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小姐在绣楼中换上一身夜行衣靠,脚下穿鹿皮快靴,满头秀发梳了个发髻,用黑布蒙头蒙面,腰系板带,胸前挂百宝囊。略一犹豫,在梳妆台里拿了三包迷药,放在百宝囊里。
腰上别了一把短刀,一个鹞子翻身上了房顶……
宫中的侍卫调度、尤其是太子宫中的侍卫调度,她熟悉的很。只是宫墙附近的不太熟悉,只是仗着高来高去的登云步身法世所罕见,勉强躲躲藏藏的没被巡逻的侍卫发现。
苗梧擦擦手,出了屋对温夫人很客气的说:“丞相的伤不要紧,只伤了皮肉,没有伤到筋骨。,他身子弱,给他炖点鸡汤喝,养一养就好了。可能晚上有点疼,会睡不好,哄一哄会好一些。”
温夫人脸色惨白的靠在儿子身上:“清颜不见了,她跟你学武那么久,会不会……唉??”
苗梧咻的一下消失在她眼前,他差点使出跟人决战时那最快的速度,似一道青影,消失在房檐上。
别的地方不用想,直接往宫里去找,要是没找着,那就不用担心了。
说不准是去哪儿发泄,不要紧,只要别去宫里发泄撒野就好。
可惜啊,苗梧咬着手指头看着蠢兮兮的温清颜蹲在高高的宫墙琉璃瓦上,在哪儿左顾右盼,观察方向和有没有人。她脖子上带着百宝囊,腰上别着刀……刀!!
他可真想过去一脚把蠢徒弟踹下去。你他妈别蹲那么高!容易被人发现啊!
小祖宗你到底想干啥?你带刀干什么!
苗梧跟踪温清颜,那当然是闲庭信步一般简单,既不会被她发现,也不会被侍卫发现。
张缤这会可惨了,被金娘娘一顿狠揍:“你教唆儿子去打太傅,他不打你说他怂,他打了,你却打他!你还给张微留条活路不?小男孩儿正是听话的时候,你不告诉他那是错的,他就敢做!那是咱们亲儿子,不是敌国,不该用欲擒故纵这种下作招数!你给我说句话啊!”
张缤趴在床上,闷闷的说:“我……我知道我做的不对,可我当时也不能说那是我指使的呀!将军们劝我,本来要减到五军棍,可是太傅激了我一下,我……我可怎么去见他呀。爹把他害惨了。”
“你知道就好!”金娘娘抓着鸡毛掸子余怒未消:“我看了儿子的伤,将军们怕对你不好交代,起码有三下是打实在的!那掏空灌了铅的红木大棍,就是成年壮汉挨上十下,也得在床上躺半年,温丞相受伤有那么重吗?他不就是身上都是墨汁吗!按我说这也是一报还一报,你当张微年纪小,就不知道什么叫丢脸吗!这几年来,他温青什么时候给我儿子留过面子!现在这也是自找的!”
张缤低声下气的说:“是是是,娘娘说的是。当时要是只有丞相在场,我认了也不妨。可是几位将军还有四个伴读都在,我怎么能…哎呦!”
金娘娘又给了他一下:“就你知道要脸,儿子就不知道要脸,是不是?他为了温清颜忍温丞相忍的够久了,要是忍的再久,温丞相就更过分了!这件事双方都有错……全都怪你!你就坐山观虎斗吧!你怎么忘了一山不容二虎,斗到最后,只能是两败俱伤!张微受欺负,你这个当爹的不帮他,他就只能靠自己!”
张缤本来埋头听着老婆骂,满心愧疚,忽然猛地抬起头:“嘘!”
金娘娘毕竟不是泼妇,看陛下神态紧张,就住手了,并且不说话。
张缤跳起来:“有两个人靠近,后头那个是苗梧……那么前头那个是温清颜!咋地,什么事都是因为她,她还想给她爹报仇啊!”他真觉得温清颜有点祸水,儿子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她,然后导致了温丞相的小心眼和抓狂,之后温丞相这些年打我儿子,还不都是因为她!
不过说到底,还是自己家儿子犯蠢,温丞相也犯蠢,温清颜虽然是根源,却也夹在中间为难……到现在为止张缤也没觉得温清颜有什么特别好的。她爹给她扣分!
金娘娘回手把外衣拿起来,递给陛下。陛下套着外衣就从窗子跳了出去,必须去看看要干什么。
温清颜换了夜行衣靠,夜入东宫,本来准备把太子暴打一顿。
之前将军们拖延了好一阵子,看始终没人来传旨收手,看天色再不打就他妈宵禁了,才给太子磕了一个,动手。
太子完全处于无知者无畏的状态中(他不造军棍比手板痛的多),十分硬气的说:“打!老子敢作敢当。”
军医们都在旁边恭候半天了,愁眉苦脸的探讨怎么给太子处理伤口——被将军们请过来的,宫里的太医能治疗各种疑难杂证,能助产能负责产后调养、小孩子的健康、可是真的不善于外伤。尤其是被棒打屁股不同于一般的外伤,调理不好会留下后遗症,必须请来专业人士。
太子当时咬着牙翻着白眼没叫出疼来,将军们十分佩服,虽然就实打实的打了两三下,可是灌了铅的红木大棍……两三下也能让人疼的够瞧的。真没想到,太子小小年纪,就这么硬气。
他们小心翼翼的把太子托起来,放在铺了厚厚被子的软榻上,轻手轻脚的抬回寝室了,就再三谢罪——真怕太子以后来个秋后算账。
太子咬牙切齿的说:“事因温青而起,罚我的是陛下,与你们何干!诸位将军不必自责,卿等手下留情了,孤王尽知。”只留下四名军医,将军们擦着冷汗退下了。
侍卫们给太子留面子,只留了一扇偏门,来运送净水。
四名伴读都在门外守着,也不敢回家,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就傻愣愣的呆着。
太子趴在床上,露出鲜血淋漓的尊臀,四个军医战战兢兢的给他收拾伤口。张微咬着被子哭成球……军医们轻手轻脚的慢慢处理,一个个比太子本人还紧张。
懂事儿的都知道一句话,叫做天威难测,万一太子痛的发狂,过后要想找温丞相算账不容易,杀几个小人物出气可容易得很。
于是就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
更何况太子冷冷的说:“把沾了血的布都留下来,孤王有用。”
温清颜从房顶上往下看的时候,吓得大吃一惊!险些从房顶上掉下去。
屋子里尽是血腥气,一个大漆托盘里放着层层叠叠的被血浸透的湿棉布,持续不断的散发着血腥气,而另一个托盘里放着剪下来的占着血的上衣下摆、裤子、和衬裤。
偏巧太子今天穿了一身月白色丝袍、轻薄不吸血、一滴就晕开好大一篇,看着就更惨了。
从温清颜的角度看进来,看不见太子的脸,只看见他趴在床上,埋头在臂弓间,脸下似乎还压着被子的一角,白白胖胖的后背微微颤抖着,大腿紧绷,脚趾头紧紧缩着,都发白了。
一声不吭,仿佛昏过去了。过了许久,才听见一声微弱的倒吸凉气,随即又忍了下去,归于平静。
(方笑柔:要不是平定另外三国还需要温青……老子恨不得立刻剁了他!
陈良说:咱托梦吓唬吓唬他吧!
金五咬牙切齿:我娘只在战场上受过伤,什么时候被人这样暗算过!
王乾:伪君子!真他妈是个伪君子!装的人五人六的,真他妈阴损!
只有章华咬着手指头发愁:温丞相这次之后总该收敛点了吧,长长记性。我娘和翟娘若不是恩爱夫妻,就冲着温丞相乘他小时候体罚他,长大了是怎么也得娶了清颜报复。
温清颜真是两头为难,怎么选择。
如果方依土,知道媳妇的转世最后选择了站在自己父亲这边而不是她,怎么办?
真按照礼制来那就是先温丞相失礼了,先君臣再师徒关系的。皇帝也没因为娶了谁家女儿留给老丈人磕头的,老丈人还是以臣子礼面见陛下的。将来等太子继位了,温丞相是行礼呢还是就告老呢?】
军医也不敢说什么,轻手轻脚的慢慢止血,虽说是止血,可还是慢慢往外渗血、淌血。
就只能擦,擦下来了血也不敢漂洗,就按照太子的吩咐放在托盘上摞好。
温清颜趴在房顶上,从上而下的看着屋里,吧嗒吧嗒的掉眼泪。她不知道太子被杖责这件事,只看到了自己爹爹一身墨汁还惨叫个不停,现在来了才看到,原来太子伤的更重。
爹爹还叫的出来,太子疼的哼都哼不出声,而且这些年来一直都是爹爹在欺负他。
一桶墨汁和很多沾了血的布,孰轻孰重她分得清。
温清颜扒着房顶,缩回去,捂着脸默默的抽泣起来。
苗梧这才松了口气,他擦擦额头上的冷哼,看着气势汹汹冲过来的陛下,一摊手:“没事。”
张缤伸手一勾他的肩膀,俩人上了树,坐在树杈上小声交流了事情的起因。
苗梧点点头:“我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温青真的太过分了。无论说什么‘关心则乱’,他也是读书明理的人,臣子和君王厮打成一团,已经很冒犯了。太子忍了他这些年,也够了。”
张缤揉脸:“是啊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我被温青一气,就忘了给儿子减两下……这帮将军也真是实在,我让他打,他们就真打的哗哗流血……”
苗梧差点要抽他:“陛下怎么吩咐,臣子就遵旨而行,这有什么不对的?”
“呃……没有。”
军医们把血止住,跪在床边请太子伸手把把脉,跟伺候太子的侍卫和金娘娘派来的尚宫说,结果还好,多吃点,别动弹,养到结痂就好了。趴着睡,要是趴的身上发木,就让侍卫进来服侍,揉揉胳膊腿。
太子的声音中虽然有失血过多的虚弱,却也沉稳冷静,低沉轻柔的吩咐道:“来人,赏赐四位军医黄金二十两。几位医术精湛,又在军中为国效力,很好。孤今日之事,你们要守口如瓶,不得外传。”
军医们战战兢兢应是,留下了药和药方,就退下跟着侍卫去领赏了。
太子吩咐道:“叫方玉他们进来。”
四名伴读半死不活蔫头耷脑的进来,跪下道:“殿下……臣等……臣等无能。”
是啦,我们早就应该替你揍丞相了,就等着你一声令下……结果没想到。今天我们也应该努力为你求情的,但是吓呆了三个,另一个没心没肺的当热闹看,过后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事儿大了。
“不必如此。”太子似乎一夕之间就成熟了,亲切而沉稳的说:“孤对太傅过于放逸,难免生出祸患,卿等没有规劝孤王,固然有错,日后改过就是。”
方玉、方襄、李敬道、柳文华等人,除了下拜之外没什么可说的。
自古君忧臣辱,君辱臣死。
太子清淡平和的说道:“四位卿家,替孤王送一份厚礼去太傅府上。把这些沾了血的棉布用漆盒装好……贴上封条,请太傅亲启。一字不差的转告太傅,今日之事孤王并不介意,也请他不要挂怀。不要因为一点小事,坏了君臣情谊,不久之后陛下出征,孤王监国,别出现主少国疑大臣未附之事。”
四人虽然年纪比太子大两三岁,两个十岁两个十一岁,现在却真是没了主意,只是喏喏应是。端起那些沾了血的棉布,便告退了。
张缤和苗梧的内力惊人,隔着几十米也能听清楚太子的话,不由得都是一笑。苗梧心说太子的智慧也不小,这话说的全无纰漏,可是也够让温丞相担惊受怕的。
张缤则很心酸:tvt……我把儿子逼的这么小就这么成熟冷静,tvt……我其实一点都不嫌弃儿子蠢的,蠢蠢的白胖子很可爱,现在这样我……tvt……我感觉我很怂,爹错了。
侍卫服侍太子喝了杯水,小声道:“殿下,臣是在屋内守着殿下,还是在门外恭候吩咐?”
张微殿下淡淡道:“辛苦你了,孤王想静一静。”侍卫躬身倒退出去。
温清颜满面泪水的从窗口跳进来:“张微……殿下,殿下……我,清颜来看看你。”
“清颜?”张微且惊且喜,可是转头看见她这副跟刺客差不多的模样,和腰上那柄晃眼的黄金小刀,顿时沉下脸来。他白白胖胖的脸虽然现在满是汗水,眼眶红肿,却还真有些威严,冥冥之中有些东西和原先不同了,轻柔平静的说:“温姑娘夙夜来访,又是这身打扮,真叫孤不解其意。”
温清颜身子一颤,她从没被他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这样的平静冷淡,没有平常的喜爱愉悦的笑意,也没有那种坏坏的*之意。这眼神,从来都是太子看别的小姑娘的眼神,他不会这样看我。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好像失去了什么,怯怯的走近:“殿下……”
张微猛地心头火起,趴在床上动弹不得,冷哼一声:“温姑娘若为父报仇,尽管动手就是了。(满含怨怒)这些年我为你忍了温青多少次!(语气微微缓和)虽说他欺人太甚,也是孤纵容之故。孤早该与他做个决断,太子之威,容不得他多次冒犯。”
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对的样子……想不起来了。
温清颜凝视着张微渗血的臀部上的纱布和一身冷汗的后背,温柔而认真的说:“你打我爹,打的对。”
张微:“啥?”
苗梧:“啥?”
张缤:“啥?”
以下忽略围观的方家小孩七个‘啥??’
温清颜轻声说:“温太傅执教迄今为止五年,你总共用了药油18瓶,他打断了四根戒尺,打了你一千一百多次。我爹身为臣子,以下犯上,实属大不敬,东西我都收着,事我都记着呢。我虽然是他女儿,也明白帮理不帮亲的道理。”
张微有些不好意思,呐呐的说:“你……记着这些干什么。”
温清颜红了脸:“我本想……他再不同意你我的婚事,就把药油瓶子和打断的戒尺都拿出来,让他看看自己有多过分。”
方依土的小孩们:给主母跪了!
门口的侍卫们:给太子妃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