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潭里的水哗啦响起, 溅起的水也将那几个字给冲刷掉了,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苍龙靠在水潭边,一双眼睛垂着, 琉璃色的眼珠里没有一点光泽,那模样, 像是在说——我早就知道她终究会走的,如今这样也是寻常。
只是,那一副死样子竟是比被紫云雷劈过的样子还要凄惨几分。
一直快天黑,窦炤也没回来, 苍龙闭上了眼睛, 彻底心死了。
他盘踞在水潭里, 就算此时鼻子里还能出气,也像是死了一样。
“不是每天都要被雷劈的吗?都习惯了,怎么还做出这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既然不想被雷劈, 那就跟我走啊!”
就在他生无可恋的时候, 耳旁忽然就重新出现了一道女声,清亮而有生气, 说这话时, 显然心里还烧着一些火。
苍龙一下睁开了眼睛,一眼就看到了抱着果子站在前面的窦炤。
窦炤穿的还是那一身浅青色的长裙, 此时晚霞余晖落在她身上,令她整个人好像披上了锦缎一样。
很美。
苍龙那双黯淡无光的琉璃色眼珠里一下子又亮起光泽来, 他看着窦炤,昂起了头,小心翼翼地又是犹豫着凑过去, 蹭了蹭她的脸, 以表歉意。
同时也表亲近。
窦炤一手推开了他还是板着脸, 却没有再提及那个话题,只说道:“我今日将这整个林子逛了一遍,看到了一些果子,我摘了吃了,很是清甜,你吃不吃?”
她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语气明显是有些冲的。
但是苍龙一点都不在意,他低下头来。
窦炤就将果子放进了他嘴里。
苍龙体型太大了,如她掌心一般大小的果子,估计都不够他塞牙缝的,所以,她一股脑都将裙子兜着的果子倒进了他嘴巴里。
反正,之前采摘的时候,她自己已经吃饱了。
喂完后,她就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没说话。
她人虽然回来了,心里还会有气的,还有一种不知自己几时才能离开这里的焦躁。
这焦躁还随着她留在这里的时间越来越多而越来越深。
所以她没注意到身边的苍龙。
直到苍龙须须挠了挠她的脸,她才回神看过去。
苍龙嘴巴里叼着那根树枝,示意她看地上。
窦炤就看了过去,看到了地上写了几个字——“果子很甜,谢谢。”
这一句话,让窦炤一下子就心软了,不由觉得自己强迫别人做别人不愿意的事挺不好的,哪怕只是一种想法,那都不好,他自己选择那样,肯定有他的原因。
窦炤就不打算与苍龙生气了,他们也算是一起度过了一段时日,是朋友了。
“你不愿走的话,等我离开后,就只有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了,我给你留个东西吧,将来如果你孤单时,可以拿出来看看,或许想着我在的这段时间,心里会好受一些。”
窦炤不确定如今究竟是什么情况,可她确定,自己是一定会走的,所以,这么说道。
但是她也没什么可以拿出来送他的。
想了想,窦炤扎破自己的手指,里面沁出的一滴血化作了一颗血珠子,她将这颗血珠子送给了苍龙。
“这血珠子有我的气息,我便将这血珠子送给你。”
苍龙垂头看了一眼,轻轻发出一声龙吟。
窦炤便觉得自己掌心里那小小的血珠子便腾空而起,很快朝着苍龙飞去,最后似乎是没入了他的眼睛那儿。
苍龙什么话都没说,只又凑近了窦炤,亲昵地蹭了蹭。
这一天晚上的雷劫好像对于苍龙来说都没有那么难受了,他在水潭里偶尔摆动龙尾时,都像是带着些高兴的。
这高兴的氛围,也感染了窦炤,让窦炤都觉得今晚上的紫云雷劫好像没那么厉害了。
到了天亮的时候,窦炤是猛地惊醒的。
她竟是不知不觉睡着了。
再一看,她此时就睡在苍龙的身体上。
是苍龙浑身上下算得上最好的一块地方。
她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避免自己碰到苍龙的身体,然后,看向了苍龙。
苍龙此时竟是睡着了。
是的,睡着了。
他的呼吸平稳,她能感觉到他的龙心也是安宁的很的,显然,是真的陷入了沉睡之中了。
窦炤有些惊奇。
要知道,好像自从她出现在这里的那天开始,她就没有见到苍龙睡过觉。
他要么只是闭目养神,要么是半敛着眉眼,虽然气息微弱,可也不曾安睡的样子。
一个人长久不睡的话,总是不好的,全身心的放松才更更好的修心养神。
所以,窦炤不打算弄醒他,何况现在还早着,天也刚泛起鱼肚白,按照他受紫云雷劫的时间来看,估计这会儿也才睡着没多久。
窦炤的视线看向了黑水下面的那根玄铁链。
或许是因为苍龙睡着了的关系,他此刻没什么防备,所以,那根玄铁链也就露了出来,有一块地方都因为苍龙此时没有防备的动作,露出了水面。
那黑幽幽的表面,和这潭水像是没什么差别一样。
窦炤盯着那玄铁链好一会儿。
这会儿的阳光好像忽然烈了一些,她整个人晕了了一下,然后仰头看了一眼。
入眼的便是一圈圈光圈,看不到其他。
莫名的,窦炤却有一些紧张,她几乎没有犹豫,小心地落入水中,伸手去摸那根玄铁链。
在她的手触摸到玄铁链的一瞬间,窦炤就有一种身体被灼烧的剧烈的灼痛感,那股灼痛感很是强烈。
窦炤下意识地就想收回手,猛地一收手,便是发现自己掌心烫掉了一块皮,连着肉都撕下来一块。
好疼好疼,疼得她眼泪都流出来了。
这玄铁链看着黑沉沉的好些是冷寒无比的,实际上却像是灼烧着的热铁,皮肤触之便感觉灼烧的疼。
那苍龙被这玄铁链捆着……
窦炤抬头的时候,便撞进了一双琉璃色的担忧的眼睛里。
早在她碰触玄铁链并快速退开的那一瞬间,苍龙就睁开眼了。
不知怎么的,窦炤对上这双眼睛,不自觉便觉得湿了眼眶,“真的好疼啊。”
她这么说道。
他每天都这么疼。
窦炤心里有些难过。
苍龙叼起树枝,很快地在地上写了三个字:“我不疼。”
就是这三个字,没有其他。
他是在告诉自己,他不疼的,她不用替他感到难过。
可难过这种情绪又岂是他说不疼就不会有的?
窦炤的手朝着他的龙目凑过去,苍龙的脑袋一下低了下来,似乎是在配合着她靠近,让她能够触及到自己。
她的手的确是碰触到了苍龙的右眼。
虽然那一滴红色真的很浅很浅,在苍龙黑色的鳞片下并不显眼,但是,她还是一眼看到了。
是她的血珠子。
他的眼睛睁着,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像是要望进她的心底里去一样。
窦炤张了张嘴,开口说道:“真的不能跟我走吗?”
但是她发现苍龙听了没有一点反应,再想开口时,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在发光,像是要与这里隔绝开来一样。
窦炤心里咯噔一下,又说了几句话,可苍龙只是看着她,眼底里有些不舍和伤感。
可显然,他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她不会现在要走了吧?
窦炤看着自己的身体从开始发光,到一点点越来越透明,不由心里一凉。
她抬起头时,最后看到的就是苍龙那双琉璃色的眼睛。
然后,她整个视野里便都变成了一片白,不,准确地说是变成了一片亮光,刺眼的亮光,因为太亮了,导致什么都看不见,也无法睁开眼睛。
窦炤听到了一声疑惑的带着点怒气的声音:“咦,你怎么会在这?还不快速速离开。”
什么啊,这是哪里,你又是谁,我为什么要离开?
窦炤心里这念头还没落下,就感觉眼前彻底一黑,整个人一下子晕眩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窦炤是忽然惊醒的。
就像是原先一直昏厥着,现在忽然脑子里恢复了点神识,回想起之前的一幕幕,便一下子清醒过来。
睁开眼睛时,她发现自己就在竹屋的床上,瞬间她松了口气,一下子坐了起来。
此时外面依旧是夜幕重重的样子,显然,这一夜还过去没多久。
窦炤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灌下去,让自己的情绪稳一些,然后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掌心。
她竟是看见自己的掌心有一片灼烧过的痕迹,虽然那痕迹已经很淡很淡了,但是,她确定,那真的有一块痕迹!
窦炤立刻点了灯来看。
这一看,便是更清晰了。
可是怎么会呢?先前她的手上虽然是有些茧子,可那也仅仅是茧子而已。
茧子和灼伤后的伤痕是不一样的。
窦炤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如今她更加分不清了,她刚才遇见苍龙,到底是梦境还是别的什么?
还有,先前她是先梦到的与贺荆仙君在九重天那般亲密的日子……在那个场景里,自己并不难触及到旁人,那里还有另外一个自己,所以,那就是梦境无疑吧?
窦炤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样,一时坐在桌边出神,心绪久久不能平静,脑中所想的,便是自己离开前的最后一幕。
苍龙的眼底里是深深的不舍与伤感。
在她身后,那锦盒是打开着的,锦盒里的龙珠依旧散发出漂亮的荧光来,在屋子里显眼又夺目。
在她醒来的一瞬间,睡在一楼的贺荆和卫漱同时睁开了眼睛。
只是,空气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人有任何动静。
窦炤这一晚上再没合过眼睛,后来算着差不多夜幕要撤下的时候,她便提着剑从竹楼里下来了。
本以为师兄这个时间一定还在修心,却没想到,师兄已经等在院子里了。
她走到一楼,推开门,就看到寒霜下,师兄站在院子里 ,背对着她,一头的青丝随着风轻轻飘着。
窦炤本想喊师兄,结果看到了在她师兄不远处还站了一个人,那人站在树下,树影子将他整个人笼罩住了几分,所以她才没一眼看到。
是贺荆仙君。
他……?
他们?
窦炤下意识地就以为他们两个是不是趁她不注意打架了,即便她没有听到声音和动静。
抬腿刚走了一步,就有两只小手把她拽住了。
窦炤低头一看,发现是小甲和小乙,药老君新养的两个小童,十万年前没有的,今日跟着桐木一起回的慕炤。
晚上的时候,桐木离开慕炤去她自己的洞府了,贺荆不许她晚上留在慕炤里。
但是,两个药老君的小童子却留了下来,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这里灵气浓郁,两个小童很喜欢,便撒着娇要留下。
“窦姐姐,嘘~~”
小甲眨了眨眼睛,然后说道:“贺荆仙君和那个,那个人一直这样,你别去打扰。”
窦炤:“???”
小乙也拽着她的手,声音奶萌奶萌的,“老君说啦,按话本子里写的那样,他们有情。”
窦炤:“……”
药老君一天到晚的原来不止是炼药 ,还带着两个小童看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吗?!
但窦炤没当回事,药老君的这两个小童看起来灵识并不高——嗯,也就是不是太聪明的样子。
“别胡说,你们两个进屋子里睡觉去,姐姐给你们吃糖糖。”
小甲和小乙一听窦炤说有糖糖吃,两个人四只眼睛都在发光,小脑袋点的和小鸡啄米似的,“糖糖,糖糖。”
窦炤从荷包里抓了两小把琉璃糖,一把给小甲,一把给小乙。
结果小甲和小乙还当着她的面数糖果的数量,数出来,小甲比小乙少了两颗糖,小甲就仰起头,两只眼睛眼巴巴地看着窦炤。
窦炤好笑地又从荷包里取了两颗糖给了小甲,小甲才牵着小乙的手,开心地回到了屋子里去,还关上了房门。
十分可爱。
等窦炤转回头去看卫漱和贺荆时,却发现他们早就不像是之前那样对立站着了。
卫漱转回头看向她,而贺荆仙君则坐在了一边的石桌旁,低头不语。
窦炤看看卫漱,又看看贺荆仙君,总觉得好像刚才应该是发生了什么的。
“炤炤,该练剑了。”卫漱对窦炤轻声说道,笑容依旧如春风。
此时刚好夜幕星君将星空夜色撤下,九重天重新亮了起来,窦炤看到了卫漱右眼角下那颗在他白皙的皮肤下显得越发殷红的血痣。
她的视线在这红痣上停留了一会儿,没有移开。
看着这红痣,她克制不住地就想起了那条苍龙。
她给了苍龙一颗血珠子做留念,苍龙将她的血珠子融进了他的身体里,变成了他右眼角下的一点红。
而师兄的右眼角下刚好是有那么一颗血色的红痣的。
以前她从来没有过多注意师兄的这颗红痣,只觉得师兄的脸因为这红痣更俊美了一些,可现在,她不得不多想。
怎么会这么巧呢?
难不成,师兄是那条苍龙?
若是师兄是那条苍龙的话……或许,可以解释师兄一直对她这么好的原因?
窦炤看着卫漱,差点就直接开口询问他是不是那条苍龙,是不是曾经在一个古怪的水潭里每日遭受紫云雷劫。
可看到一边还有贺荆仙君,她才硬生生忍住了。
等下次贺荆仙君不在时,她再找机会问师兄。
卫漱自然是不知道窦炤所想的,但今日的他似乎比昨日还要严厉几分。
贺荆在一边没有离开,但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只是他的视线一直都在窦炤身上,没有移开过。
窦炤是知道贺荆仙君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的,她不想去给予半点回应。
即便他告诉自己关于苍龙族的秘密,即便他也告诉自己,当初杀她是迫不得已,是有原因的,是因为苍龙的天性原因。
或许还有一些她不知道的原因。
可仙君依旧是把她杀了的那个人,她还是没办法与他的关系恢复到从前的朋友关系。
窦炤逐渐收了心,只将注意力放在修炼上。
桐木来慕炤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她看着贺荆仙君的注意力都在那窦炤身上,心中不由冷笑。
但她脸上是不敢露出半分情绪的。
桐木对着贺荆行过礼之后,便去找小甲和小乙了。
反正,她只要待在慕炤,待在窦炤附近就行。
推开竹屋的时候,桐木看到了小甲和小乙坐在桌子旁吃糖,两个人面前的桌上各放了一堆糖。
“桐木姐姐!”
“桐木姐姐!”
两个小童见了桐木很是高兴,也很是亲昵。
桐木见了他们也很高兴,唇角的笑容是那么的柔和,她走过去,手指悄悄使了一个术法。
两个小童一下子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也不知道地上怎么会有尖锐的东西,一下子把小甲漂亮圆润的手都给划破了,渗出血来。
桐木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渗出来的血,蹲在地上,一把抓住了小甲的手。
“出血了,姐姐给你含一下,一会儿就不疼了。”
小甲懵懵的,看着桐木咬住了他的手。
他有些无措,桐木姐姐咬得他好疼呀,他急得脸都白了,没忍住,怯怯地说道:“桐木姐姐……”
桐木感觉一股精纯浓郁的木灵气息进入体内,整个人神清气爽,舒服至极,这时才松开了小甲的手。
她看向小甲的目光更柔和了。
“小甲乖哦,姐姐给你疗伤呢。”
没过一会儿,小乙和小甲玩闹时也摔了一跤,手上也划开了一道口子,桐木温柔地用同样的手法替小乙处理了伤口。
……
窦炤完成了一天的修炼,又是打坐,将今天所学所修彻底融会吸收。
还没睁开眼,她就听到桐木在和贺荆仙君说话,声音小小的,很是柔弱。
“仙君,小甲和小乙硬是想让我晚上留下来陪着他们一起,仙君你也知道,他们本就是陪着我来的,若是仙君不肯让我留下,我便只好带着小甲和小乙回我的洞府里去了。”
窦炤睁开了眼,看到了不远处桐木牵着小甲和小乙的手,一眼看去,倒是和谐的很。
唯一不和谐的是,她怎么觉得小甲和小乙这两个小娃娃比起之前好像要脸色苍白了一些?
贺荆直接就说道:“那你带着他们回你自己洞府里去。”
他显然不会在这样的小事上过多关心。
桐木脸上绽出笑来,握紧了两个小童的手,堪称神采飞扬。
贺荆一直没有拿正眼看她,所以没有注意到她的笑,可窦炤看到了。
窦炤看着那样的笑容,心里莫名的就有些不舒服,她下意识地站了起来,直接朝着那边走过去。
卫漱本来在看书,见到窦炤忽然起来,一下抬头也看过去,见到她是走向贺荆后,温润的脸上,神色微微一变。
贺荆本就不想搭理桐木,转身就要走,抬头就见到窦炤走了过来。
他当时就顿住了身形,没有再动,只看着她一步步朝着自己走来。
这一瞬,好像是她来慕炤后,第一次主动走向自己,贺荆总是苍白地脸上竟是生出了一点红来,他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窦炤。
“炤炤……”
“让小甲和小乙留下来吧,我可以陪着他们一起休息。”窦炤说道。
桐木脸上的笑容一僵,怎么也没有想到窦炤会来管这闲事。
“他们是我带来的,还是跟着我比较好。”她说道,又看向了贺荆仙君:“仙君,若是窦姑娘实在不愿我带着小甲和小乙走的话……小甲小乙也用不着我的话,我在这慕炤也没有什么用处了,明日开始,我便不来了。”
窦炤觉得桐木这话很是奇怪,她要留在慕炤,是走不了的关系,但她也不需要桐木这个仙侍来侍弄自己,她来不来自是无关紧要的。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贺荆仙君直接答应了:“你留下,带着他们。”
且语气有些不耐。
窦炤一下拧紧了眉,看着这桐木高兴地带着小甲和小乙往竹屋后院的小屋走去。
竹屋后面还有一间小平房,她倒是自觉的很。
窦炤想着小甲和小乙留在这的话,有她和师兄在,也出不了什么事,便也不搭理贺荆仙君了。
直接收了剑,往卫漱那里走去。
“师兄,一会儿我去后面摘一些莲蓬,我煮一个莲子羹给你吃?”
还等着她与自己说话的贺荆:“……”
他看着窦炤冲卫漱扬起的笑脸,忍不住摸了摸腰间的碧骨笛,垂下了眼睛。
…………
夜晚,窦炤是被一声尖叫惊醒的。
她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