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落不确定地看着宫祺言。
……他也是在医院里轮转过的, 知道家属被单独叫去谈话，就可能面对一些不太乐观的状况。
但宫祺言面色正常, 绕是季落, 也看不出他表情中有什么破绽。
……这让季落有点慌。
一路沉默，两人来到宫祺言的办公室。
温馨的暖光灯，落地窗外点缀着城市即将入夜的橙黄灯光。
许多摩天大厦里已经亮起灯, 人影恍恍，一切都显示着城市的无限生机。
季落想问宫祺言, 叫自己来干什么。
可是嗓底发涩, 说不出话。
这么一条路, 走起来很简单, 而实际在季落的心里, 已经把好多好多悲观的状况演习了好几遍。
直到两人隔着一张办公桌，面对面站定, 季落也没能说出一句话。
到底什么意思……
如果是好的情况，为什么不在病房里直接说？
为什么要单独叫我出来谈话？
还是宫祺言看了他一会儿, 沉声开口。
“季落，关于肺癌的事情, 你了解多少？”
季落抬眼, 眸光微动。
想到上一世的医学基础，还有后来听到男人胸膛里传来的严重哮鸣音，以及闻到的深夜血腥气，季落想了想，说：“知道一些。”
他后来其实‘大概’看过一些肺部疾病的书。
所谓大概, 意思是，没有特别为了季凌去学，但是……效率极高，专注力更强的季少爷，无事在家的时候，把关于肺部疾病的医学基础知识及专病研究，再加上很多科技前沿的柳叶刀文章，‘随便’看了看。
宫祺言点点头，打开手边的电脑，指尖点点，调出关于季凌的各种免疫组化报告单。
画面上显示着切片组织的分子染色图。
密密麻麻，很难辨认，底下还有晦涩难懂的病理分析，还有许多参数、阴阳值的表达公式。
宫祺言手指指向一行字：“这里看的懂吗？关于肺癌的分型。一般有四种：腺癌，鳞状细胞癌，大细胞肺癌和小细胞肺癌。”
季落瞥眼，看到属于季凌的数值。
片刻后，他的面色倏地一松。
季落：“嗯，我知道。你这里显示的是……5q33杂合性缺失，c-myc扩增，tp53突变，lec，sclc，ki67……意思是，非小？”
“是。”宫祺言的瞳孔间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恢复了正常，貌似对于季少爷的医学水平并不讶异，“你看得懂，那我接下来要说的，你也应该能很容易理解。”
季落视线凝聚在报告单上。
“非小细胞肺癌占据肺癌患者的绝大多数比例。”宫祺言说的很慢，似乎在考量着什么，“相对于小细胞肺癌来说，以目前的医疗水平，更容易医治。”
“是。”
季落掀起眼皮，也想到自己以前看到的那些数据。
小细胞更容易转移和复发，难以解决，五年生存率极低。
宫祺言：“……但是非小细胞也不代表好医治。晚期患者，五年生存率，只有百分之十几。”
意味着，只有百分之十几的患者，能够存活达到五年。
“……嗯。”季落指尖在他的办公桌上滑动一点点距离。
如果是按照这个数据，那么穿书前的哥哥，很可能……
季落不敢往下想，稍微闭了闭眼。
宫祺言看看季落，继续说：“……季凌这一份，是很早期的表达。根据标准治疗方案，我们预计四程化疗以后，就可以结束治疗。季落，你先放松，坐下说吧。”
揪紧的心脏慢慢松弛一些。
季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紧张到连呼吸都没注意，一直绷着，现在头都因为缺氧而有些发晕。
他往后退了一步，吐气呼气几次，最后坐到转椅里。
听到宫祺言说这些话，季落感觉好多了。
刚才走来时那些悲观的幻想，比如‘穿书两次的死亡代价，要怎么支付’以及‘难道早期发现也没得治吗’还有更严重的那些想法，渐渐散去。
季落定定神，问宫祺言：“好，嗯……那，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把我单独叫出来？在病房里一起说不就好了？那化疗方案是什么？什么时候开始？”
宫祺言手指敲敲屏幕，划到另一张报告单上，看了一会儿没说话，似乎是在斟酌着措辞。
季落随着他的指尖看过去，瞧见这份文件是《化疗用药指南》
里面写着针对季凌的病症，由肿瘤科开具的化疗方案。
宫祺言偏头，思考好久，缓慢道：“是。但是……”
季落：“……”
心脏仿佛被一只手重新重重掐住，呼吸又被遏制。
但是？
但是什么？
“标准化疗，采用的是铂类药物。针对季凌这一份，看上去是没什么问题。但是在多年临床中，我们发现，他这一份免疫组化提示的病症类别，会有不低的耐药性发生。”
桃花眼里的琥珀色瞳孔巨震。
不低的耐药性！
“你是说……复发可能性高？”
听到眼前的少年嗓音颤动，宫祺言叹了口气，无声地点点头。
然后手指又滑动屏幕，来到第三页报告。
宫祺言：“看这里，其他指标都还可以，铂类药物会发挥作用。但问题，就是是否会出现后期的耐药性。如果出现耐药，预后就不太好，因为没有其他的化疗方案可以跟上。”
季落：“……”
宫祺言：“当然，耐药性高，并不代表一定会发生耐药。”
医学里没有100%确定的事件。
季落：“……就这样吗？那他肯定不会出现耐药的，就……暂时不用考虑这个……”
“还有。”
季落：“？！”
宫祺言看着季落难看的脸色，似乎也很难说出接下来的话。
但是没办法。
作为医生，听说世交家里出现这样的事情，能体会他们的难过，可是又……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宫祺言点开另一份文件。
“耐药性的问题，只是其一。重点是，季凌的非小压型，提示为met扩增。而met扩增，到现在，学术界也没有好的解决方案。”
季落震惊地看着宫祺言。
怎么回事。
宫祺言在说什么？
怎么明明是很简单的谈话，现在突然听不懂了！
他感觉脑子嗡嗡的，耳边全是尖锐的嘈杂声音。
“没有很好的解决方案……？”
季落喃喃道。
宫祺言小幅度地颔首，耐心给季落解答：“met扩增，会引起一个癌细胞信号通路活化。而信号通路活化，就代表该类别的细胞会更容易增殖。”
季落的双手倏地紧握成拳！
“开什么玩笑！他，他只吸烟一小段时间而已，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宫祺言皱着眉头，“对于癌症的来源，也不一定是因为吸烟引起。”
季落的大脑飞速运转着，想努力消化宫祺言说的这几段话。
但是……好难。
met扩增？
非小？
铂类药物？
为什么！
他呼吸逐渐变得急促，眼尾也染上不少红晕，整个人身体不断地开始发抖，刚刚得到一切的人马上又要面临失去一切的无可奈何吗？！
我不接受——
耳边还回想着刚才季凌那一句话。
‘落落，我特别爱你，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好窒息。
胸腔里涌出一声无法克制的低吼，季落双手撑着桌子，猛地抬起头！
“是不是做错了！再做一次免疫组化啊！！！”
宫祺言温和地答应：“可以。”
“肯定是哪里出错了啊，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这样啊……”
“……”宫祺言快速在系统里下重新检查的指示。
但宫慈医疗的水平十分先进。
其实，在安排检查之前，他已经多次强调过要引起这一份报告的极度重视，所以出错的概率，特别小。
即便如此，他还是安慰着季落，“你先别着急……”
“我怎么可能不着急！”季落忍不住，又提高些音量。
面对任何人，他都能好好控制自己。
只有关于爱人的事情。
他、他没办法……
“met？met扩增？非小？铂类？”
嘴里念着这些词汇，季落超高速地回忆着自己那些关于肺癌的知识！
可是极度压力和焦虑下，脑海里来回播放的，竟然只有‘代价’两个字。
所以穿书的代价……
哥哥付出的‘不小的代价’，就是两次无可回避的死亡是吗？！
季落突然感觉好绝望。
一线生机就在眼前，两个人能长长久久的在一起的未来近在咫尺。
什么非小，met——
宫祺言看到季落的眼睛都变得通红，就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帮他回神，也助他放松，“虽然现在没有很好的治疗手段，但是未来也许就有呢？我们先开始标准化疗，他年轻身体好，也不一定就……”
季落听不进去。
都他妈是徒劳的安慰。
提出一个新的诊疗方案，至少要好几年的时间！未来也许有？一个新药的研发，是说研发就研发的吗！
季落简直要把自己的嘴唇咬出血，用力克制着自己的身体颤抖，想要平静下来，然而翻来覆去，脑海里只有met扩增几个大字。
慢着，met？
“你再说一次？met扩增？”季落的记忆走马灯突然一闪，想到穿来以前，阅读过的那些文章。
还有眼前这一份季凌的报告单。
【met14外显子】
——我想起来了。
“宫祺言！非小+met突变，用什么铂类药物啊！”季落的嗓音扬起，猛地一拍桌子。
宫祺言诧异地看向季落。
季落颤抖着嗓音，眼前浮现出看过的学术文章。
是他穿书前不久，无聊看到过的一篇文章。
《非小型肺癌met治疗新方案已通过临床三期！预计全球将有近百万名患者受益》……
里面是怎么写的来着？
“多西他赛传统化疗，加met抑制剂靶向治疗啊宫祺言！”季落抓住宫祺言的肩膀狂摇，“大晚上的你吓唬谁啊，我差点被你吓死——”
宫祺言没想到季落能说出这么一句话，他有点为难：“你说……多西他赛加met抑制剂？季落，虽然学术界有人提出多西他赛对非小，但是现在还没有经过临床试验……”
季落一愣，随即了然。
这应该是两个世界的小差异。
但没关系。
本少爷开挂来的啊！
季落斩金截铁：“按照我说的做。”
宫祺言凝视季落一会儿，道：“虽然这个行为不太合规，但是凭我们的交情，加上，这是你自己家里的事情，我当然可以给你提交一份申请材料。但是季落，你确定吗？多西他赛？……而且，你说的met抑制剂，那是什么？我没听说过。”
季落：“？”
他立刻冲去电脑旁，在专业网站里搜索met抑制剂。
不可能吧！
怎么会没有！
我上辈子可见过，都通过临床三期，可面向公众的治疗方案，你这里没有！
——还真没有。
空荡荡的浏览器，提示他‘没有该关键词的搜索结果’！
会议室内又陷入沉默。
……
季落在心底冷笑一声。
谋事在人。
什么穿书的代价。
代价的意思是，明明有机会活下去，而现实条件，偏偏不给满足？
别跟本少爷扯淡。
我知道要怎么做，还能被一个什么虚无的代价阻拦脚步吗？
……
季大少爷放松手指，坐回转椅里。
交叠起双腿，双手交叉，搭在膝盖上。
季落现在已经无比清醒。
所有阅读过的文章，学习过的知识，在这一刻，全部清晰地浮现于眼前。
他微抬着下巴，冷静又傲慢。
仿佛回到了连夜专注工作，与季凌联手商界杀伐的时刻。
只是这一次，战场改变了而已。
多少苦难都经历过了。
有哥哥在等我，我什么都不怕。
“这要是一般人，还真就束手无策了，但我不一样——哎，借我你宫慈的实验室和科研团队用用。”季落勾勾嘴唇，“不就抑制剂么？小意思。为了感谢你给他做手术，我送你一个科研难题攻克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