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府。
钱老爷还高坐在椅子上,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有人伏在下边,是回来报信的。此时正趴伏在下边,有些瑟瑟。
王管家怒气冲冲地看着下方那报信之人,怒吼道:“废物!都是废物!那么多人守不住粮仓?一群骨瘦如柴的灾民,风一吹就倒了,你们打不过?”
钱老爷叹息一声,挥了挥手。
王管家很机敏地看见了,退了回来。
钱老爷向下方那人问道:“你说,灾民们现在冲我们钱府来了?”
那人颤颤巍巍地应声道:“是!”
钱老爷又问道:“他们不去抢那粮仓,来我钱府做什么?”
那人答道:“灾民实在太多了,街道上都堵满了。前边的灾民都向粮仓扑去了,后边的好多人直接向府上来了。而且……”
钱老爷问道:“而且什么?”
那人答道:“而且,里边还混杂着好多城里的人……”
钱老爷点了点头,叹息道:“这是有人故意引路啊。”
场中众人心中惴惴,默然无语,气氛越发变得压抑了。
王管家悄声向钱老爷说道:“老爷,咱们的人都派去粮仓那边了,府中护院守卫空虚,恐怕……”
钱老爷抬手止住王管家的话,也不回应,反而问道:“小姐呢?”
王管家支吾起来:“这……去找小姐的人还没回来……”
钱老爷又问道:“曾教习呢?”
王管家低着头说道:“也没找到……”
钱老爷拍了拍椅子扶手,叹息一声,起身道:“紧锁院门,所有人守住大院。我就不信,我这高墙大院,就那些个灾民也能打得进来!”
说罢,转身便向内院走去了。
王管家紧接着赶紧跟上。
这时,钱老爷止步,训斥道:“你还不给他们安排安排,归置归置?”
王管家一愣,低下头,恭声应道:“是!”
却悄悄地抬起眼皮瞥了这钱老爷一眼,随后目送着钱老爷离去。
……
粮仓处灯火摇曳,喊杀震天。
带刀的兵丁疯狂地砍杀着冲上前的灾民。此时他们的眼中已经是一片血红,脸上溅满了鲜血。
肇宁县的县令在拼命地大喊着:“不要打!不要杀人!所有府兵,听我号令,停止攻击……”
“各位父老乡亲们,我已经取得重要证据,我会禀明州府,我会给大家一个公道!粮食,会有的;公道,也会有的……”
县令的喉咙已经嘶哑了,然而,双方没有人听他的号令。
双方都在相互拼杀着,有兵丁已经失去了理智,冲进了人群中疯狂地砍杀。似乎眼前的不是一个个鲜活的人,而是一排排等待收割的麦子。
鲜血沾满了刀刃,一扬刀,便能带出一片血雨。血淋淋的大刀狠狠地砍向身前衣衫褴褛的灾民,刀口深深嵌入灾民的胸膛。那灾民怒目圆睁,至死还在疯狂地怒吼出一个字:“杀!”
很快,身后一棍打来,那兵丁一个趔趄。随后,更多的棍棒打来,那兵丁被打倒在地,淹没在棍棒之中,再也没能站起来。
县令身边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了,身上不知在哪儿噌的鲜血,满是血污。
县令拼命地招着双手,嘴中“嗬嗬”出声,声音已经完全哑了。
没人听他的。
一县之长,却完全没人听他的号令。
其实何必呢?
这些人根本不认他这个县令,他又何必管这些人的死活呢?
躲在县衙里舒舒服服地听雷声,不好吗?
但是……
他是县令啊!
肇宁县的县令踉踉跄跄地扑上前,拉住一个灾民,用嘶哑的声音依稀喊道:“乡亲……”
那灾民还不待县令说话,直接扬起手中的椅子腿:“狗官!”
椅子腿当头砸下。
一砸,却砸了个空。
高鸣好不容易终于挤进了混战的中心,找到了县令。眼见得这县令身边的护卫全都倒下了,他却还不知死活地还要扑上前,高鸣赶紧一把将他拉了回来,直接掳起他就向混战外钻去。
人群拥挤,攻击无处不在。
高鸣感知敏锐,但是带着一个人终究不如先前独身一人那般灵活,四面八方而来的攻击中总有躲避不开的时候。
高鸣尽力护着着县令,那些棍棒实在躲避不开了,就自己扛着。只尤其注意那些衙门的兵丁,他们手中的长刀锋利,完全不管身份地向高鸣招呼。
好不容易,高鸣带着县令逃脱出战圈,钻进了一条小巷。
向小巷深处钻,终于周围冷清了起来。
高鸣擦一擦额上的汗,松一口气。
这时,高鸣感觉手上挟着的县令完全没有动静。
高鸣心中一惊,赶紧将县令放下,转身去查看。
只见县令刚一被放下,便软软地瘫软在地。
高鸣小心轻轻地将其放下,俯身查看。只见县令双眼无神,目光呆滞。
高鸣伸出手指一探脖子上的大动脉,还在跳动;再探鼻息,还能感觉到呼吸。
高鸣轻轻拍了拍那县令,问道:“喂,你还好吧?”
就这么轻轻一拍,那县令圆睁着的双眼中忽然滚出一大串泪水来,仿佛蓄满了水的水壶中因为这么轻轻一晃,壶中的水一下子溢了出来。
这无声的泪水,让高鸣心中一噎。
高鸣缓一缓气,轻声问道:“你还好吧?”
只见县令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嘴中嘶哑地哭道:“子民,我的子民……”
哭声越来越低。
最后眼神僵死,身体无力地瘫了下去。
高鸣轻轻地晃了晃,喊道:“喂,你怎么样啊?”
“喂?”
连问了好几声,再也听不到一丝回应。
高鸣心中一颤,伸手去探颈上的大动脉,已经是一片死寂。
高鸣怅然失神地静静看了片刻。伸手一掀衣服,只见县令身下已经积了一滩血水。
再一翻尸身,后背上的衣服已经被血水浸透了,一道巨大的刀口格外醒目。
高鸣无力地坐倒在地。
抬头仰望,这夜色,真黑啊!
隔着一两条街道,粮仓那边忽然响起一阵巨大的欢呼声:“放粮!放粮啦!”
欢呼声震天动地,随后,紧接着却是无数的呜咽声、嚎哭声。
他们笑着、哭着、哽咽着,大喊着:“放粮了!放粮了!”
高鸣在黑暗的巷子里,转头向那边望去。
隔着楼房建筑,他看不见那边的情景。但那笑声和哭声中,却蕴含着巨大的悲恸,像这满地的鲜血一般,粘稠地蔓延开去。
高鸣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夜色中走去。
……
偏巷小道上,曾教习牵着马,带着钱小姐慌忙赶路。
钱小姐不停回头向后张望。
钱小姐在马背上向前边喊道:“曾教习,高公子往那边去了还没回来,咱们不等等他吗?”
曾教习一边牵马赶路,一边回应道:“小姐,你也听见方才的那喊声了,歹人已经夺下粮仓了,咱们的护卫败了,您贵为千金,万万不可涉险,还是先和我回去吧。”
钱小姐焦虑地回头望着,说道:“可是,高公子他……”
曾教习劝解道:“小姐,你就放心吧。高公子身手不凡,只要没人拖累他,一定会没事的。咱们留在这里,一旦被歹人发现,会很危险的。”
钱小姐心中稍安。向身后用力地望了两眼,收回目光。
听着远处的嘈杂声,钱小姐问道:“抢粮仓的歹人是那些灾民吗?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抢我们家的粮?亏得我们还施粥救济他们,他们就没有一点良心吗?”
曾教习心中暗自叹息。
该说这位大小姐什么好呢?
钱府施粥救济那些灾民固然不假,但是那粮仓中的粮食,还真可以说是从灾民口中抠出来的。
钱府把控了周围地带的粮食卖卖,灾情一到,立即屯粮,一下子将粮价翻了好几倍,由此钱府从中搜刮到了大量的财富。本来按照正常的粮食价格,灾民们是可以买到更多的粮食的。但是粮食紧缺之下,为了活命,也只能任由粮商剥削。
恒昼律法明文规定,灾情时候不能屯粮,恶意抬高粮价者,可全家抄斩!
但是钱老爷手眼通天,牢牢吃死了附近的十里八乡。县令虽然知道了钱老爷的肮脏,却偏偏拿不到足够的证据来。因为衙门的人,都是钱老爷的人,没有几个给他县令办事的。
所以,要说灾民们没有良心,是,他们确实喝了钱府的救济粥反过来还倒打钱府,但钱府的粮食本来就是从灾民嘴里抠出来的,钱府的财富也可以说是建立在无数灾民的尸骨上的。
甚至,就连施粥,也只是钱老爷的策略。用有限的一点点口粮,稳住无数灾民们的情绪,不至于把兔子逼急了咬人,方便他们钱府的行动。
所以说,这位钱府大小姐,唉,只能说她是……不谙世事吧?
当然,这些话曾教习现在肯定是不会和钱小姐说的。眼下最重要的是护送这位大小姐回去,若是和这位大小姐说那些事,那可就一时半会真的掰扯不开了。
曾教习只牢牢地牵着马,小心地探查前边路况,尽快赶路。
一边随口劝慰钱小姐,稳定她的情绪。
“小姐,那些歹人都是不讲道理的,和他们讲良心,也是说不通的。咱还是尽快安全赶回去吧,小心躲着点。”
钱小姐点了点头。
转过几个小道,绕过小巷子。
钱小姐坐得高,忽然抬眼远望,一边惊呼:“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