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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志同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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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孤白并未与明不详对视多久,那一眼像是巧合,又或是不经意间的轻微失神,显得极度自然。

朱门殇对杨衍道:“这几位是我朋友,我给你介绍介绍。”说着先介绍杨衍,“这是我以前的一位病患,杨衍杨兄弟。”

杨衍拱手作揖,沈玉倾当即还礼,朱门殇笑道:“人模人样,端着摆着的这位是青城世子,那个假端庄的野丫头是青城最凶的姑娘。”

沈未辰笑道:“你别瞎说!我叫沈未辰。”说着也行了一礼。

谢孤白拱手道:“在下谢孤白。”

朱门殇补了一句:“这个是同行,骗子。”

沈未辰笑道:“他是我哥的谋士。”

杨衍皱起眉头,朱门殇见他神色不对,问道:“怎么了?”

杨衍道:“没事,我刚练完功,有些累,先告辞了。朱大夫,我们晚些叙旧。”他只跟朱门殇打了招呼,转头就走。

李景风见他失礼,忙道:“我这朋友性格有些古怪,沈公子别介意。”

沈玉倾再见李景风,心情正好,笑道:“没事。”

沈未辰问李景风:“你不是跟着三爷练武?还是你当上铁剑银卫,出任务了?”

李景风脸上一红,甚觉尴尬,摇头道:“不是……唉……说来话长。”

沈未辰微笑道:“慢慢说,不急。”

李景风见她微笑,脸又更红,转头望向明不详。明不详看看他,又看看其他人,对李景风道:“你们故旧相见,该有很多话说,我先回房歇息了。”说着,对李景风微微一笑,告辞离去。

李景风一愣,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见着明不详微笑。只是,他竟没发现,除了杨衍,明不详也是个不爱笑的人……

他方回过神来,却看到谢孤白双眼微张,似乎正注视着自己,不等与他目光接触便移开了去,注视着明不详离去的方向。

沈玉倾道:“到我房里聊吧。”

朱门殇道:“我先去看看我那小兄弟,他似乎不太开心呢。”他见谢孤白正望着明不详离去的方向,问道,“怎么了?”

谢孤白淡淡道:“没事。”说着沉思了一会,问,“你那杨兄弟似乎不喜欢公子?”

朱门殇耸耸肩,摊手道:“我不知道。”过了会又道,“他……唉……”说着摇摇头,就往杨衍房间的方向走去。

李景风重见沈家兄妹,原本甚是兴奋,此时见了小八,想起文若善,不由得心中抑郁,垂首问道:“谢……文公子的事……”

沈玉倾叹了口气,拍了拍他肩膀,道:“我们也有许多话要说……”

※※※

朱门殇举着烛火,就近看着杨衍的眼睛,又在他眉眼间扎了几针,神色凝重。过了会,朱门殇吸了口气,将针取下,取到最后一根时,竟不小心拗弯了。

“朱大夫,你这针救命,别弄坏了。”杨衍道。

“这几年我专攻眼部经络,这才想到办法……”朱门殇懊恼道,“我一直在找你,要是早一年遇着你……”

杨衍按住他手臂,垂首道:“你救我性命,又一直记挂着我,这世上除了我家人,唯有你跟彭爷爷对我好。”说完又问,“还有多久?”

“少用眼,或许能保十年。”朱门殇道,“我也说不准。”

杨衍喃喃道:“十年啊……”

朱门殇不想再提这事,于是问道:“说点别的,你找着仇人了?又怎么当了武当弟子?玄虚老牛二十年没收弟子了,给你这么大面子?你倒是好好说说,四年前你我分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杨衍从他到了抚州分舵,遇到彭老丐,又救了彭小丐性命说起,直说到彭老丐奋力一击,终于忘了自己。朱门殇听说仇人是严非锡,眉头深锁,又替彭老丐惋惜,不由得叹息道:“彭老丐一世英雄,老了却忘个精光,可惜了。”

杨衍想起彭老丐,虽然过了四年,仍是难过不已,道:“这四年我都没去见彭爷爷,他老人家要是想起来,定要骂我薄情了。”过了会又道,“要是他能想起来,我宁愿被他骂……”

“后来呢?”朱门殇问,“你怎么来武当了?”

“那日我离开抚州,想着曾祖是仙霞派掌门,仙霞派是武当辖下,就去武当拜师,经了些波折才到了武当。仙霞派灭了许久,幸亏一些耆老还记得曾祖,掌门知道我是杨景耀的曾孙,感念先人侠义,破格收了我当关门弟子。”

朱门殇哈哈笑道:“牛鼻子的功夫好得紧,你当了他关门弟子,他还不好好栽培你?”

杨衍复又沉默,朱门殇察觉他神色有异,问道:“怎了?”

杨衍淡淡道:“没什么,师父他老人家敦厚仁善得很呢。”他口中这么说着,脸上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

朱门殇料他在武当过得不好,又道:“你是灭门种,过了这些年……仇名状的规矩你也晓得,你若要报仇,是天下共诛。”

杨衍道:“诛便诛吧,我这样活着有意思吗?”

朱门殇知道无可宽慰,几年前见杨衍时便知他性猛如火。他心下忖度华山掌门非同小可,杨衍要报仇只怕困难,但他是灭门种,严非锡不能杀他,只是严非锡狡猾,杨衍若是纠缠,肯定会被他害死,于是又道:“你要死我也不拦着你,倒是有件事你得先做。”

杨衍问道:“什么事?”

朱门殇道:“你是仙霞派掌门之后,杨家最后一人,没生个孩子,替杨家留个种,也太不孝了。”劝不得杨衍,倒是可以拖延他,等杨衍成亲生子后,或者顾念家人孩子,暂且放下仇恨,又或许到时严非锡就死了。不能亲手报仇或许是件憾事,但至少留了一命。

杨衍道:“朱大夫也是灭门种,你多大年纪了,不也还没成亲?”

朱门殇一愣,哈哈笑道:“我又没仇人……再说,我这几年走南闯北的,指不定早生了许多孩子!”

杨衍笑道:“只是都从母姓,十几个都不姓朱呢!”

朱门殇笑道:“不只高了壮了,连嘴巴都伶俐了!见的世面广啦!开过荤没?”

杨衍摇头道:“我不喜欢女人。”

朱门殇讶异问道:“你……你该不会……啊?”

杨衍愠道:“我没那癖好!”说着停了一下,又道:“我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就想着报仇,什么事都等报仇后再说。朱大夫,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朱门殇一愣,这小子虽然还是暴躁,却世故多了,竟然察觉自己用意,于是问道:“你领了侠名状没?”

杨衍摇头道:“还没,那也不是我要的。”

朱门殇道:“我暂时住在青城,你若领了侠名状可以来这找我。老谢这人贼精贼精的,沈公子又是青城世子,说不定能帮你忙。”

“他是青城世子,能管得着我这小人物的事?能为我开罪华山?”杨衍冷笑道,“他们算计的都是自己的好处,我们这种人不都是豢养的畜生?亲点的像狗,摸摸头,打赏你几根骨头,狠点的就是牛,临老了还得被宰来吃。朱大夫,你多留些心思。”

朱门殇沉默片刻,叹口气道:“我们正要去武当,若你没别的事,不如同行?”

杨衍问:“你们去武当干嘛?”

朱门殇笑道:“说起来,也是跟你的仇人作对呢。”

他想着若把此行目的说与杨衍听,或者能让杨衍对沈玉倾稍有改观,若他愿到青城,也好照应。

※※※

沈玉倾细说别后情事,直说到文若善中毒身亡,李景风难过问道:“唐二小姐为何要杀文公子?要不是你们帮忙,她哪能当上继承人?恩将仇报到底图什么?”

沈玉倾道:“当中根由我也想不清。谢先生说未必是二姑娘,但若真是她,或许是忌惮文公子才能,担心他帮助大小姐,威胁她的地位。”

李景风忿忿不平道:“文公子又没得罪人,除了唐门,还有谁会下这种毒手?再说,唐门都跟青城联姻了,大小姐都嫁给沈三爷了,还能怎么威胁她的地位?”

沈玉倾摇头道:“我也不清楚,谢先生说崆峒也有嫌疑。只是文公子没暴露身份,怎么被发现的也无法确定。”

李景风讶异问道:“崆峒?怎么跟崆峒又有关系了?”

谢孤白道:“《陇舆山记》。”

李景风一愣,他隐约记得诸葛然曾提起过这本书,又问:“这本书跟文公子有什么关系?”

谢孤白道:“若善是《陇舆山记》的作者,上头记载了蛮族密道的事情,崆峒不想这件事让人知道。”

李景风讶异道:“可真有密道啊,我还去过了!”

沈未辰吃惊道:“你去过了?”

李景风点头道:“跟诸葛副掌和三爷一起去的。诸葛副掌也到过崆峒了,听说跟朱爷见过一面,谈什么就不知道了。”

当下李景风便把崆峒一行说了一遍,说到半路遇匪以及饶刀把子的故事,众人都觉惊险,听了三爷的事迹,均是佩服不已。又说起找密道的过程,李景风隐去了齐小房的来历不说,只说捡着一名妙龄少女。再说到饶刀山寨遇刺,沈未辰惊呼一声,替李景风捏了把冷汗。到最后因故被迫离开崆峒,众人又各自感叹。

沈未辰道:“我本以为诸葛然这矮子坏得很,没想也是这么有趣的人。”

“坏人才有趣,好人无趣得紧呢!”李景风学着诸葛然的语气虚握着拐杖说道。沈未辰见他学得有几分神似,忍不住大笑。

“我们听说诸葛然去崆峒几个月,原来还有这波折。”谢孤白道,“看来这一票留不住。点苍、华山、丐帮、崆峒,他们有了四票,只要武当倒戈,下届盟主便是诸葛焉了。”

李景风问:“朱爷是个稳重的人,怎么知道这票留不住了?”

谢孤白道:“崆峒想废了‘铁剑银卫不出甘肃’的禁令,这条件诸葛然拿得出,李玄燹拿不出。”

李景风吃了一惊,疑惑道:“你说的是真的?”

崆峒一派的穷苦李景风是亲眼所见,若不是断了商路,饶刀把子也不至于被逼当马贼。这规矩到底该不该留?他自己也没个准数,但此时他内心隐隐觉得,诸葛焉当上盟主似乎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沈玉倾这么介意,反倒杞人忧天似的。

他又想起一事,问道:“听说华山要跟唐门宣战?我在汉水上见着许多战船……”

沈玉倾面有忧色,道:“华山确实派人来青城借道,多亏了谢先生三番两次筹谋,让他们碰了几个软钉子。齐二爷调停后,要唐门快点查出凶手,这事就暂缓了,可凶手全无眉目。”其实这段时间华山并未停止对青城施压,然而青城刚与唐门联姻,哪有借道之理?父亲又不想得罪华山,用了一个“拖”字诀。明年便是昆仑共议,到时昆仑山上冷面夫人与严非锡面对面,让他们两人自己说去。

沈玉倾觉得此法并不稳妥,但父亲意志坚定,他也无计可施。正想着,听见敲门声响,沈未辰笑道:“朱大夫回来了,我去开门。”

朱门殇进来,皱着眉头,不仅无故人相见的欣喜,反倒是一脸抑郁模样。沈玉倾问道:“怎么了?”

朱门殇摆摆手道:“没事。”说着叹了口长气。

谢孤白道:“多叹几次,我就信你是没事找事。”

朱门殇白了他一眼,李景风问道:“朱大夫,杨兄弟的眼睛怎样了?我听说他的仇人是严非锡,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除了朱门殇,众人各自露出诧异神色,谢孤白缓缓问道:“他是灭门种?”

这是结论。严非锡与人结怨并不意外,意外的是杨衍一个武当弟子竟还没被杀,若不是另有隐情,那就是惯常的结论,他是严家报复过后的灭门种。

朱门殇取了茶杯,倒了满满一杯,仰头喝下,道:“这事得从四年前说起……”他把与杨衍的相遇说了,众人听了故事,对杨衍大为同情。

李景风怒道:“杨兄弟的先人干了好事,却要被灭门,这是什么道理?”

朱门殇道:“这不是道理,是规矩。”

李景风又道:“仇不过三代,杨兄弟是第四代,凭什么严家可以杀他姐姐弟弟,杨兄弟却不能报仇?”

“这叫株连。”谢孤白沉吟片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事情,接着道,“报仇时若遇着仇人亲眷,可一并杀之,这是仇名状最险的一处。假若你被发仇名状,之后投靠青城,你的仇家前来寻仇,你周围的亲眷、遇着的青城弟子若有阻拦,都能一并杀之。所以武林上绝不轻发仇名状,那是仇杀三代,株连甚广的大事。杨衍的父亲是第三代,报仇时他们姐弟在场,就一并株连了。杨衍是第四代,他不能报仇。”

“杨兄弟的弟弟才刚出世,哪能阻挡他们报仇?”李景风怒道,“这算什么株连?!”

“这得从仇名状的根源说起。”沈玉倾道,“昆仑共议之前,武林上颇具势力的门派,九大家不算,还有十几个。那是争天下的年代,各派彼此攻伐,结怨日深,这仇怨非一朝一夕能解。从怒王身亡到蛮族退兵后三十年,恰恰是第二代人,定下仇不过三代的规矩,是让杀伐止于子辈,而不祸延孙辈。至于株连的规矩,当时多是势力之间结怨,一人之仇往往关系着一个门派,再说这辈份,辈份高年纪轻,年纪大辈份低的所在多有,仇杀时难道还问着对方辈份?所以规定了凡仇杀时有亲友在场,都是株连。”

沈玉倾摇头道:“这规矩都近百年了,放到现在确实不合时宜。也不知为何,昆仑共议换了几任盟主,却没人改这规矩。”

谢孤白缓缓道:“这是沈掌门说的吧?”

沈玉倾疑惑问道:“怎地?”

谢孤白为众人斟了茶:“九大家都是这样教的,挺好。有理有据,是该这样教。”

沈未辰皱起眉头:“谢先生,有话直说吧。”

谢孤白道:“公子都说了,那攻伐不断的日子没有株连这一条,怎么斩草除根?只要有株连,就算五代同堂都能杀到只剩一人,孤苗不生,那被灭的门派势力是被谁掌管了?仇不过三代,像杨兄弟这样的门派后裔要找谁报仇去?”

沈家兄妹都是一愣。

谢孤白接着道:“至于仇名状,昆仑共议后,除了六十年前的铁岭张练,四十年前的汜水血河,十一年前七义屠恶虎,有几人敢对九大家发仇名状?又有几个有好下场?”

沈玉倾默然片刻,道:“先生说得有理。”

他明白谢孤白的说法,既然波及三代,那门派或家族势力强大的自然占了优势,变了样子的恃强凌弱而已。

朱门殇深有所感,他父亲师兄俱死,虽说咎由自取,但若真要报仇,他也只能背着罪名暗着来,对彭家发仇名状无疑自寻死路。

话说回来,自己是灭门种,彭家也拿他没辄,这就叫穿鞋的打不过赤脚的。只是若真要报仇,彭家想洗清嫌疑,让自己死于意外想来也不是难事夜榜的杀手多着,九大家虽是痛恨,却也没少利用过。

众人讲了一夜故事,看着天色将明,沈玉倾道:“朱大夫,那杨兄弟……你问他愿不愿意来青城?”

朱门殇摇摇头,说道:“我问过他了,他不愿意。”

“杨衍若来青城,他想报仇,公子是帮他还是不帮?”谢孤白问,“若是不帮,是要劝他放下?”

“杨兄弟报不了仇。”沈玉倾摇头道,“太难了,就算报了仇也是天下共诛的大罪。”

“帮不了他就别拦着他。不公道的事很多,你会介意只是因为你恰好听到而已。”谢孤白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就是因为看到了才要管,若连看着了都不管,良心过得去吗?”李景风道。

“那也要看你有没有本事管!等以后大家叫你李大爷了,你爱怎么管怎么管!”朱门殇道,“你连灭门种都不是,人家伸根指头就能揉死你,一根不够还有四根!”

※※※

巳时,沈玉倾睡得甚不安稳,杨衍的遭遇和谢孤白说的话都让他反复思索。他确实帮不了杨衍的忙,快意恩仇不是他能做的事,青城若与华山结仇,可能就得无故多死几百上千个人。

不能就因为想帮杨衍出口气,反倒害死更多的人。那里是华山,不是青城。如同谢孤白所说,这不是自己该管的事,顶多就像玄虚一样收留杨衍,好生照顾,劝他放下仇恨……

沈玉倾起身唤了一声,门外的随从送来了面盆毛巾,他梳洗过后,信步走到中庭,听见李景风和沈未辰的声音,也不知两人是刚起还是一夜未眠。他知道李景风对小妹有好感,玩心大起,索性躲在柱子后头,偷听两人说话。

只听沈未辰问道:“你跟三爷这么久,学了不少功夫吧?”

李景风尴尬道:“学了不到一年,都是崆峒派的粗浅武功。”

“三爷的功夫有多厉害?”沈未辰甚是好奇,“有人说他是当今天下第一,你觉得呢?”

“挺厉害的!他吸一口气就能把苍蝇给定住!”李景风道,“好像是叫浑元真。”

“那是崆峒最高深的内家功夫,嗯……”

沈玉倾从柱后偷偷探出头来,见沈未辰似乎正在思索,心想:“景风兄弟也是老实,不会找话,就跟小妹聊些功夫的事,要是朱大夫……嗯,要是李景风是朱大夫的性子,自己早出去搅扰两人聊天了。”

“要不我们练两招吧?”李景风道,“除了三爷,我没跟什么厉害的人过过招。”

沈玉倾心中一惊,再看过去,只见沈未辰犹豫道:“怕打伤了你,不好。”

李景风忙道:“不会不会!你别担心,闪躲的功夫我可厉害着!”他挺起胸膛,显得甚有自信,“沈姑娘想知道崆峒武功有什么独特之处,我也想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少本事。打人我不行,闪躲嘛,夜榜的杀手都奈何不了我呢!”

沈未辰瞪大一双明眸,问道:“真的?那我轻点!”

李景风道:“别手下留情,尽管来!”说着,他左脚前踩,重心后落,左手斜护胸口,右手斜插在左手底下,那是上中下路闪避格挡都备好的姿态。沈玉倾见他架势十足,也不禁刮目相看,这架势,说不定真能跟小妹过上几招。

沈未辰点点头,右脚向前一跨,左掌在李景风眼前一拂,右拳随出。沈玉倾暗道一声不好,只听“啪!”的一声,这拳结结实实打在李景风面门上。李景风捂住脸,鼻血从指缝间流出,沈未辰忙上前扶住他,讶异问道:“你怎么不闪?!”

李景风道:“我……我没瞧清楚,来不及了……”

忽然响起哈哈大笑的声音,原来朱门殇躲在另一根柱子后头,正笑得直不起腰来。沈玉倾忍着笑从柱后走出,问道:“小妹,你做什么呢?”

沈未辰喊道:“朱大夫别笑!轮到你上阵了!”

朱门殇忍着笑,要李景风抬起头来,捏他鼻梁,又上了药,笑道:“还好鼻梁没歪。”

沈未辰歉然道:“对不住,我没收手……”

李景风忙道:“不关你的事,是我笨拙。你……你刚才用的什么招?我,我就见到眼前一个手掌,就……就中招了。”

沈玉倾讲解道:“这招叫叶底藏花,左掌虚拂一招,扰你视线,右手从掌后穿出。这招变化繁多,有时从掌后穿出,有时又攻你小腹,虚实难料。”

李景风满脸通红,点头道:“我懂了,懂了……”又道,“我回房歇会。”

沈玉倾看着李景风背影,虽觉有趣,又忍不住暗自叹息。他本欣赏李景风骨气,三叔婚宴时见着齐三爷,三爷是直来直往的人,连他也夸奖李景风人品心性,能被齐子概亲自教导,可见是何等器重。又听说李景风崆峒一行的事迹,对他多了几分敬佩。只是看来小妹只把他当朋友看待。何况他出身平凡,大伯与雅夫人,甚至爹亲……总之是不可能的事。他正想着,就听沈未辰问道:“你们两个躲柱子后面做什么?”

沈玉倾笑道:“怕打扰你练功呢。”

过了会,下人前来禀告,说俞帮主摆了宴席宴请沈家兄妹等人。沈玉倾道:“该办正事了。”

一行四人到了宴席上,见俞继恩身侧坐着一对青年男女。俞继恩介绍道:“犬子承业。”俞承业站起身来拱手弯腰,沈玉倾见他年近二十,脸色蜡黄,身形瘦弱,除了一身华服,不像是富贵人家出身的。他拱手回礼,俞继恩又介绍道:“小女净莲。”

那俞净莲与俞承业不同,白白净净的圆脸,粗眉细眼,体态丰腴,穿着一身花枝招展的大红衣裳,上绣鸳鸯戏鲤图案。跟他们父亲一样,这兄妹的衣服全都花得让人眼乱。俞净莲看见沈玉倾,脸上一红,起身福了福,沈玉倾拱手还礼。

朱门殇在谢孤白耳边低语道:“这少年体虚气弱,许是过度纵情声色,身子糟蹋坏了。”谢孤白道:“我瞧你身体挺好的,把你的药方给他补一补。”朱门殇啐了一口,道:“我这是先天体质好,后天有调养。”

沈玉倾见俞继恩左首还空了两个位置,料知还有人尚未入席,却见只放了一双碗筷,也未放椅子,不禁疑惑。但他性格稳重,知道过会便知根由,也不多问,先向俞家姐弟介绍了其他人,俞承业不住找沈未辰攀谈,俞净莲也不住问沈玉倾喜好,显得甚是热络。

过了会,俞继恩皱眉问俞承业道:“你娘在干嘛?要是不想来,让她在房里歇息算了。”

俞承业道:“娘说要来呢。”

俞继恩更是不耐,沈玉倾忙道:“不急,不急。”

俞继恩道:“让贵客久等,失礼了。”

俞净莲望向门口,叫道:“娘来了!”

众人回头望去,朱门殇忍不住“哇!”的一声叫了出来。只见四名家丁抬着张特制的太师椅,椅杠是铜铸的,比寻常椅子大了一倍,可坐在上头的妇人竟还是把这张椅子给塞得满满的!那妇人虽是坐着,粗略一看也该有七尺以上身量,那是直着量,横着量大概也能有五尺!

沈玉倾见朱门殇失态,拉了拉他衣袖,眼中颇有责备之意。朱门殇忍不住低声道:“别怪我!这能不吓着人吗?”说着眼色使向小妹。即便沈未辰甚有教养,此刻也不禁瞪大了眼。

沈玉倾低声喊道:“小妹!”沈未辰察觉失态,忙正了正神色。

那四名家丁把妇人放在宴席桌前,她一人便占了两个座位。俞继恩道:“这是贱内陈氏。”

众人起身行礼,喊道:“老夫人好。”

陈氏皱起眉头,嘟着嘴,不,她是否嘟着嘴实在不好分辨,说她皱起眉头也是从语气上判断:“我很老了吗?”她话音粘黏在一起,听着不甚清楚。

朱门殇道:“夫人青春年少,哪里老了!”

陈氏哈哈大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不住咳嗽,她身后家丁连忙替她拍背,助她顺气。

“吃饭,吃饭!”陈氏说。俞继恩吩咐厨子上菜,只见俞家宴席菜色份量都比寻常多上一倍。朱门殇见陈氏毫无节制,张口便吃,但凡哪道菜有残余,必被她席卷一空,低声对谢孤白道:“我弄错了。物极必反,她这吃法孕时必伤胎儿,他儿子的虚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更难调养。”过了会,忍不住又道,“她再养肥些,站起来就是个四方形了!”

谢孤白回道:“也得先站得起来。”

席间俞继恩不住敬酒,又聊起杨衍与李景风均是沈玉倾等人的旧识,笑道:“武林这么大,却全聚在襄阳帮了,当真缘分难得!”接下来就不停提起“缘分”、“福气”等话语。沈玉倾皱起眉头,觉得俞继恩另有所图,沈未辰只是掩笑,俞承业不住偷瞄她,似乎是给看晕乎了。

酒过三巡,俞继恩请众人移驾内堂歇息。众人分了主次叙茶,俞继恩料是该说正事了,于是问道:“沈公子远道而来,俞某受宠若惊,不知有什么襄阳帮帮得上忙的地方?”

沈玉倾道:“俞帮主客气了。沈某谨代表青城,想拜访武当玄虚掌门,还请俞帮主帮忙引荐。”

他是青城世子,要拜访武当掌门送个名帖便是,何必俞继恩引荐?俞继恩想了想,问道:“沈公子要跟掌门说些什么?需要俞某转告吗?”

沈玉倾道:“明年三月便是昆仑共议,这几年诸葛副掌拜访过丐帮、青城、唐门、崆峒,沈某心想,许是诸葛掌门有些心焦了。”

俞继恩皱眉问道:“什么意思?”

沈玉倾道:“听说诸葛掌门有意与李掌门一同竞逐昆仑共议盟主之位。”

俞继恩道:“是听到些风声。”他是漕运帮主,于河道上的消息最是灵通,又道,“不过我们襄阳帮都是手下人,昆仑共议这等大事只管看着听着就是。”

沈玉倾道:“俞帮主太谦虚了,襄阳帮是武当之下第一帮派,每有大事,玄虚掌门也常仰赖俞帮主的意见。青城向来以‘中道’立命,不偏不倚,在下希望莫生波澜才好。所以才来拜访帮主。”

俞继恩听懂他的意思,笑道:“除了年初时听闻李掌门拜访了少林外,没听说过李掌门有什么行动,李掌门不急,沈公子倒替李掌门着急了?”

沈玉倾摇头道:“李掌门自然有动不得的理由。我也不是帮李掌门着急,即便李掌门真是化外之人,对盟主之位不屑一顾,在下也不能坐视。”

俞继恩问道:“这是为何?”

沈玉倾道:“假如点苍真用这种方式当上盟主,下一个十年,下下个十年,往后几个十年是谁当盟主?”

俞继恩道:“不就是谁有本事,谁当盟主吗?”

沈玉倾道:“那以后九大家恐怕少不得要拼本事了。”

俞继恩听懂他的意思,喝了口茶,过了会才接着道:“沈公子深谋远虑,心系天下,着实不容易,只是襄阳帮人微言轻,帮不上忙。”

沈玉倾知道他这“帮不上忙”不是客套话,而是想要坐地起价,也不说话,等他开口。

“对了,听说沈公子尚未娶亲,不知沈掌门是否有安排?”

沈玉倾一愣,来此之前,他设想过俞继恩可能开出的条件。襄阳帮掌握鄂西全靠漕运,他以为俞继恩会以长江中游以降的漕运作为条件,没想他竟然问起这个……

俞继恩接着道:“俞某兢兢业业,多年积累,总算家业有成,拜武当庇护,襄阳帮也顺风顺水,要说有什么挂心不下的,就是年事已高,总想着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小女净莲年方十九,正当妙龄,人家说长幼有序,姐姐还没嫁,弟弟也不好先娶。知女莫若父,我在席上看女儿模样便猜着了七七八八,沈公子若不嫌弃,以后汉水河上也有青城一条道。”

沈玉倾道:“父母之命,在下婚事不能擅自做主,还要回禀父亲。”

俞继恩道:“这也不难,只要沈公子应下,俞某必当备下厚礼,往青城求亲。小女性格温顺,平时被人服侍惯了,要是怠慢家事,沈公子找人帮些,小女也不会介意。”

他这话的意思自然是指俞净莲过门后不禁妾室,沈玉倾忙道:“哪有女方提亲之礼,这万万不可。”

俞继恩道:“我襄阳帮嫁入青城是高攀了,就算不合规矩,也要讨这门亲事。”接着又道:“襄阳帮守着鄂西,青城把守重庆关卡,两派比邻,互为唇齿,我们成了一家人,这汉水下游跟整条长江不都是我们的天下?”

其实他这话说得在理,如果青城真与襄阳帮联姻,等于把住了两条大河漕运的命脉,于青城和襄阳帮都帮助甚大。甚且,襄阳帮还能借此把势力延伸到鄂南,那对武当的影响力可直逼丐帮彭家、少林嵩山,变相来说,武当既然不管事,这样的联姻无异于让青城的影响力进入鄂西。

沈玉倾尴尬道:“俞姑娘青春年少,谁人不爱,只是在下家教甚严,若擅自允亲,只怕家父责怪。”

俞继恩脸色一变:“沈公子是瞧不起俞家了?”

沈玉倾忙道:“绝无此事!”

俞继恩道:“既然如此,那请沈公子回禀沈掌门,若这门婚事成了,青城、襄阳就是一家人,如有驱策,俞某无不应从。”

沈未辰见俞继恩语意坚决,似乎若不答应,便不肯帮忙,难道真让哥哥为了衡山当盟主的事娶了他女儿?沈玉倾是义举,没这样牺牲的道理,但见沈玉倾仍在犹豫,深怕他就这样答应了。不禁紧张起来,朱门殇见她紧张,俯身在沈未辰耳边道:“我有办法救你哥。”

沈未辰心中一喜,忙问:“什么办法?”

“我瞧他儿子看你的眼神贼溜溜的。你嫁他儿子,就能救你哥啦。”朱门殇嘻嘻笑道。

沈未辰本就心烦,听他调侃戏弄,伸脚压在朱门殇脚背上,稍稍用力。朱门殇脚背剧痛,忍不住唉了一声。

众人听他喊叫,转过头来看他。朱门殇嘻嘻笑道:“没事,没事。”沈未辰却不松脚,用力更甚。她武功甚高,朱门殇甩脱不开,估计脚背上已经一大片淤血。忙转头对谢孤白道:“你帮帮他?”谢孤白半闭着眼,好半天不说话。

沈玉倾犹豫良久,不知如何拒绝,沈未辰忙道:“俞帮主,婚事先不急!我们把正事办了再回青城提亲,让掌门做主,家兄才不会为难!”

俞继恩愠道:“难道我女儿的婚事就不是正事?”

沈未辰自觉失言,连忙道歉。俞继恩得理不饶人,又说道:“沈公子,你到底考虑得怎样?还是青城势大,瞧不起我襄阳帮?觉得不配?”

朱门殇早痛得满头大汗,在谢孤白耳边哀求道:“你再不帮忙,我的脚要断啦!”

谢孤白吸了口气,忽问:“俞帮主,听说今年汉水上不平静?”

俞继恩先是一愣,随即回道:“近来船匪猖獗,襄阳帮是损失了些货物,但不伤元气。”

谢孤白道:“华山治下甚严,汉水怎能有这么多大盗,一年之间劫了襄阳帮四条船?连货都没卸又急着再抢一条,幸好景风兄弟三人机智,这才保住了一条船。”

俞继恩笑道:“承了这三位兄弟的人情,襄阳帮肯定重酬重谢,不让三位弟兄白拼搏一场。可这又与青城无关了,这三位领的也不是青城的侠名状吧?”

“抢襄阳帮的也不是船匪,而是华山。华山打什么算盘?昆仑共议,我们不动,点苍不动,玄虚掌门依循往例自然是拥护衡山,沈公子星夜前来,抢的不过就是一个‘快’字。”谢孤白缓缓道,“三天之内,严掌� ��必然前来拜访。”

俞继恩讶异道:“那可不好!要是严掌门要强娶我家净莲,襄阳帮怎敢得罪华山?”他故作慌乱道,“沈公子,你若不及早定这门亲,只怕有变!”

他打什么主意,在场众人心知肚明,这是反挟华山来威逼沈玉倾了。只听谢孤白又道:“华山要有诚意,怎么不直接来求亲,反倒要劫船威逼?俞帮主帮了华山,却得罪了衡山,长江这条漕运襄阳帮还走得通吗?”

俞继恩脸色一变,说道:“华山虽小,也是九大家之一,帮了你这回,不也是得罪点苍华山?”

“我倒不知襄阳帮有船能到点苍,不知走的是哪条河道?”谢孤白道,“再说华山以威势逼迫襄阳帮,今日若从了他,那是示弱,一旦示弱,华山必然得寸进尺,如此一来,到底是襄阳帮得了华山的庇护,还是华山吞了襄阳帮?”他拱手道,“还望俞帮主深思。”

俞继恩沉思良久,缓缓道:“近来我神思困顿,净莲吵着要看海,我这就派人收拾行李,晚些便动身吧。”这是两不相帮之意。

谢孤白道:“我倒有个主意,俞帮主不如来重庆走走?沈公子也久未与三峡帮的许帮主会面,不如一同聚聚。”

三峡帮是重庆最大的漕运帮派,跟襄阳帮之间既有交情,也有竞争。谢孤白这番话是递出联结鄂西重庆两大漕帮的敲门砖,又有沈玉倾在场协调,两帮联手,便能垄断长江上游的漕运,襄阳帮若真在汉水上有损失,大可弥补过来。

俞继恩沉思半晌,仍在犹豫,谢孤白又道:“襄阳帮在华山被针对,三峡帮在汉水上的买卖少,若是两帮感情好,便把旗号借给襄阳帮也是无妨。”

三峡帮打着青城的旗号,华山如果劫青城的船,青城便有追究的理由。武当虽大,却不管事,反未必能如青城一般让华山忌殚。

俞继恩听了这话,立时眉开眼笑,道:“既然青城盛意拳拳,俞某必然拜访。这两日就先陪沈公子上武当吧。”

谢孤白摇头道:“不能再等,还请俞帮主即刻动身,我等随后再去。若慢了,只怕上山的路途又要被耽搁。”

俞继恩道:“那俞某与杨兄弟先走一步,也好向掌门禀告商船遭劫之事。”

沈玉倾起身笑道:“有劳帮主了。”

众人再聊几句,俞继恩当即离去。朱门殇这才抱着脚不住喊疼,又骂道:“臭丫头,我这脚要废了,你青城赔不起。”沈未辰笑道:“叫你调侃我。”又笑道:“还是谢先生有办法,三言两语就说动了俞帮主。”

朱门殇道:“我这不是调侃,是不想断了你哥的姻缘,叫他恨我。”

沈玉倾笑道:“你就爱胡说,这才犯脚疼。”

“怎么不跟他们一起上武当?”沈未辰问道,“不是更方便?”

沈玉倾道:“若是同行,武当就知道是说客,会怀疑襄阳帮收了什么好处,反倒不利。襄阳帮毕竟只是帮派,不是九大家,行事还需有些顾忌。”

朱门殇道:“那我们几时走?”

沈玉倾道:“我们是带着车队来,行得慢,晚个一天出发便是。”

众人回到客房中庭,见杨衍正在等着,朱门殇上前打招呼,杨衍道:“俞帮主要我跟他一起回武当,你昨晚说的事,我会帮忙。”说着握紧朱门殇的手道,“朱大夫,你上武当时记得来见我。”

朱门殇点头:“那当然。”

杨衍说完,看也不看沈玉倾众人,径自离去。

朱门殇叹了口气,李景风从客房走出,问道:“杨兄弟走了吗?”

沈玉倾点点头,问:“若是不耽搁你行程,要不要跟我们一起上武当?”

李景风忙道:“不耽搁,不耽搁!”

沈未辰歉然道:“你鼻子好些了吗?”

朱门殇听了这话,“噗嗤”一声又笑了出来。李景风忙道:“没事,好多了!”朱门殇捧腹大笑,惹得李景风不好意思,只得道:“我先回房了,晚些再聊!”

朱门殇骂道:“回去哪啊?!走走走,难得来襄阳,跟我出去走走!”说着一把拽住李景风衣袖。

谢孤白摇头道:“你俩单独出去,朱大夫转眼就卖了你。”

李景风听出意思,死赖着不动:“我不去妓院!”

朱门殇被看破心思,忙道:“谁说是妓院的?是去喝酒!走啦走啦!”

谢孤白道:“沈公子,帮帮景风吧。”

沈玉倾笑道:“景风别怕,我们一道,朱大夫欺负不了你。”

李景风问道:“你们也一道去吗?”

沈玉倾道:“宜昌是大城,总不能白来一趟。”又道,“大元师叔他们在别院客房,叫上他们一起去吧。”他是青城世子,出门自然带了随从护卫,虽不如前往唐门时声势浩大,也有二十余名保镖。

沈未辰也拍手道:“是啊,一起去吧!”

朱门殇见人多,知道算盘落空,哼了一声道:“行呗,人多热闹!”

谢孤白摇头道:“我有些不舒服,不去了。”

沈玉倾关心问道:“怎么了?”

朱门殇伸出手道:“让我把把脉。”

谢孤白道:“没事,就是有些头疼,你们去吧。”说完径自回房,竟连客套话也不说了。

沈玉倾虽觉古怪,但也不多追问,只道:“我们走吧,别妨碍谢公子歇息。”

李景风望向谢孤白背影。当初船上同行,他与小八感情最好,而今小八变成了谢孤白,不知为何两人反倒有些疏远起来。他想不通原因,听朱门殇催促,只得跟着众人离开。

※※※

谢孤白回到房里,向襄阳帮的下人要了一张琴。他是青城世子的客卿,俞继恩早有交代,待遇格外贵重,没多久就有人将琴奉上。

那是一张古琴,看纹理雕刻便知名贵,只是疏于保养,是富贵人家收藏来彰显气派的,并不实用。谢孤白定了弦,勉强将就,又点了一碗香膏,盘腿坐下。

只听他随手拨出,琴音乍响,宛如平地一声惊雷!琴音如泄,初时气象宏伟,庄严肃穆,如佛光普照,庄严中却又不时掺有一丝鬼气,宛如一缕幽魂在佛前徘徊。渐渐地,琴调转慢,琴音愈低,幽魂渐近,如泣如诉,哀惋动人,似诉生平冤屈,抑郁难平。怨至深处,琴音又变,如侠客肝胆,见不平而奋起,击天下以彰公义,之后琴音又转,蜿蜒曲折,如大江汇聚,却又各奔东西,猛地风云涌动,英雄豪杰天下逐鹿,铁骑银枪刀剑锵然。遍地狼烟之后,又听悲声呜咽,生灵涂炭,冤魂再聚鬼都,英雄埋土,怨魂难平,正要重奋再起,卷土重来,琴声却嘎然而止。

余韵尚在,久久未绝。

谢孤白忘情琴中,此刻方才缓缓抬起头来,明不详正站在房门外,专注倾听。

谢孤白对着明不详微微一笑,如烈日下的一抹凉风,沁人心脾。

“是我打扰了先生雅兴?”明不详行礼道歉,“在下告退。”

“非也,这曲子就到这为止。”谢孤白放下琴,起身道,“少侠请进。”

明不详也不推却,道谢进屋,问道:“曲意未尽,怎会停在此处?这曲在下从未听闻,还请赐教。”

“这曲子是我自己谱写,还未完成,正不知如何再继。”

“这曲风云变幻,悲喜交集,庄严中又有阴森鬼气,悲鸣中可见英雄肝胆,如此荒诞却又处处融洽,倒像是一幅众生相。”明不详道,“不知此曲是否取名?”

谢孤白道:“少侠真是知音人。这曲子讲的正是天下大乱,风云诡谲下的芸芸众生,名唤‘天之下’。”

“《天之下》?”明不详想了想,“众生百态,风云变幻,尽在天之下,确实是个好名字。”又问,“怎么不继续谱写下去?”

谢孤白叹道:“人有旦夕祸福,一首曲子又如何说得尽这世事须臾变幻?昨夜听了个故事,甚有感慨,所以重取琴来,想再谱断章,可翻来覆去总不知如何着手。”

“想必是一个曲折的故事,才让谢公子记挂。”明不详道。

“一名少年遭逢家变的故事。”谢孤白请明不详上座,道,“那故事的主人正是与你同行的朋友,杨衍杨少侠。”

他缓缓说起杨衍的故事,一个无依无靠的灭门种仅凭一腔血性,要挑战一个永不可能复仇成功的对象。

说完故事,他问:“以杨兄弟之力薄要对抗整个华山,天下还有比这更螳臂挡车的事吗?要是一般人,早就放弃报仇,可却也有如他这般坚毅痴妄,一意孤行的人。你说,这一首《天之下》如何说得尽这天下变化,芸芸众生?”

明不详起身取琴,放到桌上,道:“我本以为先生是个寡言的人,原来也健谈。”说着,他先在琴弦上拨了几下,随即手按琴弦,竟然重新弹起了方才谢孤白所弹的那曲《天之下》,且一音不差。

“这曲子先说的是庄严世界中出了一名妖魔,招集世间受尽委屈的怨魂,纵有不平剑,难斩世间冤,彼时鼠辈横行,豪杰因缘际会,终至揭竿而起,引得一场大战,尸横遍野,英雄埋骨,虽保一时平安,但怨魂仍有不甘。”

他接着又弹了一小段,这是之前谢孤白没有继续作下去的部分,只听他奏出一片宁静祥和,宛如梵呗,尽弥杀气,似乎冤魂将要重归尘土,此后再无纷争。这段曲调曲风突变,却又接得严丝合缝,与前曲浑然天成,似乎便要以此做结,明不详弹得入情,猛地一挑,“锵”的一声,琴弦乍断。

谢孤白叹道:“少侠当真国手,最后这一段以佛法教化众生,离苦得乐,方得宁静,若不是弦断,当可以此作结。”

明不详道:“若在此作结,未免虎头蛇尾了。”他想了一会,才道,“果然芸芸众生,一曲难以尽谱。想靠着佛法普度众生也太自以为是,污了这曲子。”他问谢孤白,“梵唱若无法教化众生,这之后又当如何续曲?”

谢孤白摇摇头,反看向明不详。

明不详也摇摇头,站起身来:“我在襄阳帮呆得久了,杨兄弟回武当,李兄弟又与你们有旧,我与你们同行也不便,李兄弟回来时,转告他我先行一步。”

谢孤白问:“少侠欲往何方?”

明不详道:“我本要回少林,之后,应该还是要回少林。”他走到门口,转过身来,对谢孤白道,“下回再见,再共谱这曲《天之下》。”

说着,他微微一笑,谢孤白也微笑以对。

李景风暂时没有危险了,谢孤白确定了这件事。早在七年前,他在少室山下与了净的巧遇,就让他知道了这个人。

昨晚,他看出了明不详对李景风的兴趣。但眼下,未必有对付这个人的方法。

所以他才刻意留下,说了杨衍的故事,杨衍,比李景风更能引起明不详的注意。

至于杨衍……那从不是他关心的人。

然而即便聪敏如谢孤白、明不详,也不知道他们这几人在襄阳帮这场波澜不兴的相遇,将会怎样影响未来的天下,带来怎样一番尸山血海的景象。

※※※

李景风回来时听说明不详已经离去,抱怨怎不等他回来告别。沈玉倾问起谢孤白的身体,谢孤白说已大好,其他人也未再追问。

第二日,众人整理行装,李景风才发现沈玉倾带了车队过来,足足十五辆车,二十五名保镖。白大元再次见到他,不禁愕然:“怎么你也在这?”

马车一路前往武当,俞帮主已经先走一天,他们缓缓赶上,估计会比俞继恩晚两天抵达。

“襄阳帮是武当第一大帮,又负责药材运输,在玄虚掌门面前说得了话。只要稳住这一票,昆仑共议便大事底定,此后的武林便不会如同谢孤白所言,天下大乱。”沈玉倾想着。

中午时,车队还未离开宜昌地界,停在一间大客栈外,一行人下车用餐。

“你们说俞帮主夫人……真有这么……啊?”李景风摇头,显然不信,对朱门殇道,“你肯定又骗我!”

朱门殇骂道:“操!你见识少!不信问他们,看我是不是诓你!”他说起俞继恩想要联姻之事,聊起俞继恩的妻子,李景风却不相信世上有如此肥胖之人。

“你说她连路都不会走,那她……她要解手时怎么办?”李景风问。

“跟你一样,让别人帮着擦屁股!”朱门殇调侃道。李景风脸一红,说道:“我又不是你,见了美人就头晕,有色无胆,还要别人帮着收拾残局!”

朱门殇脸也红了,望向谢孤白与沈玉倾,两人转过头去只作没看见。又见沈未辰捂着嘴笑,朱门殇愠道:“原来是你在胡说八道?!”

沈未辰笑道:“少冤枉人!”

谢孤白缓缓道:“一,不是小妹说的;二,没有胡说八道。”

朱门殇看向李景风,恶狠狠问:“谁说的?!”

李景风只作不知,不加理会。

朱门殇道:“不说也行!你的秘密我也清楚!小妹,想不想听……”

李景风大窘,忙道:“别瞎说!谢公子、沈公子都说了一些,沈姑娘就……就说了一点点。”

“别一直叫我沈姑娘。”沈未辰道,“就跟朱大夫、谢先生一般,叫我小妹就好了。”

李景风一愣,脸上更红,忙道:“这……我……不习惯。”

沈未辰道:“叫久了就习惯了,不然我听着也不习惯。”

李景风缓缓点头,沈未辰又问朱门殇:“景风的秘密是什么?”

李景风大急,喝道:“朱大夫!”

沈未辰见他大窘,更是好奇,问道:“朱大夫你说,想要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朱门殇摸着下巴笑道:“这样啊……”

忽然又听到大批的马车声响,白大元等一众保镖都戒备起来。众人望向门口,只见二十余辆马车停在客栈门口,沈玉倾皱眉道:“这么多马车,是商队?”

“不像。”朱门殇看着门口。只听客栈外有人说道:“是青城的车!”

是武林中人?沈玉倾一愣,只见门外当先走进一人,头戴远游冠,身披黑袍,脸若寒霜,无丝毫表情。他身后又跟进了十几名壮汉,当中一人腰间左右各悬一把剑,一长一短,身形细瘦,年约四十有余,目光如电,面上刺了一条龙,龙的身体在左颊,龙头却在嘴巴右边,乍看像是他一口咬断了龙颈似的。李景风目力好,细看时才发现龙头与龙身断裂处果然淌着血,真像是一口咬断了龙颈,极是引人注目。

白大元脸色大变,奔上前来,在沈玉倾耳边低语两句,沈玉倾也不禁一愣。李景风见他们神色不对,忙问道:“他是谁?”

“华山严非锡,敢问青城沈家哪位在此?”黑袍人缓缓说道,目光逐一扫过客栈众人,最后停在了沈玉倾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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