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非并没有走远。
她不过刚出了小镇, 便叫马车夫停了车, 说突然想到些东西要买,叫他先在原地等着。而她自己却又折返,回了之前的宅院。
若说微醺急于叫她离开的态度尚且算是合情合理, 最多叫她有些疑惑,那么薛幼桃的话, 则叫她彻底地起了疑心。
“原以为这下子白费苦心,却没料到老天又把你们从河流里给送了回来。”
这句话, 她记得清清楚楚。而薛幼桃说了这句话之后, 微醺的脸色便有些奇怪。
“你们?”
很明显,她的意思是,还有人跟她一起被救。而被救的这个人——
梅非的心狂跳着, 下意识地伸手抚着小腹。除了莫无辛, 还能是谁?
莫无辛也被救了,却迟迟没有出现, 也没有来找她, 多半是被他们困住了。
薛幼桃已经死了,如今只剩下微醺。微醺将她送走,下一步便一定是要转移莫无辛。可凭他一个人的力量,似乎办不到这一点。莫无辛会武,且体质特殊, 那些毒对他也没用,所以他一定会找帮手。
梅非换了套当地人的粗布衣裳,裹上头巾遮住了半边脸。
当地居民不多, 也没人注意她。她小心翼翼地绕着宅院到了后门。后门落了门拴,却没有上锁。
梅非取下头上的银簪子,往门缝里拨弄了几下,门拴便被挑了开去。她等待了一会儿,才将门推开了一条小缝,通过小缝望了望,确定没有人之后,才推开门溜了进去。
这宅院由前院后院的好几间屋子组成,只要莫无辛真是被困在这里,一一搜寻过来,便定能找到莫无辛的下落。
梅非刚要查探,却听见一阵脚步声,竟是微醺朝这边走来了。
她连忙左右看看,闪身进了柴房。背靠着柴房的窗边,警惕地看着外头的动静。
只见微醺端着一只汤碗,走进了柴房对面那间屋子。片刻之后,又端着碗走了出来。
她等待了一阵子,听见他的脚步声走远之后,才从柴房里探身出来,走到那间屋子的门前,贴耳上去听了听。
似乎没有动静。
以微醺的警惕性,这些门上应该都有洒有毒。但梅非有琥珀戒指护身,也不惧这些毒物,索性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燃着能助眠安定的沈香,芳香如蜜。通往里屋的帐幕垂着,安静得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
不错,两个。
梅非站在帐幕前,迟疑地伸出了手,没有触碰上去。
她揪紧了心。里头的,究竟是不是无辛?
她只纠结了一瞬,便揭开了帐幕,迈步而入。
里屋不大,只有一方小桌,和一张梨花木的床榻。
像是怕被人打扰床榻上那人的睡眠,青色的纱帐被拉了下来。她撩开纱帐,看清了床上人的模样。
正是莫无辛。
梅非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担忧起来。
他双目紧闭,眉头微蹙,脸色苍白,头上包着厚厚的纱布,身上盖着薄被。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是正常的样子。
她轻轻唤了一声。
“无辛?”
莫无辛依然闭着眼,没有丝毫反应。
她撩开薄被看了看,见他身上似乎没有受多大的伤,这才稍微好受了些。
“无辛?你听得到我说话么?”
梅非轻推他的肩膀。
依然没有反应。
不可能是睡着了。梅非的心一沉。难道他还在昏迷中?
“无辛……”她又唤了一声。“我就知道你还在我周围……你听不见也没有关系,我只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她俯身到他耳边,轻轻地说。
“我们有孩子了。”
她微笑着抬起头来,伸手抚着他的脸庞。“无辛,你高兴么?”
莫无辛微蹙的眉头忽然动了动。
梅非一惊,再要去看时,却再也没有丝毫的动静了。
“无辛,你听得见我说话是不是?”梅非欢喜地要再跟他说话,却听见外间门一响。
她一慌,四处一望,将床帐又重新放了下来。自己则躲在莫无辛的脚边,贴在床侧,努力地调整呼吸,跟他同一节奏。
虽然微醺不会武,但还是小心为上。
脚步声轻缓,却是两个人的。
梅非有些意外,呼吸微乱,又调整了过来。
两个人没有进里屋,只在外屋停了脚。
“微醺,无辛他还是没醒?”
“是。”微醺的声音有些惆怅。“我用尽了方法,也没办法让他醒过来。”
“那你打算怎么办?”
“只有那个法子了。”微醺叹了口气。
“血玲珑?”
“对。师父,如今也只有试试这个法子了。”
“可是这东西的用法如此歹毒——”
“师父请放心,我已经找到了方法。”
与微醺同来的那人,竟然是无苗先生,孙秀禾。
虽然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除了孙秀禾,微醺还能找谁帮忙?
“微醺,安乐的尸首为师已替你处理了。以后万不可如此鲁莽。安乐公主这么一失踪,必然会叫冯傲怀疑上咱们从中动了手脚。”
“微醺明白。只是被她看到了我送走小非的事,不除掉她,依旧是心头大患。”
“你也是,为何不等为师来之后再动作?还有,小非她是不是还不知道无辛在这儿?”
微醺沉默了一会儿,才低低地回答。“是。”
“你啊,真是糊涂了。无辛心里装的都是她,她若是能呆在无辛身边,说不准还能叫他快些清醒过来。为什么反而要送走她?”
“师父,她——她知道了当年是你给大公子下了‘亥魂消’的事,若让她呆在这儿,大公子醒了之后她一定会告诉他的。”
这些话,说得理所当然,却一字一句敲在梅非的心上,叫她连呼吸也屏了起来。。
微醺说这些话的自然为了遮掩自己真实的目的,但却无意中叫梅非知道了这个困扰她许久的真相。
原来当年,给莫无辛下毒的人,居然正是孙秀禾。
给他下毒,又替他解毒。孙秀禾这么做,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小非她怎么会知道当年的事?”孙秀禾沉吟一刻。“微醺,真是这个原因么?”
微醺又沉默。
“微醺,为师虽然不常在你身边,却对你知道得很。你这孩子,就是性子太拧。你对无辛的心思,为师会看不出来么?”
“师父——”微醺的声音有些惊惶。
“为师也不是那世俗拘礼之人,你不必担忧。只是无辛他已心有所属,他们两人既然倾心相恋,你又何苦要执着,非要拆散他们?”
梅非的心里一阵苦涩。她原以为微醺会依然选择沉默,却听他轻轻地说道:“师父,当年大公子的娘亲和莫王爷不也是倾心相恋,你不也没有放弃?”
“你倒是反问起为师来了?”孙秀禾似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口气。“不错,为师的确没有放弃。但至少也没从中作梗,做什么坏人姻缘的事!微醺,你这么做,会叫他恨你。”
“我不在乎。”微醺闷声说。
孙秀禾重重地叹了一声。“事已至此,也只好这样了。”
梅非忽然觉得胸口憋闷,这才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无意识中屏住呼吸了许久。
她一时不妨,重重地出了一口气。
“谁!”
孙秀禾立刻发现了她的存在。
梅非心中懊悔不已。明知道他是个高手,怎么就放松了警惕,好死不死在这时候露出了破绽?
两人已经掀开里屋的帐幕,匆忙地走了进来。
躲是躲不过了。
梅非掀开床帐,跃了出来,坦然地站在床榻前,面对着进来的两人。
微醺在看到她的那一瞬便白了脸。
“小非,你怎么——”
梅非望着他。“我怎么会回来,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一切,你们打算如何处置我?”
孙秀禾蹙眉看着她。
“小非,既然你回来了,就呆在无辛身边照顾他罢。”
“师父!”微醺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孙秀禾止住。“微醺,你先下去,让我跟小非说说话。”
“是。”微醺神情复杂地看了梅非一眼,低头退了出去。
“小非,想必你有话要问老夫罢。”孙秀禾抚了抚胡子。
“先生,我不明白。”
“不明白当年我为何要向无辛下毒?”孙秀禾背过身去,叹了一声。“当时我也是年少气盛。莫齐当年跟清槐成婚时,口口声声说要爱护她一生一世。结果呢?才成婚了多久?他就爱上了别的人,而他们的孩子还要认贼作母。”
“清槐她心地善良,就这么简单地放过了他们,我却不愿。但我又答应过她,不能伤害莫齐和那个女人,所以我想了个法子,将毒下到无辛身上,再替他解毒,告诉他是王妃要害他。我要让他恨那个女人,我要让他们永无宁日。”
梅非听得震撼。
“先生,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做也折磨了无辛?”
“所以才说当初年少气盛啊。”孙秀禾有些慨叹。“现在才知道,最可怜的就是无辛。”
“先生,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听闻无辛死后,我去月氏找过清槐。天水门和无辛的事,我已经全都告诉她了。”孙秀禾摇了摇头。“没想到最对不起她的人,原来是我。”
“按照她的意愿,我将解散天水门。”孙秀禾转过身来,望着梅非。“在那之后,我会到月氏再请求她的原谅。”
“至于微醺——”孙秀禾沉吟了一刻,摇了摇手上的羽扇。“小非,他做了许多错事,你原谅也好,不原谅也罢,但有件事我想应该让你知道。”
孙秀禾又看了她一眼。
“无辛的头撞到石头上,一直到现在也未清醒过来,若是再拖下去,怕是会有生命危险。微醺已经试过了所有的方法,只有血玲珑也许可以唤醒他。”
“血玲珑?”
“不错。这是一件奇宝,有通脉活血,起死回生之效。但这件奇宝现在不知所踪。据微醺得到的消息,这件奇宝现在是在平阳郡。”
梅非愣了愣。“平阳?”
“不错。微醺这孩子,为了救无辛,打算带他去平阳。”孙秀禾摇了摇头。“我想他送走你,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担心你会放心不下无辛而一起去平阳,从而落入险境。毕竟现在带领西蜀起兵的人,是你的弟弟。去敌军的大后方,实在是危险。”
梅非出了门,放缓了步子走进院落。
依然是浓郁的桂香,混合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梅非想到薛幼桃的死,并不欢喜,反而有些失落。微醺站在院落的中央,微扬起头,看着初升的明月。
他的背影,笼罩着说不出的落寞。
她慢慢地走过去,在他身后几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你知道了一切,一定觉得我很可恨罢?”
微醺淡淡地开口,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微醺,有没有想过要杀了我?”
微醺的背影僵了僵。
“没有。”
“即使是刚才,发现我听到了所有的事,也没有?”
“没有。”
“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不趁我昏迷,把我送走?”
她的语气里很有些逼人的滋味。
微醺低下了头。
“你下不了手。”梅非笑了笑。“你还把我当成朋友,对不对?”
微醺没有回答。
“因为你下不了手,让我发现了一切。后悔么?”
“……不。”
梅非点点头。“微醺,我不恨你。若无辛他爱的是你,我愿意离开。但他爱的人是我。”
“……”
“不仅如此,我也爱他。我爱他不会比你少。所以我不会离开,就是死也不会。”
“我知道。”微醺挺直的背脊略微地弯曲,像已失去了力气。“我不会说抱歉的。”
“让我跟你们一起去平阳罢。”梅非终于说出了口。“没有什么比在一起更重要。”
微醺慢慢地转过身来。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