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展明回到京城的几个月里,多少个晚上梦见过李景若,多少话想当面同他问清楚,可是此时此刻,李景若就这样负着手站在烛火边,真的站在他的面前了,他却如同依旧处在梦境之中,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恋人,竟是失了言语的能力。
李景若向他伸出手,窗外月色星光洒在他的斗篷上,让他仿佛乘风而来,又随时可能乘风而去。他轻声道:“君亮,你怎么了?”
烛火被微风吹动,光忽明忽灭,高展明终于回过神来:“李……”
李景若笑了,向他张开双臂,是个讨要拥抱的姿势。高展明竟就真的走过去,被他的怀抱吸引着,直到直到李景若只要合上双臂就能将爱人抱个满怀的时候,高展明如梦初醒,拳头发痒,恨不得朝着他这张可爱又可恨的笑脸捣上一拳,到底还是舍不得,只是恶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如果不注意李景若那微不可见的皱眉,高展明几乎就要以为他的脚是铁做的,用力踏下去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李景若反而用力将高展明搂到自己怀里,亲吻着他的侧颈:“我真想你。”
“你想我?我看你只是想着怕我不听你差遣,不帮你做事吧?”高展明嘴上说着狠话,却还是搂住了李景若的腰。很久没闻到他身上熟悉好闻的气味了,鼻子痒痒的,牵连着心尖也有些发痒,心里的那股怨气就化去了不少。
两人耳鬓厮磨缱绻缠绵了良久,且解了相思之苦,高展明这才切入了正题。
“你怎么来了?”
“我想你了。”
“少来,我跟你说正经的。”
李景若一脸无辜地看着他:“我真是想你了。”
高展明还是不信:“你这人……我就不信你没点别的目的!”
李景若叹气:“想你就是正事,其余的不过顺带见些故人,处理些琐事罢了。”
高展明用果然如此的眼神看着他。
李景若还真是无辜:“若不是为了这件正事,旁的杂事,就是丢给别人来做,也不是不行的。你究竟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你自己?”
高展明见他竟有了几分幽怨,只得道:“好好,我信你。那你说的那些杂事,又是什么呢?”
“主要的……”李景若顿了顿,道,“还是想来确认一下京中的形势罢了。”
“京中的形式?”高展明皱眉。打他顺着李景若的意思把刘世嘉放出京城之后,京中就可谓暗潮涌动,高展明有一种预感,多年来的平衡即将被打破,京中、甚至这个天下很快就要有大事发生了,可究竟这件大事是什么、会在何时爆发、影响如何,高展明却又有些糊涂。尚未发生的事情,又有谁能料准呢?
李景若道:“高家只怕很快要做大事了。”
“大事?”高展明忙问道,“什么大事?”
李景若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然而在摇晃的烛火的映衬下,他的表情依旧很柔和。他缓缓道:“我听说,皇上已经近十天没上朝了?”
高展明一愣。入了秋,天气渐渐凉了,皇上偶感风寒,确实已经十天没有上朝了。高展明还进宫去看过,皇上确实咳嗽不止,看着倒也不是十分严重,原本以为两三天就能好了,可拖了十天也没好全。太医说好生休息,注意调理就能痊愈,因此他也没太放在心上。被李景若这么一说,他心里一紧,立刻就明白了:“你是说……怎么可能!”
前头说了高家要做大事,现在又说到了皇上生病的事,高展明多少机灵的人,当然能够听出李景若的言外之意。皇上的病,与高家有关?说得再直白一点,李景若觉得皇上是被太后下毒才会致病?!
高展明想再否认,可是张了张嘴,竟说不出话来。为什么不可能呢?高家人擅权,这天下人谁不知道。现在皇上开始争权了,处处与高家争锋相对,就算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高嫱也不愿把手里的权力分出去。比起自己那位皇帝丈夫的李家,高嫱心里分明是更偏向自己的娘家高家的。更何况,皇帝现在被赵玉莺迷得昏头转向,这场争斗并不是皇帝与高家的,而是赵家与高家的,皇帝既然站在了赵家的这一边,高嫱下手控制他也不出奇了。
高展明道:“这只是你的猜测吧?”
李景若道:“算是吧。我亦希望,只是我多想了。毕竟……虎毒尚且不食子。”
高展明又是一愣。即便高嫱和高元照当真想揽权,在皇帝的饮食汤药里动点手脚,也就是让他“偶感风寒”罢了,用“虎毒不食子”这词未免分量太重了些,他们总不至于想害了皇帝的性命罢。
李景若突然话锋一转,凑到高展明身边坐下,握着他的手,注视着他的眼睛:“君亮……”
他这般郑重,倒叫高展明不适应了:“怎么了?”
“这朝中局势如此复杂,你又是怎么想的?”
“我?”高展明有些茫然,但还是分析起朝中大局来,“高家和赵家两虎相争,如今……”
李景若却竖起手指搭在他唇上,打住了他的话。他道:“我不必听这些。我想听的,是你的打算。”
“我的打算……”高展明默默重复。他到底不是真正的高家人,因此并不想蹚进这一趟浑水里。可是他也早就发现了,身在权利中心,就是身不由己,他又如何能真的两不相帮呢?即便高家许多行径他不能认同,但他到底也是不能去帮赵家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当真能让他自己选的话吧……
高展明苦笑:“若能选,我倒宁愿还是做个外放之臣。”这些年下来,他最开心的日子就是同李景若一起在嘉州做官的日子。天高皇帝远,无忧无虑,他能够坚持自己的处事原则,那时候当真开心极了。
李景若觑着他的双眼,轻声道:“你想要自由。”
“若是可以的话。”
“即使为此你必须脱离你的家族?”
“你若要我说我想我愿,是,我想我愿。可有些事,如何又是我想我愿便能成的呢?”
李景若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道:“有些话我本不该这么早告诉你,可是我亦不想瞒着你。你知道了,如何做,如何选,日后总不会怨我。你可知道景王?”
高展明茫然地点头。景王是先帝最小的兄弟,比当今皇上年长不了几岁。他娶了高家的一位嫡女,长子年纪也不比当今太子大多少,尚未年满十岁。
“据我所知,太后的亲信近年来一直接触景王,还有他的王子。”
“这有什么问题?”景王的孩子,也该叫高嫱一声姨母。
“刘世嘉离京之后,他们的接触愈发频繁。我还从景王那里得到了消息,高家人让他们准备着,这孩子快的话年底就要进京了。”
“景王的孩子……进京?”高展明一时有些糊涂了。“把他送到京城来做什么?”
李景若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把这个孩子,交到太后膝下。”
“什么?!就算太后是姨母,父母俱在,也不能由姨母养着吧,这也太奇怪了!”高展明思绪一团乱麻,努力梳理着。
皇上有两个皇子,一个是许皇后所处的太子,今年七岁多了,但是太子身体一直不好,册立太子大典之后就突然发了一场高烧,然后就落下了病根子,动不动就生病,年初竟然又染上了肺痨。宫里有风声,说是赵贵妃给小太子下了降头,又或是买通御膳房在太子的饮食里动了什么手脚,总而言之,如今的太子是不大好了,高展明有一次听宫人议论,说小太子怕活得过今年也活不过明年了。
另一个皇子,就是赵玉莺生的了。产下皇子后,赵玉莺愈发得宠,虽然在高家的强力阻挠下,她的孩子没能被立为太子,可太子现在这副模样,她的孩子日后势必不可限量。如果将来皇位落到了赵家女子所出的血脉身上,高家焉能有立足之地?为此高嫱和高元照别提多发愁,在后宫下了不少功夫,偏生皇帝就宠赵玉莺,别的嫔妃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前头李景若说起皇帝的病来得蹊跷,假设害他的人一时没有把握好尺度,令皇上……剩下两个年幼的皇子,高嫱一定力保小太子上位,只要高家人一日在京中,赵玉莺的儿子就一日不可能得登大位。可是小太子未必能撑多久,万一……有个万一,太子不行了,赵贵妃的儿子也不行,皇位应该由谁来继承?
高展明若是高嫱,首先成年的皇子王爷他一定不会考虑,这些人羽翼已丰,请进宫城来就是给自己请了个□□烦。剩下的就是未成年的皇子,越小越好,越小越容易掌控;和高家有血脉之亲的更好,那就更会乖乖听话了。符合这几个条件的最合适的继位人选,高展明在脑海里默默过了一遍,也就是景王之子了。
想到这里,高展明忽觉手脚冰凉。李景若这意思,该不会是说,高家人准备除掉皇帝吧?!再怎么说,高嫱也是李长治的亲生母亲啊!更何况,即便他们真的弄死了李长治,即便太子薨了,他们真的能让赵贵妃的皇子无法继位,可先皇有不少兄弟,那些年长的兄弟也不都是好糊弄的,凭什么让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继承皇位呢?就算高家权势滔天,能把那些亲王都摆平,如何堵天下人的悠悠之口?扶植一个幼子,这垂帘听政的司马昭之心简直路人皆知啊!
李景若仿佛看穿了高展明的心思,朱唇轻启,吐出两个字:“吉兆。”
“什么?”
“两个月前景王王府的那口井里埋下去一块石碑,什么时候用得上了,那块石碑就该出土了。”
高展明一屁股跌坐到椅子上,颤声道:“这是……真的?”
“绝无半句欺瞒。”
高展明胸腔里的东西仿佛乘着一叶小舟,在大海中沉沉浮浮地被风浪拍打着。他知道自己那位便宜姑母和便宜伯父目无法纪,却从没想过他们竟敢做到这个份上。大逆不道——这是大逆不道啊!即便陈胜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天下也并不是非得姓李才行,可若当真让高嫱、高元照那样的人当了皇帝……这天下,只怕要暗无天日了。
李景若见高展明丢了魂魄一般,揽着他安慰:“也未必就到了那一步,他们生出了那样的心思,因此先做起完全的准备,可究竟是否实施,却也说不准。”
高展明脸色苍白地摇头。现在的李长治是绝不肯对母亲和舅舅再低头了,因他已经硬了起来,假若再软下去,只怕是永无翻身之地了。他想着一鼓作气,高家人也绝不会让他这口气起来。假若皇帝的病真是他们在捣鬼,那他们已经出了手,又岂有再收手的道理?
过了许久,高展明问道:“景若……你打算怎么做?”
李景若低头看着怀中的爱人,眯着眼笑了。这是高展明第一次从他身看到杀伐决断的气质。他一字一顿道:“倘若他们当真要打破这天下的秩序,那就由我来中兴这腐朽的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