一旁打量他。

脸色苍白,唇无血色,眉眼间有淡淡倦意。

也是,杀魔王落得旧伤未愈,又捅了自己一剑,铁打的人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他现在在哪,小世界里?你们俩到底什么情况,不能坐下谈谈?”

朝歌阙:“我会处理好。”

又是这样。程千仞心头忽生无名火:

“你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我能怎么办!”

他拂袖打落桌上香炉,哐当一声钝响。

门外怀清怀明还没走远:“啧,刺激。”

朝歌阙好脾气地捡东西:“别闹。”

程千仞正想发作,忽听那人说:“你剑道遇瓶颈,并非受修为限制,只是缺少一个契机。”

他沉默片刻,有些摸清门路了,朝歌阙谈正事沉稳可靠,聊私事容易被气死,逐流则正好相反。

“游历六载,见遍山河,还不够吗?”

朝歌阙摇头:“对别人来说,足矣。对你,不够。”

自程千仞少年成名以来,在世人眼中,一直以可怕的速度修行着。但他自己仍觉不够,朝歌阙也认为不够。

从前反复练剑,量变引起质变,使剑道不断进步。到达一定程度,这种方法就行不通了,滴水可以穿石,却不能使山石炸裂,万象开阔。

他需要一柄铁锤,或者一包□□。

“剑道一途,我能教你的,在你突破大乘时都已教过。如果能找一位毕生修行‘见江山’,热爱它、敬畏它的绝世强者,与其论法,或有进益。”

程千仞不得不佩服顾雪绛深谋远虑。

遥远的记忆里,藏上挑选剑诀,顾二问他:“你练这个,谁教你?”

时隔多年,他又遭当头棒喝。

圣上年迈糊涂,不问世事。安山王三观不合,立场相对。

上哪里找修习‘见江山’的绝世强者?

朝歌阙见他神情沉重,正想安慰两句。

程千仞洒然一笑:“罢了。难道差这一点契机,我就未来无望,要放弃修行?天下之大,机缘不可捉摸,何愁没有办法!”

云船开始下降,透过飞逝的云雾,渐渐能看清旷野、山峦、江河。

东川山脉峰峦如聚,沧江波涛如怒,奔腾向西。人们总不愿承认,沧江的发源地是魔族居住的雪域,尽管从地理意义上讲确实如此。

冰川融化,雪水汇聚,西行八百里,穿山越岭,化作无数分支河流,在人口密集的平原上灌溉农田,最终涌入大海。

程千仞下船时,正是日暮。

旷野间风声呼啸,如山鬼哭嚎。

一支百余人的铁甲骑兵等候在不远处,火红色朱雀大旗高高飘扬,比落日更耀眼。

日暮乡关,却没有袅袅炊烟,村落大约已经南迁。

早春时节,沧江表面浮冰未消,江水已开始涌动,夕阳光辉下,万千冰凌随水流奔腾,气势磅礴。

很久以前靠江讨生活,这便是一年中生意最惨淡的时候。程千仞曾对它骂过无数脏话,现在终于看出些江河壮美的意味。

他又回来了。

从这里走出去,又将为这里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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