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首页

大文学移动版

m.dwxdwx.com

第十二章 语焉不详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明不详出生那晚,煮热水的父亲不慎踢翻了油锅。

也真不巧,火星落在油上,那是间茅屋,昨日下雨,里头堆满刚收拾起的稻杆,火舌瞬间把大门给遮掩住,接生的稳婆一慌,脐带都没剪,把婴孩连着胎盘一起扯出娘胎,就抱在怀里往窗口逃生,怎奈她身形肥硕,跨不过窗口,刚钻出上半身,下半身却卡着了窗口动弹不得,这一堵,不仅里头明不详的父母逃生不能,连唯一的风口也被挡死,顿时被浓烟闷晕了过去。

稳婆大声呼叫,火势走得极快,火光夹着浓烟从门缝中透出,稳婆一声哀叫,把不住手,将明不详重重摔在屋外的泥地上,村民们闻声赶来,几个人忙寻水救火,又有三五个壮汉抓着稳婆拉扯,怎知卡得甚死,竟是丝毫动弹不得,稳婆哭喊惨叫,声音凄厉至极,随即一阵抽搐,双眼一翻,嘴角流沫,两名壮汉齐心奋力,终于将稳婆拉出窗口,孰料小屋里头本是闷烧,这唯一气孔打通,空气灌入,整间茅屋顿时轰烧起来。众人吃了一惊。再回头看那稳婆,只见她上半身整齐,腰围以下竟已烤的焦熟。传出阵阵肉香。

救火的村民看到这惨状,都吐了出来,之后三个月,村里有半数人吃不下一块肉。

一名粗壮少妇抱起了泥地上的婴孩哄着,走避了这场惨剧。

两天后,少林寺的监僧了心来到,勘验了现场,不由得皱起眉头。这样古怪的火灾,尤其稳婆死状之惨。当真罕见。

村民说,这孩儿一出生就克死父母稳婆,是个灾星,不敢收留,了心禅师抱过那婴儿,见他目光呆滞,少了一般婴儿的灵动,打开巾裹,见后脑上一大块淤青,一问之下,方知是稳婆失手摔的,于是又多问了几句,只听说这孩儿甚是好带,少哭少闹,喂食便吃,便溺如常。只是父母早亡,姓明,尚未取名。

了心恐这婴孩带有隐疾,不敢送养他人,于是带回寺中,禀告了正业堂的住持觉见禅师。觉见只说:“既有因缘,那便收了吧。取名了吗?”

了心道:“他生带灾厄,许是因果,既不知其名,便叫不详。”

明不详就这样留在少林。

初时,了心将他送到山下人家哺乳,明不详饿了也不哭闹。乳母觉得惊奇,掐了他几下,他稍稍挣扎几下便不动,乳母用稻草骚他眼角,流出泪来,却无号声。乳母这才哺乳。了心来看时,乳母说这孩子怕是痴了,养大无用。了心只是给了银两嘱咐好生照顾。

了心是少林的“监僧”,所谓监僧,负责监察少林寺辖内所有违律情事,既是监察,时常出远门察断。明不详刚断奶,了心将他接回住所,那是少林寺外围的僧居。交由邻僧照顾。

头两年,无论了心怎样教,明不详始终一语不发,了心一度怀疑他是个哑子。也怀疑奶母说的,明不详确实是个痴儿。

到了四岁那年。某日,了心闲适在家,早课持颂,刚念到金刚经无得无说分第七,一旁听着的明不详突然开口,接着念道:“须菩提!于意云何?如来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耶?如来有所说法……”

就这样,明不详默完了整段经文,瞪着大眼,看着了心,似乎在等待了心反应,这以后,明不详算是会说话了。

了心又惊又喜,他与现今一般的少林僧人不同,是诚心持戒的修行者,他认定明不详有佛缘,便将这桩异事上禀了觉见。

觉见皱起眉头问:“真有此事?”

了心回说:“弟子怎敢欺瞒?”

觉见说道:“你这养子有佛缘,自当亲近佛法,入寺修行,你是这个意思吗?”

了心听出了弦外之音,胀红了脸,忙道:“主持不信,我把详儿带来便是。”

觉见对着了心挥了挥手:“不用了,你勤奋努力,我本有意让你入堂,也不用勉强你养子。小孩儿,该由得他自性。”

了心叹了口气,也不反驳,带着明不详搬入了少林寺内一间两室房,屋内还有一厅,除了是早晚持颂的佛堂,也是客厅。虽小,也容得下两张椅子,一张茶几,几个书柜。

这房子本应两人同住,但觉见体恤了心带着小孩,特将另一房空下,留作明不详的房间。此后,了心就在正业堂处理公务了。

这时候的明不详虽然已会说话,却鲜少开口。了心发觉,更多数的时候,这孩子都在看,看自己,看自己与其他僧人闲聊,或者看别的僧人闲聊,除了看,他也听,暮鼓晨钟,早晚经课,他都在听。了心担心孩子无聊,出办公务时,特地买了些童玩给明不详,但无论何种玩意,风筝空竹九连环博浪鼓,明不详更多只是把弄,而非赏玩。了心看不出这孩儿到底是聪明,还是愚钝。

到了七岁上,某日,了心做完例行早课,明不详跟之前一样,静静在旁边听着,突然问了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是什么意思?”

了心顿时兴奋了起来,打从四岁那年起,他就确信明不详有佛缘,等了三年,明不详才开口问第一个问题,且又是金刚经中的经文,他既高兴,又战战兢兢,怕自己的讲解不得要领,误了明不详修行。仔细想了一下才开口。

“要懂这句话,得先明白相的意思。”了心说道,“相,是我们眼所见,鼻所嗅,耳所听,舌所尝,身所触,心所想,世间种种表面,都是相。”

“世间种种表面?”明不详在发问时,并没有露出疑惑的表情,而是过了一会,才“挤出”疑惑的表情。了心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这孩子的情绪总是慢了一点,表达情感的表情也很生硬,像是拙劣的模仿。

了心继续说:“没错,你所感受到的,都不是真实的。是虚妄的,假的。相,还包含其他,你心中的执念,想法,都是相,例如。”

了心拿起诵经所用的木槌,问道:“这木槌是硬是软?”

“硬的。”

了心把双掌合住木槌,潜运了大般若掌力。木槌被巨力一压,扁成了如饭匙一般。

“我倒觉得这是软的。”了心说道。

明不详点点头:“软硬是相对的。我觉得硬,师父你觉得软。”

“你觉得硬,我觉得软,这都是想法,想法,也是一种相。先入为主的观念,也是错的。”

明不详又问:“如果这些都是假的,什么是真的?”

了心回答:“当你在执着真假时,你也着了相了,你有了真,假的分别心。”

明不详过了一会。又挤出疑惑的表情。

“不用分辨真假虚实,你是假的,饭也是假的,可你饿了,还是得吃饭,了解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人在顺境时就能不志骄意满,逆境时便不怨天尤人。要真能堪破虚实,那是另一个境界,你师父我还差得远呢。”

说罢,了因哈哈大笑。过了会,明不详也露出了微笑。又问:“那谁到了那个境界?觉见主持吗?”

了心摇摇头:“觉见主持也没到。”

“那觉空首座?”

“你倒记得觉空首座的名字,几时见过他的?”

“听师父跟其他人提起过。”

觉空是普贤院的首座,普贤院是正业堂的上院,辈高且尊,但觉空却是“俗僧”,与自己这种“正僧”相比,说起佛法,那是差得远了。

“他还不如觉见主持。”

“那觉生方丈?”

明不详接连问了几个名字,了心都无法确定,只说:“有许多高僧贤德,他们都堪破生死虚妄,那是了不起的境界,可你要说从外表看,是看不出来的。这是要看心。世间假僧伪佛甚多,你要明辨。你要对佛法有兴趣,明日开始,我便教导你经文。”

第二天开始,了心从世尊的故事说起,再教导明不详中观论,中观论说完,便是心经、金刚经。于佛经,明不详悟性绝佳,举一反三,思才无碍。每次考察,明不详总是应答如流。原本茫然的眼中,也渐渐有了光芒,表情也不若以往呆滞,每当了心讲到欢喜赞叹处,明不详也会露出会心的微笑。

八岁起,了心开始教明不详习武,从基础的马步桥手开始,逐步教到罗汉拳,内功心法。

明不详对武学的悟性,似乎犹在佛经之上,任何招式,一经演练,一看即懂;内功修息,讲究一念不动,静心少虑,他一但入息修练,便是一念不岔。了心明白,他带回的不但不是个痴儿,更是百年难遇的奇才。

到十二岁那年生日,了心把明不详叫到厅上,询问:“你今年十二了,虽是在寺中长大,除了练武,从来也不出去玩,我这居所也少访客,我对你讲过一些寺中的规矩,你可记得?”

明不详点点头,他自幼不变的一点,那就是不爱说话。

了心接着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约一个巴掌大,半指节厚,以小楷写着“佛弟子戒”四个字,这是少林寺内无论僧俗的戒律书,里头详载戒律三百一十六条,皆以小楷书写,每位弟子都要随身携带,详细熟背,在寺中出入,遇有长辈抽问,便拿出这本册子应答。每个在寺弟子都必须仔细保管,不可佚失。

“随身带着,别弄丢了。”了心把佛弟子戒交给明不详,“寺中弟子满十二,要留在寺中,需服劳役,听说以前的少林寺,也就指方丈在的那间主殿,并不分什么正僧俗僧,虽涉武林,也多是行侠仗义的事。现今的少林寺,已是你现在看到的规模,其中正僧俗僧掺杂,早不若当年清静,寺内没有女眷,你……”

了心看着明不详俊秀娟美的脸庞,皮肤白皙,宛若处女,他听说过寺内一些肮脏龌龊的勾当,“你凡事需要注意,若有人逼你做不愿做的事,必须反抗,你师父会为你主持公道。你晓得意思吧?”

“那种事情,会很开心吗?”

了心料不着他有此一问,愣了一下,“人伦大欲,食色性也,但纵情淫邪,于修行有损。”

“师父做过吗?”

了心哈哈大笑:“你这是调侃师父吗?你师父自幼出家,没想过这回事。”

“那师父怎知于修行有损?又怎知沉沦?”明不详下了结论,“师父说的道理多,做过的事情却少。”

了心自己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自小持戒,以正僧为荣,这辈子没做过的事情可多了去。未免可惜。

仅仅“未免可惜”这个念头冒起,了心立刻警惕了起来,动念即业,他持戒甚深,立刻站起身道:“我要诵经,明日起,你就跟其他人一起打扫正业堂吧。”

自那天起,“师父说的道理多,做过的事情却少。”这句话就一直萦系在他心底,时不时冒出头来。那是一颗种子,落在贫瘠的土地上,蠢蠢欲动。

※※※

正业堂座落在少林寺主殿右边的普贤院中,前朝过后,与其他派门相同,少林寺扩建不少宝塔殿堂,对着少林寺正面看过去,一条笔直的驰道直通主寺,左手排依序是普贤院、文殊院两座大院。右手排是观音院,地藏院。每一院各有两堂,一殿四院八堂,是现在少林寺的规制。

每一院落都有僧居千户,少林寺与其他个派门不同,周围并无商店民居,万余人的僧众,皆住在寺中,直到三里之外,才有僧民混居的佛都,明不详四岁以前就住在那。

明不详被分配到正业堂打扫,这是最入门的杂役,跟他一起的还有二十余名弟子,其中多是本字辈僧人,也有如明不详一般的俗家弟子。为首的弟子叫本月,脸上满是黑斑,私底下同辈的僧人都称呼他斑狗,会有这个外号,是因为几年前罗汉堂闯进只斑点狗,一口咬在本月小腿肚上。他们暗自窃笑,说这是斑点狗咬斑点狗。

本着慈悲之心,觉见只把那畜生赶出寺外,有人说,本月趁夜溜出房间,用老鼠肉引来那只狗,把它给打死了,尸体就丢在寺外的树林子里。也有人说,本月把那头狗给吃了。本月师承了无,了无是俗僧,本月自然也被归为俗僧一派,俗僧对于戒律的遵守总是存疑的,总之,没人觉得本月会善罢甘休。

本月第一次见到明不详,就皱起眉头问:“你是了心师父的养子?”

明不详点点头。

本月啐了一口,伸出手往明不详脸蛋上摩娑,满是调戏意味:“莫怪,长这么漂亮,想必了心师父一定对你疼爱有加了,是不?”

他话说完,旁边几个僧众都笑了起来。明不详竟也跟着笑了。本月怒骂:“你笑什么?”说着推了明不详一把,他年近二十,身材远比明不详高大,又是已剃度的僧众,可以修习寺内较高深的武学,这一推用了大力,把明不详推倒在地。

明不详也不动怒,站起身来。本月又问:“你笑什么?”

明不详没说话,本月提高了音量,又骂了一句:“你不会说话吗?”

明不详摇摇头,说了句:“会。”

“那你笑什么?说啊!”

明不详又不回答,本月大怒,一巴掌打得明不详一个踉跄。

“你笑什么,说啊。”

看热闹的僧众吃了一惊,忙上前劝阻,本月依然不饶:“你笑什么?瞧不起我?”

一声脆响,明不详脸上又多一个红掌印。

众人忙将本月拉开,劝道:“他就是个孩子,还是傻的,别计较。”

“傻子,活该你挑大粪。傅颖聪,今后他就跟你一起干活。”

一名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赶紧走出来陪笑:“是,是,新来的,快跟我来。别耽搁时间了。”他一把抓起粪桶,将明不详拉了过去。

本月见众人还愣着,骂道:“看屁啊,还不干活?”

傅颖聪领着明不详走远了,回头看众人各自散去,对明不详说道:“你干嘛一来就得罪那只斑狗?”

“我哪里得罪他了?”明不详问。

傅颖聪道:“你刚才笑什么?”

“你们不觉得好笑,为什么笑?”

傅颖聪见他这样回答,摇摇头,心想果然是个白痴。

“拿着。”他将手上的粪桶塞给明不详,接着说:“这正业堂上下有一千多人,没人清理,屎都要堆到大雄宝殿去了,你别嫌这活恶心粗重,这可是要紧事。”

接着又问:“你师父是了心和尚,你以后打算出家吗?”

他看明不详摇头。也弄不清楚他是说不知道还是不要。

“你呆头呆脑的,不出家,留在少林寺也是被人欺负,了心和尚没跟你说过吗?”

明不详又是摇头,他虽会说话,但似乎只爱摇头跟点头。

傅颖聪见他不懂,立刻开始卖弄起来:“斑狗这么嚣张,不就仗着他头上几个戒疤,我教你个规矩,少林寺虽然没规定出家,可一殿四院八堂,哪个主持不是光头?观里不见得只有道士,寺里肯定都是和尚,不出家,俗家弟子当到头,也不过就是个入堂居士。像我一样,天天被他欺压,妈的,哪天等我要离开少林寺,我就把大粪浇在他头上。教他作人。”

傅颖聪见他又不回话,骂道:“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明不详摇摇头。表示无话可说。

“你不说话,人家就会欺负你,你倒是说话啊。”

“说什么?”明不详问。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啊。”

“你要出家吗?”

这不是自己刚才问他的问题吗?

“出家有啥好处,又不能吃肉,又不能玩女人,要不是想学艺,拿个侠名状,以后出去闯,谁想留在这鬼地方。”傅颖聪还是回答了,“娘的,就怪生错了地方,要是生在山东,嵩山派可没这么多规矩。”

“嵩山派?”明不详问:“侠名状又是什么?”

“你不知道?”傅颖聪故意露出很讶异的表情,他难得有机会能卖弄自己少少的知识,“其实嵩山派也是归少林寺管的,不过就像是要分家的兄弟,也难怪,人家是道教的,跟咱们就不是一家亲,不过讲到嵩山,大家只先想到少林寺,就为这桩破事,五十年前他们还嚷着要改名嵩阳派,听说闹了好大一场风波,说什么少嵩之争,结果,还不是被少林寺打个落花流水,乖乖叫回嵩山。只是把道观搬到山东境内去了。”

又接着说:“至于侠名状,像给侠客的度牒,只要学艺有成,向自己的门派请领侠名状,这就是个大侠,门派会按月发饷,可以保镖顾院,干些只有侠客能干的活,只是领了侠名状,就要守规矩,尤其是本门规矩。唉,这就不提了,倒霉催的叫我生在山西,唉。”

明不详细细听着,他师父了心也是个少话的人,又潜心向佛,师徒两人除了诵经讲课,指导武学外,有时一天当中说不到两句话,更遑论了心认定他有佛根,将来是在少林寺修行念佛的正僧,也就懒提这些江湖掌故、武林规矩了。

也直到了今天,他的话才渐渐多了起来。

※※

几天后的夜里,明不详在房内睡着,突然听到一声低吼,又似叹气,他起身,轻轻将房门轻推出一条细缝,只见窗户未掩,月光从窗外透进,隐约可见一条人影在来回踱步,步伐又快又急,却又轻飘飘的好似触不着地,像是在烦恼着什么,客厅唯有一盏微弱油灯,在佛像前摇曳,彷佛随时便要被他踏熄。就这样走了片刻,明不详再一次听到了心的鼻息粗重的叹息声,见他推开门,三更半夜,也不知去哪了。

明不详静静等着,小半个时辰后,了心重又回屋,他浑身湿透,将僧衣扎在腰间,赤裸着上身,露出一身久经打磨,精壮结实的肌肉。水珠在月色下晶莹皎洁,明不详见他推开自己房门,进去后,再无出来。

明不详没有问了心发生什么事。此后再有这样的事情,明不详也没有问过。

又过几个月,师徒两人晚颂已毕,正要就寝,明不详突然说道:“师父等等。”快步走入房中,再出时,手上已捧着一颗寿桃。

“这哪来的?”了心诧异地问。

“傅颖聪那份活,我帮他做了。”明不详回答,“他在寺外帮我买的。”说着双手上递,示意了心收下寿桃。

“这是什么意思?”

“今天是您四十大寿。”

了心大受感动,眼鼻一酸,吸了一小口气,方才压抑下来,“你倒有心,怎么知道的?”

“打扫房间时,看到师父的度牒,还有那张侠名状。都写着师父的生日。”

“我是说送礼这回事。”了心板起脸,“你怎么学来的?”

“前几日我看见有人送礼给觉见首座,问了人才知道,是觉见首座寿辰。”

寺内位高权重者,每逢生日节庆,必有逢迎者送上厚礼。了心深以为陋习,当然,明不详这份孝心,与那些人不可等同而语。他把寿桃接过。却看见明不详眼中似是发出光芒,显得颇为兴奋。

“师父,你吃了吧。”

了心回道:“师父过午不食,你是知道的。”

“那我怎么就可以用晚膳?”明不详又问。每个孩子,总有问不完的问题。

“你正当生骨长肉的年纪,又没有出家持戒,不用受此规束。”

“如果快饿死了,又误了时辰,也不能吃吗?”

“若为求生而破戒,此念一动,便是为自己开了方便法门。肉身是苦,若真饿死了,也是解脱。”了心想,这样说,也不知道这孩子听不听得懂。

明不详道:“师父,你常说放下我执,这不算执着吗?”

了心一愣。

明不详又接着说:“你教过我,人是虚妄,饭也是虚妄,但人饿了,就要吃饭,吃饭是为了修行,若是每个婴儿出生就勘破虚实,那便饿死。如何修行?”

了心道:“未修行,怎勘破虚实?”

明不详道:“不吃饭,怎么修行?”

了心道:“除非是修到了辟谷的境界,不然饭是要吃的,过午不食,是奉戒律。”

明不详又说:“那你又说,饿死也不能犯戒?执着于戒,坏了修行,不是执着?”

“既是持戒修行,自当以戒为首。”

明不详又回:“执着于戒,不是执着?”

了心想回不是,觉得不妥,想回是,也觉得不妥。又想了一下,才说:“那是从心,真到不执着的境界,自然不执着于戒。”

明不详回:“怎么知道自己到了那个境界?”

“师父还没到那个境界。到了那境界,自然就知道了。”

明不详又问:“师父知道谁到了这境界?”

这问题了心无法回答。明不详看见他迟疑,于是又说:“师父,你就没想过,要先试着放下执着,才能真的放下执着?”

了心又是一愣。

明不详道:“这寿桃明天就坏了,我拿去丢了吧。”

了心道:“你吃吧。有这份心就够,以后,也别弄这虚礼了。”

明不详摇摇头,说:“这是师父的寿桃,不是我的,徒儿正在执着呢。”

了心哈哈一笑,又看明不详神色黯然地接过手中寿桃,转身就要离开。心中不忍,叫了声:“且慢。”

明不详回头。了心犹豫了一下,又摇摇头说:“没事。”明不详转身要走,了心又叫住他,犹豫了半晌,才道:“你过来。”

明不详走回到了心面前,了心看着寿桃,沉吟许久。

最终,他伸出手,从寿桃上掰下一小块来,送入口中。他过午不食,至今已是深夜,虽习以为常,但这一小口,仍倍觉甘甜鲜美,与以往饮食大大不同。

“这一口,算是成全你的孝心。”了心道,“这样师父就不算执着了吧?”

明不详微微笑着,说道:“师父都为徒儿破了戒,那就整个吃了吧?这一口与一颗,有差别吗?”

了心摇摇头:“你知道师父的心意,不在吃多吃少,这就是从心,懂了没?”

明不详笑道:“从心就是吃不吃都有道理。第一口第二口第三口,哪有差别?”

了心觉得这也在理,刚想伸出手,心中突然一惊,又缩了回来,道:“难得见你这么伶牙俐齿,去,睡觉去。”

明不详将寿桃放在桌上,行了个礼,便回房休息。

那一晚,了心在床上辗转,觉得分外饥饿,这已是十余年未有的感觉。

腊八过后,少林寺下了一场大雪,师徒二人把僧居前的积雪给扫了,了心对明不详说:“修行就好比如此,个人自扫门前雪,你要奢望人家帮你,那是不切实际。”

明不详反问:“那意思是,休管他人瓦上霜吗?”

了心道:“你看看这院子,单是普贤院就有上千僧居,你扫得完?要是人人勤扫门前,那自然一片清净。”

“师父的意思,是世尊多管闲事?”

了心哈哈笑道:“修行这档事,世尊也只能给你方向,就好比给你扫帚跟畚箕,你得自己扫地,扫雪只是比喻,你能帮人扫雪,却不能帮人修行。”

明不详道:“所以说,若修行不足,也怪不了别人?”

了心点点头:“世上本有许多魔考,考验人心。那些魔考,不是孽障,是逆境菩萨,要禁得住,才能功德圆满。”

明不详望着屋檐上的积雪,似是懂了。

过完年便是立春,立春过后,便是雨水,二月二十一是普贤菩萨诞辰,于普贤院最是重要日子,不仅诵经七日夜,且由文殊院的经僧开堂讲经,共研佛法。过往几年,了心皆把明不详留在家中,自己前往会场诵经,今年明不详已满十二,便辞了诵经功课,携明不详听经。这是明不详第一次听了心以外的人讲解佛法。

到了三月初八,了心把明不详叫来。

“我要去嵩山办点事,明天便要出发,我不在,你要好生照顾自己。”

这个嵩山,指的自然不是地名,而是迁居至山东的嵩山派。

“要去很久吗?”明不详问。

“快则一个月,慢,也来得及陪你吃粽子。”

之后了心嘱咐了一些事,无外乎自己不在时,要明不详不可懈怠之类的。

当天夜里,了心正要就寝,明不详突然推开房门。

“怎么了?”了心问。

“很多年没跟师父一起睡过,今晚,想跟师父睡。”明不详说,“师父明天要出远门了。”

自从调为堂僧后,了心多在处理堂务,即便出门,三天内也会回来,自明不详懂事之后,未曾有过如此长久的分离。

了心笑道:“这年纪了,还撒娇。”招了招手,“过来吧。”

明不详上了床,蜷缩在了心怀里,不一会便睡去,了心看着怀中的少年,俊美秀雅,想起当年,不由得感叹起来,这孩子,从不让人担心。

明不详睡得沉了,伸出手来,便如孩童时一般,揽住了了心。

了心闭上眼,却是思绪起伏,难以成眠。

第二天,了心像是预知了什么,对明不详说道:“这几日若有人欺负你,忍他耐他,不可与人争执。有什么事,待师父回来处理,知道吗?”

明不详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一个月后的四月二十五,在山东嵩山辖内,有人发现七具尸体,那都是受命同往嵩山的僧人,他们在回程中遭到杀害,这当中唯独没有了心的尸体,了心虽然未死,但这世上,也没有人再见到了心,他就这样突然失踪。再也不见踪迹。

※※

了心离开少林寺的那一天,明不详照例到正业堂服劳役,本月看到明不详,顿时怒目横眉,一脚便将粪桶往他身上踢去,正砸在明不详胸口上。只听本月骂道:“你师父了不起?连觉空首座都不放在眼里?”

明不详想起了心今早的嘱咐,心中有数,默默拾起粪桶,转身就要离去,本月抢上一步,挡在明不详面前,骂道:“见了师兄也不行礼?师父没大小,徒弟也没教养。都是一路贱货。”说罢,一巴掌煽在明不详脸上。

明不详既不回嘴也不还手,径自走去。本月更怒,又从后踹了他腰间一脚,这一脚用了大力,明不详身体向前一倾,仍不理会。一旁僧众连忙劝住本月。眼看明不详快要走远,傅颖聪急忙快步跟上。

傅颖聪追上明不详,说道:“你越不理他,他只会欺负你越凶。”

明不详淡淡回答:“心无碍,便得自在。”

“你就真不生气?”眼看明不详只是走着,并不回答,傅颖聪接着说:“听说昨日四院共议,你师父跟觉空首座起了冲突。你知道这件事吗?”

“师父没提起过。”

“斑狗是俗僧,跟觉空是一派的,他今天这样欺负你,定是他师父授意的。明不详,要不,你去跟觉见主持告状?说斑狗仗势欺人。”

明不详停下脚步,看着傅颖聪,问他:“他欺负你也不少。你怎不去?”

傅颖聪脸上一红,低下头:“我再过三个月,我就满十八,过了试艺一关,领了侠名状,就要离开少林寺了。干嘛跟他计较?”

“你过不了试艺。”

傅颖聪心虚,却又不承认:“谁说过不了,你还没见过我本事。”

明不详摇摇头,继续走。

“等等,你这衣服上都是脚印,先脱下来拍拍。”傅颖聪快步跟上,“要是让其他师兄看到问起,又要生事。”

明不详放下粪桶,将外袍脱下,拍了几下,傅颖聪接过外袍说道:“我来吧。”转过身去拍了几下,见干净了,才递还给明不详,明不详重又穿上,提起粪桶,干活去了。

两人倒完所有夜香回到正业堂,要在往常,本月检查过后,便各自解散,用午膳去了。当日本月却集合所有僧众二十余人,众人似乎早有准备,惟有明不详不知究理。站在队伍中等待发生何事。

不一会,一名年约五十的老僧来到,明不详认得是正业堂主持觉见,本月先问了安,觉见问:“今日要考究佛弟子戒,可有确实转达?”

“主持吩咐,怎敢怠慢,本月确实告知诸位师兄弟,不信住持问各位师兄弟。”

几位与本月勾结的弟子纷纷道:“确有此事,本月师兄说了。”有些弟子则是默不做声,明不详虽然不知此事。也未说破。

“那,众人把佛弟子戒拿出来。”

众人各自取出那本小册子,明不详摸不着袍中的佛弟子戒,看向傅颖聪,傅颖聪脸有愧色,转过头不与他目光交接,从自己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依稀便是自己那本,明不详登时了然。

本月大喝道:“明不详,你那本佛弟子戒呢?”

“丢了。”明不详转过头,看向本月,说得轻描淡写,“我扔了。”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本月更是逮到机会,大怒骂道:“丢了?少林弟子,戒律为先,你师父难道没教你,佛弟子戒要时刻在身,随时翻阅,修身省性吗?你怎敢如此大胆?”又转过头对觉见说道:“住持,这明不详生性赖皮,难以教化,你需重惩,不然不知他还要怎样耍赖哩!”

觉见走向前去,看着明不详问:“你是了心的徒弟?”

明不详点点头。

“了心向来持戒稳重,你可知为何?”

明不详回答:“世尊入灭,阿难问世尊:佛在时以佛为师,佛不在时,以何为师,世尊答:以戒为师,是以师父恪遵戒律。分外稳重。”

觉见道:“少林寺要弟子时刻带着佛弟子戒,偶有考究,弟子便可翻阅查看,也是这个原因。你既知此理,为何丢了?”

明不详道:“弟子只说扔掉了,没说没带在身上。”

觉见深觉惊奇,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明不详道:“三百一十六条戒文铭刻于心,就是带在身上。”

本月大骂:“你说你全背熟了?瞎吹什么大气?”

明不详双手合什,回道:“请主持考察。”

觉见知道本月向来欺压新人,料想当中必有隐情,但见明不详如此自信满满,便问道:戒律第七十七条,是什么?

“佛弟子,当寡欲戒淫,禁淫邪,***女,坏人名节,没侠名状,逐出寺门,擒立审,审立刑。”

“第十条?”

“堂僧以下,不得收弟子。堂僧传艺,未得八堂住持允准,外门弟子,不传正见堂所录武典。”

觉见又拣了几条询问,众人边听边翻阅手上册子,果真一字不差,个个震惊非常,觉见也深自讶异,心想:“了心时常说此子有佛缘,没想到如此聪颖过人。”

本月怒道:“你说你背得熟,我就问你,第三十七页第五行,写的是什么?”

本月这话已是存心刁难,不料明不详毫不迟疑,说道:“佛弟子戒第两百一十七条:佛弟子不得贪恋钱财,与民争产。”

本月翻了几页,发现 果然不差,惊得合不拢嘴,明不详继续说道:“第十二页第五行第六字,是个不字,十三页第十行第七字,是落字,第十六页第二行第九字,是个文字,第十九页第六行第八字。”

说到这,明不详闭口不语。觉见取出怀中佛弟子戒,翻到第十九页,见明不详所说是个“字”字。前后四字,便是“不落文字”。

觉见明白,这是明不详表示自己以心守戒,不落文字。故把佛弟子戒丢了。

“了不起,难得你有这记性,只是虽有记性,却不该将佛弟子戒丢了,需知经典乃是法源,自持聪明,任意丢弃,乃是傲慢之心。”觉见道,“若是让你记得了藏经阁所有文字,你岂不是要一把火将他们全烧了?那后进何所依归?”

本月忙道:“没错,这人向来傲慢,主持应当惩戒,以免他自恃聪明,不把人放眼里了。”

明不详恭敬地行了礼,回道:“弟子谨记。”

“其他弟子,也当如明不详一般,牢记戒律,以心守戒。”说罢,觉见开始考究各弟子戒律,本月见觉见无意追究,愤恨之情,溢于言表。

从此之后,觉见对明不详上了心。他关注明不详,知他每日持诵从不间断,服完劳役后便回屋中,直到晚膳方才再出。之后便熄灯就寝,少与外人接触。

过了一个多月,嵩山那边传来噩耗,说是找获了七具尸体,当中唯独不见了心,尸体运回少林寺,由普贤院正业堂的监僧验尸,还未有结果,已有流言四起。

觉见派人告知明不详了心失踪的事情,明不详只是点点头,便关上房门。

不知不觉,已近端午。每到节庆,便有大批礼物送至正业堂。觉见要人将礼物都放在大厅,他不想自己的僧房沾染了这些俗气。待节庆过后,他会将一半送入观音院正思堂作为寺用。将另一半转赠堂僧作为酬庸,那些堂僧受了馈赠,虽是口诵佛号,言称不敢,眼角却满是笑意。

唯有少数几人,能一介不取,将所受布施正思堂。

少林寺为何变成这样?觉见心想,是从九十年前,九大家昆仑共议开始,还是五十年前的少嵩之争,引入俗僧开始?

这种改变像是滴水穿石,每一次的侵蚀都是细微不可见,等待岁月积累,已不复原来样貌。五十年前,俗僧还不能入堂,现今四院当中,倒有两个首座是俗僧。再过二十年,又是如何?

觉见不敢想下去,他觉得少林寺中,俗僧正僧之间的角力,已渐渐酝酿成一股风暴。自己该当在风暴中心,抑或急流勇退?这个问题,他一直拿不定主意。

到了眼下,这风暴恐怕已不仅仅只是酝酿,而是隐然成型,派去嵩山的八位堂僧,正俗各半,身亡的七僧尸体运回了少林寺,正业堂即刻验尸,却验出极为糟糕的结果,七僧俱死于少林武学,且是死于彼此的绝技,真要下个定论,那便是:正僧俗僧斗殴,重伤致死。唯有了心生还,畏罪潜逃。

验尸的堂僧不敢下结论,于是禀告了觉见,觉见下令再验,验尸僧却回答:伤痕明确,再验,也是同样结果。觉空首座派人来催促了几次,料必已经听到风声,这份正业堂的验尸证明,此刻就放在他面前桌上,只差自己署名。

觉空首座会怎样处理?最好的方法,就是批下凶手不明,死因待查。等找回了心,问明真相。再做审议。若了心已死,这事就此揭过。但,事情会这么顺利吗?

他是俗僧之首,会如实宣告,抑或隐忍不发?现今少林寺,俗僧占了六成有余,四院八堂,却只有五个席位,方丈一职,虽无明律,传正不传俗已是暗规,觉空首座,真是一心为少林,或者另有私心?

俗僧不可信,觉见心想,那些非为信仰而剃度的和尚,谁知道在图谋什么?这纸文书,就是兴风作浪的法器。

若是跳过普贤院,送呈方丈,开四院共议,结论觉见已经猜到了,那是了心杀害同门,叛寺出逃。

了心不可能叛寺,这点他是信的,但这个结果,避免了正俗之争,也代表普贤院与其他三院有了共识,之后觉空就难再作文章,这是最一干二净的做法,但自己越级上呈,与觉空首座势必冲突。而了心必须承担这个结果,无论真相为何,了心这个人,是不能也不会再出现了。自己也从风暴边缘,踏入了风暴中心。

至于真相究竟是什么,他相信在这个武林,每天死的不会少于七个人。

觉见突然觉得好累,自他当上正业院主持,这十几年来,公务繁重,诸多人情世故,礼貌往来,少诵经,多批文,少静心,多烦心,重大关窍处,又要欺上瞒下,便宜行事。

自己修行多年,反是离佛越来越远。有时想撒手不管,却又心想,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哪个正僧不想潜心修行?难道把诺大的少林寺,都交给俗僧把持?

只是了心到底去了哪里?

他曾经器重过他,直到几年前,了心上禀明不详四岁能颂金刚经,他顿时领悟,原来持戒庄重,清心寡欲只是表象。骨子里,了心还是求名逐利,想着登堂入院的俗人。一个四岁的孩子被逼着背诵金刚经,这得吃多大苦头,念及此处,便疏远了他。

现在想想,了心并未妄言,而自己,则是看走了眼。

再想想,正俗斗殴,了心杀人后畏罪潜逃,并不是不可能的事,了心犯了杀戒嗔戒,自己也不算全然看走眼。

只是了心的徒弟,那名孩子,又要如何在少林寺自处?

觉见传了一名弟子,让他带明不详过来。

不能让了心的事亏待了这孩子,觉见看着放在桌上的验尸状,心想,无论怎样,都要保他在少林寺平安,待他成年之后,再作处置。

不一会,弟子领了明不详来到,明不详先行了礼,觉见先问过了年纪,称赞他几句聪明,随即问道:你在正业堂服劳役,可习惯否?

明不详道:“并无不惯之处。”

觉见道:“本月那孩子,气量狭小,屡劝不听,我瞧他常欺负你,是吗?”

明不详道:“师父说过,一切逆境菩萨,皆是修行助力,何况,他未真正欺负我。”

觉见对这回答甚感讶异,不由得问道:“怎说他没欺负过你?”

“自在随心,不假外物,他怎么欺负我?”

“他打你,你不痛?”觉见又问。

“痛是一时,未伤着筋骨,也没伤到性命。”

觉见又问:“若伤及性命筋骨呢?”

明不详笑道:“那就不是欺负的问题,伤及性命,总要还手的。”

觉见赞叹道:“了心提起你时,我仍不信,险险让美玉埋于朽土之中。”

明不详道:“主持这话,更应了本月师兄是逆境菩萨。”

觉见道:“我也不能由着他欺负你,你有出家的打算吗?”

“弟子还未考虑到这件事。”

“你有佛慧,机缘一到,自会决断,我打算把你调去他处服劳役,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弟子想去文殊院。”

觉见喔了一声,问道:“为何是文殊院?”

明不详道:“寺内一切典籍,皆在正见堂藏经阁。经僧也在文殊院,若遇疑难,容易询问。”

觉见点头,心想,这孩子天资聪慧,更懂精益求精,最难得的,是不自满自骄。于是回道:“甚好。那明日起,你便往文殊院报到,我会知会他们,派你打扫藏经阁。”

明不详又问:“那我也要搬到文殊院住吗?”

觉见道:“那里还有空的僧居。你想搬就搬吧。”

“主持认为,我师父不会回来了?”

觉见一惊,这孩子当真不能小觑,只是短短几句,便被他套了话。但他关心师父,也是孝心一片,只得道:“等你师父回来时,我会通知你。”

觉见说完,发现明不详没有回话,只是用一双清澈的眼神看着自己,不由得不自在起来。

然而明不详没有再问什么,只说:“主持若无其他吩咐,明不详告退了。”

“你且等我一下。”觉见站起身,绕过桌子,推开门,到了隔壁大厅,从礼物中挑出一串素粽。回到房内,递给明不详:“这串素粽给你带回去吃。”

明不详摇摇头,却不伸手。觉见好奇起来:“你不喜欢吃粽子?”

“那是外面的礼物,对吗?”明不详问。

“那又如何?”觉见问。

“师父说,送到正业堂的不是礼物,是债务,收了债,无论转了几手,以后都要连本带利还。谁吃了这串粽子,谁将来就得还送粽子的债,只是不知道用哪种方式去还,这叫因果。”

觉见仔细咀嚼这话,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他的慷慨,不过是把这些巴结的肮脏东西,转到正业堂的其他人身上,是因果,总是要还。自己只是把种下的恶业让别人去承担罢了。

让别人去承担恶业,不正是自己准备要做的事?这短短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明不详已经看透了他的企图,但这是不可能的,他只是个孩子。

“你去吧,明天开始,向文殊院报到。”觉见这样对明不详说。

明不详离开后,觉见沉思许久,终于叫来了弟子。

“把礼物都送到地藏院去。”

“不留些吗?”弟子惊讶地问。

觉见看到弟子失望的眼神,然而他对这群弟子更加失望,回道:“不留了,以后送来的礼物,一律不收。”

觉见在验尸状写了结论:恐为斗殴致死,有疑待查。随即签了名,他决心把结果上呈普贤院,让觉空首座处置这件事,少林寺的正俗之争是共业,不能让了心一个人承担,纵使今日粉饰太平,以后还是得解决。如果这是一场风暴,他就该卷入这风暴。

此后几年,明不详一直留在文殊院。在藏经阁中打扫。

来年,某天深夜,傅颖聪在寺外的树林中上吊自尽。

又来年,本月突然发疯,挖了自己眼睛。从此神智不清,日夜惊慌。

然而在诺大的少林寺中,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几件小事。

没有人会注意。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热门小说
我只有两千五百岁反叛的大魔王你老婆掉了信息全知者终末忍界玄尘道途盖世双谐五胡之血时代绝对一番奸夫是皇帝
相邻小说
驯饕师我在荒岛直播修仙韩娱之闪耀王子相爷夫人又作妖娱乐之王者修罗解密天机档案龙脉古事[娱乐圈]亲爱的小孩(主GD)回到清朝当皇上满城大佬都是我徒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