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船停在淮安府。
江月正好奇不知发生何事时,贺远过来寻她, 道:“江兄弟,你胳膊受伤, 咱们去城里,找个大夫仔细包扎一下。”
江月这会儿腹痛又胳膊痛,她实在懒得走动,于是摇头:“算了,我不下船。”
“纪大人特地吩咐靠岸,就是想让你去瞧瞧伤……”贺远解释道。
陡然听见纪大人的名号,江月怔了一瞬, 耳根子就蹭的发了烫。一想到昨夜昏暗灯下, 那人垂眸盯着自己胳膊的安静模样,她心里没来由地发慌。胳膊上的伤处,昨夜胡乱缠了一下,现在还有些疼, 江月道:“那就去瞧瞧吧, 别辜负纪大人一番好意。”
他们俩走上甲板,江月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可这儿只有忙碌的船家,并无其他人在。她也不知自己想看什么,只是微微一怔,又随贺远一道下船。
码头上,贺远去打听附近的医馆, 江月立在一旁等着。
行到这南北交界之地,她就察觉到深深的寒意了。这里的冷不似京城。京城虽冷,却也只是冷在脸面上,这儿的冷,湿湿绵绵的,一点点浸润衣衫,再钻进骨子里。江月不过只站了一会儿,寒风一吹,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她不得不将灰色棉袍裹得再紧一些。
“江衙役,我送你去医馆呀。”旁边悠悠冒出卫铭的声音。
真是阴魂不散!
江月磨了磨牙,转而向一旁马车里的人拱手:“不敢劳烦卫大人,卑职走过去就好。”
卫铭大清早起来,命小厮雇了车,干巴巴在这儿候着,当然不是听江月拒绝的。他又死皮赖脸道:“你这胳膊全是因……我而伤,还是送你一程吧。”想到昨夜,江月为了他,奋不顾身挨了那一刀,他心里便像是吃了糖一样的甜。
江月若是知道卫铭的心思,定会送他“自作多情”四字。现在不知道这心思,想到昨夜他出手救了自己一回,江月忍下心底的厌恶,难得没有冷下脸,只是恭敬拒绝。
那边厢贺远正好回来:“江兄弟,前面两条街有个医馆,咱们去那儿吧。”
江月点头,可她刚走上一步,小腹便惴惴难受,根本迈不开腿。不过少顷,她的额心就沁出密密的汗来。因为失血的缘故,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现在连红殷殷的唇都蒙上了一层白色。江月下意识地捂了捂小腹,又极快放下,硬生生忍下这一阵腹痛。
见江月身形一滞,卫铭一开始只当她胳膊上的伤口突然作痛,可见她去捂肚子,他不禁觉得有些不对劲了,难道是……吃坏了闹肚子?
贺远亦连忙问她怎么了。江月缓过劲来,无力摆手道:“贺大哥,我没事,咱们赶紧走吧……”
“二位,稍等。”
一旁的卫铭又说话了。
江月眉心微蹙,并不想理会这人。她提步就要往前去,偏偏卫铭跳下马车,拦住她跟前,道:“你有伤在身,我让人请个大夫来,这样最好不过!”他说完这话,又状似无意地埋怨了彦璋几句,“凤英他就是心思粗,考虑不周,居然还让你这病人四处走动……”
听他这样说纪大人,江月心底有些不快。纪大人有可能是不大周到,可他心思也算细致,就说他送她的那个暖手炉子吧,便是极为称手的,还有他三番四次借故给她银子……
思及此处,江月回道:“卫大人此言差矣。纪大人有那份心思,卑职就感激不尽了,而且,卑职伤的是手,腿脚还能动,不敢劳烦卫大人。”
见她坚持如此,卫铭不理她,只是转脸望向贺远,道:“贺衙役,本官说的对吗?”
贺远知江月不喜眼前这人,可江月的身子确实不易多动,他顿了顿,回道:“确实如此。江兄弟,你有伤在身,还是赶紧回去歇着,我去请个大夫来!”
“不必!”卫铭一笑,抬手止住贺远,偏头吩咐另一边的小厮去了。那小厮溜得极快,贺远想追也追不上了。
看着眼下情形,江月只得冲卫铭拱手道了谢,又回船上去。
她一回身,就见到一身青衫的纪大人立在船头。他们之间隔得远,江月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也不知他在看什么,可她总觉得那人的视线就定定落在他们三人这儿,淡漠如常。她刚回望过去,纪大人便转过身,往旁处去了。
看着那人离开的挺拔背影,江月怔了一怔。
她想去跟纪大人道个谢,可不知为何,她觉得纪大人今天对自己,突然冷淡许多,完全不像前几天……难道是昨夜拒绝他的好意,又惹到他了?
她实在是弄不懂纪大人的心思!
江月心思重重地回了自己船舱。不过片刻,卫铭领着一个老郎中过来,后面还跟着邢端和另外一个小厮。这船舱很小,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便显得有些挤。江月道:“劳烦卫大人先回避一下!”
卫铭“哦”了一声,无比自然地吩咐后面的人:“你们都出去。”邢端并另外一个小厮立刻噤声出去,卫铭冲江月笑:“这下宽敞了……”
江月脸色沉了沉,冷冷道:“大人,您留在这儿也不大方便……”
卫铭没讨到什么便宜,还无端端又被嫌弃一次,他只好灰溜溜出了舱门。沿船阶而上,他见刚才走了的彦璋又在外面,卫铭上前拱手见礼:“少卿大人。”
“敬晖客气。”彦璋淡淡一笑,还是疏离客套,说完,不动声色地往他后面瞥了瞥,又倏地收回视线,不着一点痕迹。
卫铭搭话道:“凤英,你我难得来淮安府,咱们不如去尝尝淮扬菜?这儿的蒲菜是一绝……”
“可这蒲菜是夏季的物什,冬天哪儿有?”彦璋随口应付道,心思俱在旁处。
卫铭心底偷笑,又信口胡诌道:“确实是稀罕物。可江月说想吃清淡的东西,既然是她想吃,那我定要费心替她寻一寻……”
彦璋闻言,明显怔愣住。
从卫铭口中听见江月的名字,而且不是寻常的“江衙役”,而是亲昵的“江月”二字,还有,江月居然对卫铭说她想吃什么……这一切都令他意外非常!
少顷,彦璋看向卫铭,淡淡笑道:“我手底下的人,怎么好劳烦你费心?”
“怎么能算费心呢?”卫铭连连摆手,“既然是她提的,我自然是愿意。就好比刚才,她说疼得走不了,那我就去请个大夫来,为她做这些啊,我心里高兴的很!”他边说边抬眼觑彦璋的脸色,见那人脸上的笑意彻底滞住,他心底更觉好笑,纪三你就装吧,看看你忍到何时。
彦璋的脸色稍稍一凝滞,转瞬又抿起唇,笑道:“还是敬晖有心。”
“这又算什么呢?”卫铭冲他笑,又道,“昨夜我奋力救她,纯粹是误打误撞,能让江月对我敞开心扉,那也是极好的……”
彦璋听到这儿,终微笑地拱拱手,提起衣摆,急匆匆地回屋去。
卫铭的那些话,令他满心不快。彦璋胸口闷闷的,很不对劲。可是,那些不对劲过去之后,他不禁又很迷茫。他与卫铭置那些气做什么?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他怎么能……有这样的心思!
彦璋看着手里的书,又懊恼地丢开。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
卫铭得意地在船头溜达了一圈,正好迎出那个老郎中,他询问道:“里面那位如何?”
老郎中摸着胡须道:“官爷只捋起袖子给老夫看了一眼,刀口不深,按时换药就好,至于……”
“至于什么?”卫铭好奇道。
老郎中道:“官爷的下腹滞坠,面色发虚,倒是……需要调理调理。”
“下腹滞坠?”卫铭重复了一遍,疑惑道,“什么意思?”
“老夫瞧那位官爷时不时用手捂小腹,想必是腹中有阻滞,我想要把脉,他也不让,只暗地里观了一下面相。”
卫铭眉头皱了皱,心念一动,又仔细回忆昨夜之事。光这么一想,他就有些心惊了!
昨夜,江月露出来的那段胳膊雪白,连套了袜子的那双脚,都是小小巧巧的,似乎比秀安堂的姑娘还要纤细!
这个念头一起,他彻底怔愣住……
江月身子不便,也不好多动,于是在舱里呆着,坐在床上无所事事。
床头摆着的,是昨夜遇袭时她顺手拿来挡刀的暖炉。那个暖炉上面留下个狰狞刀痕,样子也被巨大的力道压扁了。江月拿起来,捧在手心里,只觉万分可惜。她心想,这个值不少银子呢,就这么被自己拿来挡了刀,若是纪大人知道了,定该生气……
想到纪大人,她脸色红了红,又暗忖,是不是该去谢一谢他的好意?不然,他只怕又要生自己的气了!