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司令是九点回到公馆的, 到了客厅,便直接将两个儿子叫去了书房。
他重重坐在真皮座椅上,疲倦般闭着眼睛,伸手揉了揉眉心。
谢珺见状, 上前一步道:“父亲,你还好吧?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
谢司令睁开眼睛,摆摆手:“无妨, 不过是这几日为了安徽的事没怎么睡好罢了。”说着, 看向谢煊, 问,“你大嫂家里如何了?她娘和弟弟还好吧?”
谢煊摇头:“不是太好,尔霖把他家那座王府花园抵了出去,我本是想发电报给您, 让您安排把宅子赎回来。但被傅太太拒绝了, 一家人跟着呈毓迁去了奉天。”
谢司令皱眉, 有些不悦道:“得幸好格格是个明事理的,如今军费吃紧, 你以为我手上能拿出多少钱?那座王府花园少说也得好几万大洋, 你要真替他们赎回来,咱们家钱兜就得见底, 真是一点分寸都没有。”
谢煊一时面色讪讪。
谢司令又说:“安徽的事, 你应该也听说了,我派去的五千兵,全军覆没, 如今田越已经占了六安淮南阜阳徽北的大部分地方,再这样下去,他能直接打到南京我鼻子下。北京那边发来电报,敦促我必须迅速解决,不然就让河南那边出兵,河南都督早就看我不顺眼,这事要落在他手上,让他立了功,我们谢家只怕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你明天就去南京,带一万精兵前往安徽。”
谢煊点头:“收到。”
谢司令道:“这场仗你务必要打好,不仅仅是为了给咱们谢家挣面子,也是为你自己。当初你跟着你大哥去剿匪,因为战略失误,让你大哥折在了西南,损失了总统最看好的年轻将领,我一直不好再把你往上提,来上海也只能让你做个松江镇守使。若是这次你成功镇压田越,那便是立了大功,到时候我好名正言顺替你申请调到上海这边,跟你二哥一起。”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我年纪大了,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不管你从前犯了多大的错,你到底是我疼爱的儿子。如今你二哥是不用我操心了,我得把你的未来安排好。”
谢煊眸光微微闪动,道:“多谢父亲,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失望。”
谢司令默了片刻,又说:“田越以前是淮军,作战能力不容小觑,你此去带兵去镇压,要多加小心,切莫操之过急。”
谢煊点头:“明白。”
谢司令微微吁了口气,又对谢珺道:“上海这边最近没什么事吧?”
谢珺道:“目前尚且平静,不过我听说孙文在日本很快要成立新党,恐怕接下来会有大动作。”
谢司令道:“荣明查得如何了?”
“还在查,已经有了眉目。”
谢司令点头:“你做事我还是很放心的,早点查出来,早点清除隐患。”
“明白。”
从书房出来,兄弟俩并肩往楼上走。谢珺笑了笑,随口道:“你这才刚从北京回来,还没喘口气,又要去安徽,弟妹估摸着该不高兴了。”
谢煊轻笑着摇头:“二哥您想多了,采薇是恨不得我赶紧走远点,免得烦她。”
谢珺闻言,但笑不语。
到了各自门口,谢煊挥挥手:“二哥,晚安。”
谢珺点头:“晚安。”微笑目送他进屋,自己才不紧不慢地推门而入。
采薇已经猜到谢司令叫谢煊去干什么,看到他进门,蓦地从沙发站起来,问道:“父亲要派你去安徽打仗?”
谢煊愣了下,笑道:“你怎么知道?”
采薇道:“猜的。”
谢煊走过来,点点她的额头:“你还挺会猜。”
采薇皱眉:“你怎么一点不紧张?”
谢煊好笑地看了看她,拉着她坐下来:“我本来就是当兵的,打仗是分内之事,有什么好紧张的?”
采薇道:“可父亲派去的五千先头部队全部覆灭,说明那个田越的军队,不是普通的散兵游将。”
谢煊点头:“田越以前是淮军的一个参将,带兵确实很有一套。”
采薇闻言,忧心忡忡看着她。
谢煊那双微微带着笑意的狭长黑眸对上她的眼睛,弯了弯唇道:“怎么?担心我?”
采薇确实是在担心他。从北京带回来的那张照片,让她深深感受到了一种无力的宿命感。虽然以前就知道这个男人会英年早逝,甚至决定嫁给他,很大的原因就是这个。但如今两人的关系,在悄然无息中改变,当现实再次提醒她时,她才发觉,自己已经不能接受这种注定的命运。
尤其是死亡也许已经注定,可是却不知何时会来临这件事,比起死亡本身,更让人觉得恐惧。姨婆说的是,谢煊未能活到二十八,那么就意味着,他的死亡,可能发生在二十八岁的任何一天。
她定定看着面前这个年轻英俊的男人,忽然就如鲠在喉,眼眶酸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煊本来是带着玩笑的语气,想让她放松,可见她这副模样,也不禁怔了一怔,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意散去,认真看向她:“怎么了?真的担心我?”
采薇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点点头:“嗯,我担心你。”
谢煊轻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白皙的脸颊,道:“我是带兵的将领,又不用整天冲锋陷阵,没你想象的那么危险。而且田越虽然带兵不错,但他手下的兵都是近一年收编的平民和土匪,没有经过专业化的训练,不足为惧。”
采薇默了片刻,抓着他的手:“那你答应我,一定不能有事。”
谢煊点头:“嗯,我答应你。”说着又凑到她脸前,双眼灼灼看着她,低声道,“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谢煊勾唇,似笑非笑:“等我打赢了仗回来,咱们做真夫妻,可好?”
他本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嗤笑着啐他一声,哪知,她却定定地回望着的眼睛,默了片刻,轻轻点头:“好。”
谢煊愣了下,将手从她脸上拿开,愉悦地闷声笑开,连肩膀都微微颤抖起来。
采薇反应过来,顿时恼羞成怒,一拳砸在他坚硬的胸膛:“我刚刚乱说的。”
谢煊笑着看她:“反正我当真了,若是到时候你反悔,别怪我强行帮你履行承诺。”
采薇懒得理他,站起身蹭蹭往卧房里走,谢煊挑挑眉头,直接飞身越过沙发,从她身后一把将人打横抱起,迅速低头在她唇上啄一口,大笑着往里走去。
将人丢在床上后,他又顺势覆上去,捉着她的手,不让她逃开,温热的嘴唇再次迅雷不及掩耳压下去。
采薇想挣扎,又觉得实在矫情,最后还是老老实实承受了这个热烈的吻。
上次接吻还是在北京谢家的屋顶上,那晚她喝了酒,虽然并没有醉得人事不知,但酒精催发下的冲动,和现在这样真真切切明明白白的亲吻,截然不同。
这热切的缠绵的唇齿交融,每一份每一毫都是那么清晰,让她无法忽视。虽然脑子仍旧因为这濡湿的吻,而有些混混沌沌,但这种混沌并不会让人失去意识,所以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在这个男人身下,在他的气息中,一点一点眩晕和沉溺。
她也清楚地觉察到男人身体的变化。在这一刻,他们终究变成了最本能的男人和女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煊终于松开他,重重喘着气,翻到在她身侧。
采薇也总算是活过来,缓过劲儿后,下意识往他身下瞟了一眼。这眼神恰好落在谢煊眼中,他伸手将她的视线挡住,故意恶声恶气道:“看什么?信不信我现在就办了你?”
这虚张声势,采薇自是不放在眼里,她嗤了一声,翻了个身,与他拉开一点距离。
谢煊平静了片刻,钻进她的被窝中。
采薇斜他一眼:“干吗抢我被子?”
谢煊笑说:“你的被子比较香。”
采薇无语地抽了下嘴角,伸手推他。
谢煊捉住她的手:“乖,别乱动,再乱动我真吃人了。”
采薇听他呼吸浓重,怕他真一个冲动干坏事,最终只能作罢。
也许是舟车劳顿多日,这晚采薇窝在谢煊的怀中,闻着他的气息,睡得意得深沉。隔日他什么时候出发去南京的,自己都不知道。
也不知是不是这一个月来,两个人日日在一起的关系,谢煊这一走,她只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竟找不回从前他不在时的那种自在。
她知道某些东西,正在自己和谢煊之间滋生。她也无比明白,这种东西来的不合时宜,但她却无力阻止。
先前去北京的那一个月,工厂还算顺利,棉花的收购依旧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几个仓库装了快一半。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采薇又让自己投入到工作中。
这个时代信息滞后,安徽的战况传过来,至少要迟好几日。一个月后,采薇看到报纸,谢煊已经收复淮南,进入阜阳,报纸上对这位谢家三公子,不惜笔墨夸奖,说他是军事奇才,带兵进入安徽后,很快就让田越节节败退,形势几乎立刻扭转。
采薇悬了一个月的心,这才稍稍放松。
两天后,她收到了谢煊写来的信。
毕竟是在行军打仗中,他离开前也并没有说会写信给她,所以收到这封信,采薇自然很有些意外。
从陈管家手中接过信后,难得有些不好意思,攥着信封回了房间才打开,逐字逐句地去看。
吾妻采薇,见字如晤。掐指一算,与你分别已近一月。自进安徽后,一切顺利,你无需担心。只是每每入夜,忍不住想你。今日淮南一战再次告捷,田越残军已退至阜阳,让我得以暂时放松,喘一口气,遂提笔书信一封,以抒思念之情。犹记离家那日清晨,天还未亮,本想与你亲口道别,见你睡得正沉,不忍打扰,只得不告而别,望你醒后没有恼我。如今马上就要入伏,上海天热,你小心防暑,我行军在外,也会自己照顾自己,你在家中不用挂记。相信不日我便能凯旋而归。祝安,勿念。夫季明书。
虽只有寥寥几行,但已经足以让采薇惊愕了半晌,毕竟在她看来,谢煊其人大大咧咧玩世不恭,实在是不像是会给妻子写信的男人,还这样文绉绉肉麻兮兮,若不是因为认得他那潇洒飘逸的字迹,她都怀疑是弄错了。
她看着手中的信,只觉得面红耳赤,心脏扑通直跳,得幸好房间里没其他人,不然她这副模样叫人看去,都不知会被怎么笑话。
又看了两遍,她才将信件小心翼翼折好,放进了抽屉中。
这天晚上,睡觉前,采薇又把这封信拿出来看了看。因为这封信,连睡觉都变得安稳了许多。只是还没进入黑甜乡多久,忽然被一阵尖叫声吵醒。
她骤然睁开眼睛,听是后院似乎是在吵吵闹闹。她披上衣服,站在窗边看去,只见花园中,披头散发的婉清不知为何,正在大吵大闹,身旁站着两个不知所措的丫鬟。
采薇皱了皱眉,赶紧下楼。
“大嫂,怎么了?”
婉清看到来人,上前紧紧捉住她的手,满脸惶恐道:“采薇,我看到孟远了,他满脸是血地来找我,说他是被人害死的,他……他是被人害死的。”
她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光着一双脚,说话语无伦次,整个人像是陷入了一种失心疯的状态,
采薇觉察她不太对劲。
其实从北京回来一个多月,她就一直不大对劲,鲜少出门,采薇陪她说话,她也经常心不在焉。
“大嫂,你是不是做噩梦?”
婉清惊慌失措般摇头:“不是做梦,是孟远真的来找我了,他说他……他是被人害死的,被这个家里的人害死的。”
因为动静太大,陈管家谢莹玉嫣和今晚在家的谢珺,都匆匆赶过来看情况。
“怎么了这是?”谢珺走上前问。
婉清失了焦距的目光,缓缓移在他脸上,蓦地怔忡,然后惊恐般大叫起来。
谢珺皱眉,对陈管家道:“大少奶奶这是做噩梦魇着了,你赶紧去叫大夫给她打一针安定。”
“好嘞,我这就去。”
他又柔声对惊恐的婉清道:“大嫂,没事了没事了,这是在谢家,没人能伤害你。”
婉清睁大眼睛看着他,忽然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太姥爷是不是小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